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波六郎 | 中年以后的孤独,是复杂到排斥他人理解的

《孟子·梁惠王下》中有言:“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外,“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这四者合起来,被视为“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然而,在孟子这里,“孤独”这样一个复合词尚不见使用。
接下来到了《荀子·王霸》,其中虽然有“孤独鳏寡”这样的措辞,但这还不能和“孤独”这样一个复合词等而视之。
不过,人们普遍认为“孤独”这个复合词是承续了孟子和荀子的意思演变而来的,在《礼记·王制》《淮南子·时则训》,以及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中已经能够见到了。作为“孤独”这个词而言,这是最早的用例。
只不过,这几个用例主要指的是在物质生活方面无所依凭的意思;而今天普遍使用的“孤独”这个词主要指的则是精神生活,其内涵略有偏差。
此外,如果认同“特”字与“独”字相通的话,那么,搜寻“孤特”这个词,在《管子·明法解》《韩非子·孤愤》,以及《史记·项羽本纪》中所引陈馀写给章邯的信中,也能见到。不过,在这些用例中,“孤特”指的是在政治以及人际交往的对外关系中处于孤立无缘的状态,并非从个人精神生活的角度所谈。
那么,从精神生活的角度出发,或者说,至少也要更多地包含一些精神生活层面的意思,这样一个“孤独”的出现,我认为最早也要等到2世纪中期以后,临近东汉末期的时候。在《楚辞·七谏》王逸注中见到的“孤独”,以及《毛诗·小雅·正月》郑玄笺中出现的“孤特”(“特”与“独”相通),便是此例。可以认为,这和现代日语中的“孤独”已经非常接近了。
虽然说在中国,与这个意思相勾连的“孤独”这个词是在2世纪中期以后才出现的,但是,对孤独这种情绪的自觉意识却在更早之前就有了。
从这里开始,我想要谈的“孤独”,都遵循现代日语的意思。
多年以前,在某本杂志上,某位作家,大致写过这样一件事:据东京警视厅的调查,自杀者分为写了遗书的和没写遗书的两种。而且,年轻人几乎都写了遗书,而中年以后的人则不怎么写。这是因为中年以后的自杀者有非常复杂的情况,往往认为他人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换言之,其本质是排斥他人的理解的。因为已经复杂到了排斥他人理解的程度,所以遗书就没法写了。
正如这件事所表明的那样,这种认为一切都只是自己个人的问题,没有可以停靠的港湾,孤立无援的心绪,换言之,令自己感觉到孤独的心境,便是“孤独感”。
然而,这种孤独感也并不是只有自杀者才会感觉的到的,只要是会内省的人,都会在这方面或多或少有一些经验吧。此外,如果对这种个人体验到的孤独感追究到底的话,想来也不难注意到,人之为人,终归是孤独的吧。
人类这种生物是会经营社会生活的。《荀子·王制》中曾写过这样的意思:人类啊,单就一个人的能力来看,是很贫弱的,负荷之力不及牛,奔跑之速不及马。然而尽管如此,却能使役牛马,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人能经营集体生活吧。(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
写下这本《荀子》的荀况是公元前4世纪与公元前3世纪之交的人,这些话似乎很早就暗示了人是具有社会性的。
然而,一方面人类原本就具有这样的社会性,但与此同时的另一方面,从一开始,人类也有着人人殊异的性格。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中已有“人心之不同也,如其面焉”之语。在我想来,从这句话看,古人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这一点了吧。“人心之不同”,指的是人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说得极端一点,这也暗示着每个人都是各自孤独着的。
此外,还有“同床异梦”这个成语,虽然不是那么古老,但如果从它所暗示的人类的孤独性来看,也是意味颇深的。
人就是这样,一方面有着“社会属性”,但另一方面,又有着“孤独性”。也不妨说,正是因为“孤独”,所以才要造出一个社会吧。
那么,“孤独感”的深处,到底是什么呢?是生命的不安感吗?人在任何时候,都在心里的某个角落里,藏有一种动物性的、对生命的不安感。以此为根源,难道不会感觉到“孤独”吗?
