常明:袍带与短打(《水浒璅语》之三十九)
自来说书,有世情、棍棒、神魔、讲史四部。棍棒一类又有袍带和短打的区别。
所谓短打,类似于今天的武侠,写的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功夫,环境是江湖上的行侠仗义。
所谓袍带就是写两军阵前,两员武将之间的捉对厮杀——今天很多批评家浪言《水浒传》和《三国志演义》的作者“不会写战争”,把战争都写成阵前比武,那是他们不懂得平话艺术,错把袍带小说当成历史小说来批评。
邮票《劫法场》
《水浒传》这部书从第一回到第四十六回一直是短打书,只有第二回里史进与陈达的交锋有些袍带的意思,但只是轻轻带过,很快写成了短打,第十三回杨志与索超之间的武斗则可以算作为数不多的特例。
三打祝家庄是《水浒传》中进入袍带书的开始,但这里很有可能是水浒故事收场的地方。
《大宋宣和遗事》和元杂剧中都说晁盖是死于祝家庄的,袁阔成的《水泊梁山》也是围绕三打祝家庄展开,最后也取晁盖命断祝家庄作为结局。何况《水浒传》结束祝家庄的故事恰好是五十整回,情节也很完整,第五十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误失小衙内”无论如何都像是横生出来的,情节十分突兀。
所以我很怀疑《水浒》作者先前所据有一个水浒故事,并在这里结束,以下洋洋洒洒五十回的聚义、招安、征辽、征方腊都是他自己动手补编的本子。
相形之下,在后五十回的文本中,第五十一至五十八回尚且保留了一些短打的底色,呼延灼的形象也远比后来的关胜、单廷珪、魏定国等人刻画更细、人物更丰满。五十九回是闹西岳华山,六十回前半芒砀山收樊瑞的短打也有些离线。
其后以晁盖之死引出卢俊义、燕青上山,全是袍带情节,这个部分的故事就不甚美观。胡适评价说:“这一段硬把一个坐在家里享福的卢俊义拉上山去,已是很笨拙了……还有燕青在宋、元的水浒故事里本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施耐庵在前六十回竟把他忘了,故不能不勉强把他捉来送给卢俊义做一个家人”。不能不说是一种正见。
关于卢俊义这八回半书中,有关短打的只有石秀劫法场的一回,浪里白条水上报冤的一回,但全然不能同前五十回相提并论。第七十二到七十五回时序不明,我怀疑是作者将元杂剧整理过来的缘故。再往下的二十五回,只有李俊太湖结义的半回以及燕青射雁那几百字有一点短打的意思,其余的部分便都是袍带了。
在自五十九至一百回这四十二回的回目里,征辽一段尤其让人觉得寡淡。这八回书将辽国领袖称为“狼主”,实际上是过去平话称呼少数民族领袖的惯用语。《秦并六国平话》将匈奴单于称为“狼主”,《说岳》将金国的皇帝也称为“狼主”。
连环画《保朝廷宋江征辽》
《水浒》作者写宋朝官职很准确,写武将职务时,除了写出他们具体的职务,还要写其“官带”,将官、职、差遣分的很详细,接近宋代历史原貌。而这里直呼“狼主”,不按照历史的角色演绎,可见作者对这八回用力不深,只保留了平话的原貌。
鲁迅和胡适都怀疑有一个古本实在招安故事之后直接接入征方腊的,我的意见与他们很类似,但多出的一条论据是田连元的评书文本中就直接在招安之后接入了征方腊的内容——评书艺人的文本都是有老先生的底本作为依据的,田连元的文本里既没有征辽也没有杨志和索超相斗的内容,所以这两处情节都有可能是后起的,然而只是“可能”而已,在没有真正的古本作为依托之前,一切“可能”都只是假说。
连环画《破辽囯徒劳无功》
