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昆:难为女人(《儒林外史》新读之十二)

作为一个女人,是幸还是不幸?

虽然这是个“女男平等”的时代,女子自主权大大伸张,可以独立创业,与男子一争短长;可以写文章,夸耀自己“宁为女人”;可以自行权衡“娘家”、“婆家”的比重。

但有人遇人不淑,遭到遗弃;有人为了生不了传宗接代的儿子,而吃尽苦头;也有被患了疑心病的丈夫炼锁床脚,长达三年。幸与不幸,似乎与时代无关。

清卧闲草堂刊本《儒林外史》

然而,《外史》中的女人,又有怎样的遭遇呢?

我们可以想象,旧时代的妇女总是早起晚睡、辛苦劳动,每天不是养蚕采桑,就是“鸡鸣入机织”,一生一世守着“三从四德”,柔顺曲从于家中男子。说什么“相夫教子”,只是少数“特异”女子的工作,其他的“妇人只许粗识柴米鱼肉数百字,多识字无益而有损也”(明末温氏母训)。

等到家中男子经商致富或科举得官,家中多添几个媵妾、仆婢,糟糠之妻便可以权充“总监”,从此吆喝众生,主宰家政。

这样的模式,媳妇熬成了婆,“光荣”地加入父权的结构中。在《外史》中似乎少见,即使有些成功的“案例”,也带着许多遗憾。

没有福气享受荣华富贵的,如范进的母亲好不容易看着儿子熬出了头,从此与饥饿生活告别,顺理成章的当上“官妈妈”,不料穿上好衣服,又捧着家中“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第3回),便往后一倒,死了。

连环画《范进中举》封面

匡超人补廪入太学,准备考教习,奉恩师李给谏嘱咐,再娶甥女辛氏,而家中的发妻郑氏,却在同时间魂入太阴,心里还记挂着当“诰命夫人”呢!

期盼嫁给有功名的丈夫,攀龙附凤,却难以遂愿。如小官吏胡偏头的女儿,恃着几分姿色而懒惰成性,父亲早死,兄弟又无法照料,年纪十七卖身大户人家做妾,狂妄而自称“太太”,被大娘子毒打一顿,赶出家门。

后来再嫁候补官吏王三胖,真正做了“太太”,狐假虎威,欺压家人。不到一年,王三胖死了,被迫分产独居。三嫁戏园主人鲍廷玺,系受了媒婆欺瞒,当不成官夫人,因此精神错乱(第廿七回)。

又有青楼女子聘娘,姘搭官宦世家子弟陈木南,而陈木南盘缠用罄,留下一堆债务,拍拍屁股走人。聘娘像病西施一般,发狂痴癫,愈后遁入空门(第五十四回)。

《儒林外史》戴乃迭英译本

丈夫不可靠,依赖儿子成器,来正名份、得地位,也未尝不可。翰林编修鲁先生的女儿,招赘少年名士蘧駪夫,不料蘧生只作诗吟词,置八股科考于一旁。鲁小姐伤心之余,靠自己生个儿子,从小厉加督导,务期登科及第,将来也可以得到朝廷的封诰(第十一回)。

要是丈夫、儿子都死了,是否景况悲凉?赵氏原为严监生的妾,大娘卧病时,尽些心意,所以被扶为正室。严监生死了,还有个儿子可以依托。儿子出天花死了,急着认养个侄子,来维护家产和地位。此时,大伯伸出了魔掌来侵夺财产,连族长也畏于现实利益,不能主持正义(第六回)。

其实,有些有了丈夫的,也等于没有。牛布衣系名士清客,在各地方官府走动,做做参谋幕僚的工作。游历至芜湖甘露庵,便一病不起(第廿回)。数年后,老妻牛奶奶得了朋友济助,千里寻夫,走进颓毁的庵里,看见棺上只残留着“大明”两字,自然从眼前错失。

《假牛布衣》连环画

错中有错,她误信传言,又去追踪冒用牛布衣名号的牛浦郎,一直到了安东(第廿三回),到底她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守贞殉节,又为了什么?秀才王玉辉的三女儿,因为丈夫病死而绝食八日,跟着也死了。徽州府学训导余特立刻唤书办写了文书,请旌烈妇,跟着建坊、入祠,好不“热闹”。这个事件的背后,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黑幕”存在。

除了传统的“吃人礼教”作祟,逼人自绝以外,还有个很“务实”的理由。三女儿生前向王玉辉说:“父亲在上,我一个大姊姊死了丈夫,在家累父亲养活,而我又死了丈夫,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父亲是寒士,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

亲家母不同意媳妇殉死,责备王玉辉道:“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她,怎么倒叫她死?这是什么话说?”(第四十八回)其实,“养不活女儿”的这桩事实,竟比亲情、礼教可怕,让王玉辉一不做二不休,狠心牺牲了女儿。

连环画《沈琼枝》

书中只有一个女子沈琼枝,特立独行,敢于反抗不合人情伦理的礼教,什么贪官府、陋法规、恶衙役,以及啧啧可畏的流言,全不放在心上。评论家说她是“叛逆女性”,在《外史》之前,不曾出现在古典的文学作品之中。

沈琼枝被扬州盐商宋为富(隐含为富不仁)骗娶作妾,死命不从,乃偷了财物,逃到南京,靠着刺绣和卖诗文过活。县令派人来抓她,她大大方方到庭抗辩。问她为何不守闺范,私自逃出?她以宋为富占良人为妻,乃不共戴天之仇,语气绝不示弱。

吴敬梓借着书中杜少卿之口,赞美道:“盐商富贵奢华,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妳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第十一回)

沈琼枝的下场呢?官府老爷赏识她的才华,遣返故乡,无罪开释,准令择佳婿。比起前述的八位女子,可以说挣脱了就礼教的束缚,拥有自由意识和追求本身幸福的权利,但谁能与她器宇相当,结为连理呢?如杜少卿一般见识能亲羡她的,会有几人?

清同治甲戌齐省堂刻本《儒林外史》

有好事者,为了沈琼枝,又续写四回故事,说沈父无法为她偿还赎身的五百两银子,所以仍屈身作妾;为了“生子扶正”,所以到寺庙中向妖僧乞丹借种;到了万员外家中,与七太太共同造园享乐;祭祀亡夫时,妖僧亦来争取血食,法师因此识破奸情,沈琼枝羞愤成疾。

这些情节,不仅怪旦无稽,又涉及色情、迷信破坏沈琼枝形象,也等于狠狠毒打了原作者吴敬梓一顿,好叫他不敢提倡妇女运动。

书中真没有一个女性活得幸福快乐吗?杜少卿的妻子呢?丈夫不携妓、不纳妾,观念又新,不矫情、不造作,不信旧礼法,带着家小游山玩水,居家能相敬如宾,恩爱相处。

邮票《杜少卿夫妇游山》

但她看着少卿平日豪举,家产散尽,流寓南京,能不愠不怒吗?如果她能怡然自适,不是具有超乎常人的器量,便是以强大的生命韧度而握有生命之钥。

追求自我与期望被爱,并不相冲突;前卫的女性与柔顺的妇人,并不能二分。如何逃避社会上恶风鄙俗的压力,肯定自己的价值与追寻,永远是每一个女人的功课;吴敬梓的时代如此,现代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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