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谁是护书人

先旨说明:是篇非我的原创,而是源自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吴真老师的几篇相关论文。吴真老师为钩沉这段几乎隐没的史事,先后多次穿梭于中日两国,遍访材料,颇下苦心。故事实在精彩,若只限于学术体例,未免可惜。我便斗胆讨得作者许可,略作整理,蒙吴真老师亲自改订,重叙如下。一切权利,皆归于吴真老师。

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要从一座小楼说起。

湖州附近有一处富庶地方,叫做南浔镇。咸丰年间,当地有一个叫刘镛的人做蚕丝生意发了大财,成为南浔首屈一指的富豪。刘镛本人十分看重子女教育,他的儿子刘锦藻考中了光绪二十年的进士,是一代文史大家。他的孙子刘承幹虽没赶上科举,但对于古籍文献同样无比热心,尤其精通版本学,往来人物都是罗振玉、王国维、叶德辉等大家。

1920年,刘承幹在南浔西南郊的小莲庄修起了一座小楼,足足花费了十二万两银子,占地二十多亩,前后修了四年才告竣工,起名为“嘉业堂”。他花了这么大力气修起嘉业堂,不是用来给人享受的,而是用来放置自家苦心搜集的诸多藏书。

刘氏家族三代都是爱书之人,关键还特别有钱。俗话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财主有文化。到了刘承幹这一代,藏书已多达二十万册,其中不乏宋元精品与明清孤本、珍本。所以嘉业堂一落成,立刻一跃成为民国最大规模的藏书楼,成为中外学者心目中的一个大宝库,堪与宁波天一阁、杭州文澜阁、常熟铁琴铜剑楼齐名。

时间推移到1940年2月,嘉业堂依旧矗立在小莲庄内,只是外面多了一圈栅栏和几个巡逻的日本兵,楼门紧锁。至于嘉业堂的主人刘承幹,却远在上海寓所,陷入焦灼与矛盾。

他即将迎来两位日本客人,一个叫高仓正三,一个叫田中老人。

高仓正三是京都大学的高材生,刚刚年满27岁,专门从事江南地区的吴语文献研究,如今获得外务省聘任,是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所的驻苏州特派员。他精通中国文化,尤其对江南藏书了如指掌。所谓“驻苏州特派员”,其主要任务就是收购各种珍稀汉籍,运回日本。

而田中老人的来头更大了,他来自于伪满铁大连图书馆,背后是赫赫有名的满铁调查部。

一个是眼光毒辣的汉籍学精英,一个是来自强力情报机关的特务。这个组合前来拜访刘承幹只有一个目的:满铁希望买下嘉业楼的全部藏书。开出了三十七万元的高价。

论识货,日本人是真识货,看价格,也是真心想买。

但问题是,此时不比从前。江南沦入倭寇之手已逾两年半,在这种形势之下,日本人上门购书,就算是单纯的商业行为,也必然掺杂着巨大压力。

这个麻烦,是刘承幹自己惹出来。

早在1938年3月,他曾出售了44册《永乐大典》给伪满铁大连图书馆。那一次交易,让日本人意识到,嘉业堂的书是可以买的,这次可以买44册,下次能不能多买点?

当时的大连图书馆顾问松崎鹤雄,直接找到日军驻屯嘉兴地区部队的牧次郎少将,请他派部队去接管嘉业堂,置于日军的“保护”之下。刘承幹索性搬到上海做了寓公。

在接下来的两年内,大连图书馆一直想把嘉业堂的藏书全数买下。刘承幹一方面舍不得自家珍藏,另外一方面却也想早点脱手,避免更多麻烦。他犹豫不决,百般拖延,现在终于拖不下去了。

刘承幹怀着复杂的心情,静等两位恶客上门。谁知道他从2月一直等到4月,一贯守时的日本人却迟迟没有登门。

说来可笑,高仓与田中两人没来的原因,不是老天有眼,而是因为同行倾轧。

日本向来有内斗的传统,比较著名的比如陆军马鹿与海军八嘎,两个军种势同水火。其实情报机构之间也互相看不惯。高仓与田中的背后是满铁调查部,他们即将出发之际,却被东亚同文书院紧急叫停。

这个“东亚同文书院”,又叫做“日本东亚同文会”,早在1898年便已成立,第一任会长正是近卫文麿他爹——近卫笃麿。这个组织,原本是一个研究所谓的“保全中国”以及“协助中国和朝鲜进行改革”的民间团体。九一八事变之后,它彻底蜕变成一个情报机构,以上海为基地,打着文化交流的旗号进行文化侵略。

东亚同文书院听说满铁调查部派人来抢嘉业堂藏书,勃然大怒。湖州是同文书院的地盘,岂能容满铁马鹿插手?传出去我们面子要不要了?同文书院是地头蛇,跟日本驻沪部队以及特务机关都很熟悉,它不许高仓和田中前往,满铁调查部也无可奈何。

但有了满铁调查部掣肘,东亚同文书院也不好亲自出面,只委托了一个二手书商——北平旧书店来薰阁的老板陈济川前来咨询。

但这个消息,并不能使刘承幹多松一口气。因为更多的竞争者,也纷纷凑上来了。

比如有一位叫桥川时雄的日本汉学家,也跑过来洽谈购书事宜。这位桥川所代表的单位,叫做“东方文化事业委员会”。

这个委员会来头不小。庚子退款之时,日本人成立了一个“对支文化事务部”,从事文化渗透,后来他们惊讶地发现,这名字在中国太容易引起敌意——你们特么也知道啊——遂改成“东方文化事业委员会”,以北平为基地,专门在教育、文化领域从事研究与渗透。