实际上,以当时的时代论,征辽的题材之普遍不下于今日的抗日题材,英雄人物征辽成功与今日抗日剧中塑造英雄万能也有同工之妙。宋江的征辽可以与杨家将的征辽、薛仁贵征东、征西、五虎平南视为一脉的,所以只能有胜无败。但限于篇幅,这个部分又不能大为开展。
所以宋江在阵前居然与兀颜延寿玩起了辨阵斗嘴的游戏来,尤其使人觉得可笑。单田芳先生在说这段书时便借鉴了上述杨家将、薛家将等对阵少数民族的演说技巧,将宋江征辽一事说得惟妙惟肖。
整体说来,《水浒》作者善于整理短打而不擅长整理袍带,所以出彩的篇章都在短打的章节,至于袍带则寡然无味。
但这绝不是袍带写不出好文章,《三国志演义》的袍带文就有很多成功的例子,如三英战吕布、太史慈酣战孙策、关羽降黄忠、马超斗许褚等。
这些袍带文之所以成功,第一是将人作为人来写,写出人物的性格来。如马超的勇与吕布便完全不一样,吕布的勇多了一些狠,马超的勇多了一些任气和莽撞。
刘生展绘年画《三英战吕布》
这不但是在战场上刻画出来的,而且也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写出来。作者写吕布之狠,写他杀丁原、董卓;写马超之任气,写他与韩遂的反目。战场上的性格只是生活里性格的印证。
《水浒》作者写将领很少会刻画他们的日常,在篇目上的设计和排布远远不如《三国志演义》详细,唯一的例外是在写过杨志梁山与林冲比武、东京卖刀之后又写他与索超的争斗,这次争斗写的从容、好看,正是因为对杨志的日常性格写得极为详细的缘故。
同样,祝家庄之所以成功就因为写了生活里的祝彪和栾廷玉的形象,曾头市之所以失败就是对曾家五虎的生活没有进行细节处理。
第二,袍带文要想成功,必须要写出战争对于事件推动的关键性。
《水浒》作者反复写梁山在官军收剿过程中的防御,其实是一种很笨的写法。《封神演义》中写张山、李锦伐西岐,也是同一路径。只是《水浒传》是为了凑齐一百单八将,而《封神演义》是为了凑齐三十六路大军而已。
清刊本《封神演义》哪吒绣像
《三国志演义》用笔成功之处,是处处寻找关键。三英战吕布是十八路诸侯攻打董卓的关键,关羽战黄忠是刘备取三郡、稳定疆域的关键,即使写主动出击也是极写双方矛盾,例如关羽杀颜良,既是关羽离开曹操寻找刘备的关键,也是刘备备受袁绍怀疑、性命堪忧的关键。
尽管《水浒》作者设计倒拔垂杨柳、景阳冈打虎之类的过场戏时很有心得,但却缺乏对于战争和政治的全面布局,写梁山主动出击只有打祝家庄、曾头市、东平府、东昌府等少数情节,而且前后不关联,只是为打而打,且事后毫无安置,也并不开疆拓土,这就缺乏宏观,自然战争的关键也就无从谈起。
至于征辽、征方腊两部分,虽然都是大场面的战争,但作者只分别用了十几回就草草结束,且集中了几十人的出场。如果只重点写四五个人,例如辽国中只写耶律宗云四兄弟,方腊军中只写邓元觉、方天定、石宝等人,写他们分兵驻守在各个要塞,且能够把地图写清晰一些,那便没有理由不能成功。
连环画《征方腊损兵折将》
第三,袍带文的精彩在于纯粹的武功即能力的比拼,而不应该赋予太多的技术加成或神话夹持。
《封神演义》里的袍带文无一让人记住,正是因为作者没有将神魔文和袍带文分置。《水浒传》中征辽里的识别阵法、征方腊时的庞万春的箭阵和郑彪的法术都属于此类。而作者写呼延灼的故事之所以给人感觉不紧凑正是因为他用了炮兵的凌振夹持而失去了袍带的主旨,所以说书和影视到这里都要进行一定改编才能使故事进行下去。
我甚至在想,如果作者仿照三英战吕布写鲁智深、杨志、武松三英战呼延可能都要比原有的设计要好看的多,至于呼延灼的连环马,假如不是引出时迁盗甲这一脱离主线的短打情节,也就没有十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