关于这种不安感,在《列子·天瑞》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过去,在杞这个国家里,有个爱操心的人,他担心着天会不会坠下来,地会不会裂开,甚至担心到了不吃也不睡的程度。他有这样的担心,而又有人因此而担心他,特意跑去慰问他。“杞忧”或者是“杞人忧天”的成语,便由此而来,表示的是“对小事也极端操心”。
明 仇英《竹林七贤图》
此外,到了3世纪的时候,有个叫阮籍的人,他是所谓“竹林七贤”中的一位。此人在《大人先生传》这篇文章中也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在过去,天在下头,地在上头,反反复复颠倒,现在是变成了这样,但还没有安定下来。
列子的故事也好,阮籍的文章也好,都是出于表达他们各自哲学的需要而写下的。而阮籍有这样的想法,恐怕尤其是因为对当时时局的不安。总之,从这两个人的想法来看,虽然颇有趣味,但是也可以说,这象征着人类生来就有的不安感。
不过,不安感在一方面表现为忧愁,另一方面也表现为苦恼。也可以说,人与生俱来就怀有的“不安”,其实就是“忧愁”与“苦恼”。
关于此,庄子早就有言:“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庄子·至乐》)他也表达过“人生中各种各样的担心太多了,仔细想来,一个月里头,能开口大笑的日子也不过就四五天罢了”(《庄子·盗跖》)这类的意思。这是说,人在一生当中,总为忧愁所缠绕,苦恼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因此,庄子才会说:“寿者惽惽,久忧不死,何苦也。”(《庄子·至乐》)
遭逢“忧愁”“苦恼”——其根柢乃是“不安”,同时,当这种“不安”没法传递给任何人,只能是自己一个人的感受时,所谓“孤独”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
然而,孤独感并不总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产生,也有可能是在众人之中。山上忆良曾有一首和歌:
忆良将罢宴,恕不再奉陪;娇儿正哭泣,阿母待我归。
(憶良らは今やまからむ子泣くらむそのかの母も吾を待つらむぞ。)
在《日本文学》昭和二十八年(1953年)七月号中,西乡信纲对山上忆良的这首作品,有这样的论说:
将这首《罢宴歌》,简单地理解为歌唱家庭感情,未免失之浅俗。紧随这首作品之后的就是大伴旅人的“忧烦无补益,何必苦思量;且饮杯中酒,浊亦发清香”( なき物を思はずは一杯の濁れる酒を飲むべくあらし)等十三首《赞酒歌》。这些都是对享乐的贵族生活的抗拒。如果没有考虑到态度冷淡地立于宴席中的山上忆良的心绪,那么无论如何也没法对这类和歌的创作缘起有具体的理解吧。像“憶良らは(我忆良啊)”这样,强调着自己的名字,唱出和歌的方式,也明显地将这种抗拒呈现了出来。
我觉得这个论点非常有趣。在这里,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些画蛇添足,我将自己的一点看法加在后面。山上忆良在众人得意扬扬享受荣华生活的时候,没法与周遭调和,只能看见一个被遗弃的,孤零零的自己。这就感觉到了一种无论如何也表达不出来的寂寞感。由此,才想要早一点回到妻子身边,这便是创作这首和歌的动机吧。这种一个人孤零零的感觉,通过“忆良啊”(憶良らは)这种将自己明确凸显出来的方法很好地表现了出来。在中国,《诗经》《楚辞》中也是如此,当意识到一个与他者隔绝开来的自己的时候,“我”“余”“吾”之类的第一人称代词就会被频繁使用。这是一种在众人当中感到孤立的感觉,也就是在众人中的孤独感。
《庄子·则阳》中也表达过“虽然活在人群之中,但无论如何,也有人不愿意和周围之人全无隔阂地融到一起。这样的人,便是陆沉”的意思。沉于水中,是很自然的事,但“沉于陆地”,则是譬喻虽然在人群之中,但想要与之融合则不可能。也可以理解为,即便想要去解决这一隔阂,也依旧会见出人群中的“孤独感”。松尾芭蕉也无法与时世相调和,紧紧抱着一个孤独的自己,并且将这种感情往深处挖掘。我想,他正是以这种孤独感为基础,才写下了他的那些俳句吧。
松尾芭蕉画像 江东区芭蕉纪念馆所藏
这里的孤独说到底是精神上的问题,但正如一开始所引用的《孟子》《荀子》中所见的“鳏寡孤独”那样,这也是一个物质上的问题吧。
此外,孤独感是被他人所排斥时,或者说,感到被他人排斥时,又或者说,感到自己的想法无法与他人相通时的一种心理状态。进一步说,是自己的想法无法与他人相通,感觉到只有自己被遗弃后,自己看着自己时,生发出来的一种心境。因此,也可以说这是自我凝视时的一种感觉。可是,并不仅仅是在有孤独感的时候才会自我凝视,在道德反省的时候,也会自我凝视。
我们在自己反省自己内心的时候一定会注意到,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注视着“我”的另一个“我”,更进一步讲,注视着这一切的第三个“我”,第四个“我”,多少个“我”都是存在的。第二个“我”注视着第一个“我”,这就是自我凝视。因此,从道德的立场来看,我,以及我看着我自己,都是自我凝视。在老庄那里,这被称作“见独”。“独”是一个人——自己,自己反观着这个自己,便是“见独”。在儒教中,这被称作“慎独”。这个“慎独”一般都被解释为,当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举动应当谨慎不苟。但这个词并不是这么平庸、浅薄的意思,而是说自我要随时回看自己的整体,慎重对待,这里头有一种对心性整体的慎重。这也是自我凝视。
这样,“反省”“见独”“慎独”,三者都是“自我凝视”。然而,这三者和生发出孤独感的自我凝视还是有些许不同。也就是说,生发出孤独感的自我凝视以感情为主,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伴随有一种寂寥感。与之相对,反省、见独和慎独中的自我凝视,则完全是理智的行为。因此,也可以说,这两者之间有一种感情与理智的差异。
此外,我们本来就有这样一种自我凝视——从而生发出孤独感——的习性。但是在匆忙的世间,却为外物所役,忘掉了这一习性;或者被什么东西所束缚,抹去了这一习性。然而有可能在某些机缘下,偶然间凝视到自己,从而感觉到了孤独。催生出这种感觉的原因有很多种,由此而生发出的孤独感也有很多种,对此进行精密的分析,从而加以说明是相当困难的。这方面的研究恐怕要属于心理学的范畴了吧。
本文节选自《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日]斯波六郎 著,刘幸、李曌宇 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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