除了桥川时雄之外,还有不少来自北平的中国二手书商通过关系找来上门来,诸如文禄堂、修绠堂、邃雅斋、修文堂等等。不消说,他们背后也都有伪北平、伪满和日本的各个文化机构,甚至美国哈佛燕京学社也来插了一脚。大家听说嘉业堂有出卖的可能,都纷纷赶来淘金。

一时间,嘉业堂仿佛成了一块沾满鲜血的肥肉,引来了无数蚊蝇。他们虽然互相掣肘,一时未能落下,但长久下去,藏书势必不保。无论书落谁家,必然造成中华典籍外流不保。

刘承幹正在为难之际,最后一位买家出现了。

这是一个中国人,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一见面便自称姓郑,叫做郑振铎。

郑振铎是一代文化奇才,举凡小说、诗歌、戏曲、文学评论、翻译、版画、文物收藏、文献研究等等,都有极高的造诣,在海内外尤其是日本学术界声誉殊高,属于顶尖大学者之列。

更重要的是,他也是一位藏书家与鉴赏家,对于旧书买卖十分熟稔。不清楚他和刘承幹之前有无私交,但两人一定是听过彼此名字。

这一次,郑振铎自然也是为嘉业堂藏书而来。而他代表的团体,与前面所列的那些大机关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名字叫做“文献保存同志会”。

俗话说,盛世藏古董,乱世藏黄金。第二次淞沪会战之后,江南士绅们预感到乱世将至,纷纷把自己手里的藏书抛售,套取现金。所以从1938年开始,上海二手书市场出现了大量精品藏书,海外尤其是日本人掀起了收购狂潮。

欲亡其国,先灭其史;欲灭其史,先夺其籍。无论购书的日本人是出于何等崇高或纯粹的目的,在抗战的大环境下,这就是一次文化层面的掠夺与毁灭。

郑振铎一生爱书成痴,面对这样的局面,实在是无比痛心。日人夺书之痛,他已经体会过一次了,早在1932年第一次淞沪战役,商务印书馆被日军炸毁,结果他存放在内的几十箱藏书毁于一旦。

之前还只是他个人藏书,现在却是整个古籍界面临浩劫。郑振铎沉痛地描述当时的心境:“目击心伤,截留无力,惟有付之浩叹耳!每中夜起立,彷徨吁叹,哀此民族文化,竟归沦陷,且复流亡海外,无复归来之望”。

郑振铎是一位学者,但也是一位战士,不是简单地怨愤感慨几句就完事了。

当时上海文化界人士纷纷向大后方出逃,然而郑振铎却毅然留在危机四伏的孤岛。他希望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书生报国,阻止古籍外流,即便只挽救一小部分,也是有价值的。

于是1940年1月,他集合了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张元济、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暨南大学校长何炳松、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长徐森玉等人,结成一个秘密组织——“文献保存同志会”,他们决心要在文化领域,与日本人打一场仗,一场力量悬殊的游击战。

(文献保存同志会部分成员:郑振铎、张元济、张寿镛)

“民族文献、国家典籍为子子孙孙元气之所系,为千百世祖先精灵之所寄。若在我辈之时,目睹其沦失,而不为一援手,后人其将如何怨怅乎!” ——这是文献保存同志会全体同仁发出的宣战书。

在沦陷区跟日本人打游击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军事上很难,文化上更难。同志会的工作方法是:利用人脉在市场上搜集各种古籍出售信息,抢在日本人之前择其精华完成收购,然后设法妥善保存,以待重光。

这项工作听起来简单,执行起来却极难,每一个环节都难。

首先就是购书所需资金。那些珍本古籍,一本价格动辄数百上千元。以郑振铎自己的交易为例。他曾购得明抄本《云台编》等九种,共计二百五十元;又购得宋刊宋印本《荀子》一部,价四百元。

可想而知,要买下整整一库存书,得需要多么巨大的财力。尤其日本人财大气粗,他们仅仅只靠同志会自己筹款,实在杯水车薪。郑振铎千方百计,联络到了内迁的中央图书馆,请重庆方面拨出专款。中央图书馆也不容易,他们恰好有一笔中英庚款的补助,用来修建新馆舍,一听郑振铎的请求,新馆索性先不修了,充作收购书籍之用。

有了资金支持,还得有人来执行。这就更难了。

古籍二手书市场的水很深,想在这个漩涡里救出有价值的书,资历、人脉、声望、学识一样不能少。换句话说,这一场游击战郑振铎没法假手他人,非得亲自出马不可。

但问题是,他声望太高了,早就上了日本人的重点监控名单。

有多重点呢?

外务省在上海设有单独的情报文化机关,叫做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该所定期发行《中国文化情报》期刊,其中有一个栏目叫《上海现在的中国文化界知名人士录》,专门披露文化名人的近日动态,郑振铎是榜上常客。

有鉴于此,郑振铎行事极为小心,上海沦陷之后,他化名“陈思训”,以“文具商”的身份,蛰居于上海居尔典路一小楼内,还改换装容,从西装换回马褂,深入简出,不是至亲很难接触到他。

汪伪政府想利用郑振铎的名气,曾派出过一个叫樊仲云的特务,去上海搜寻郑振铎。樊仲云与郑振铎原来相熟,知道他有书癖,喜欢去中国书店、开明书店、来青阁等地。他先去这些书店询问,但书店伙计们得了叮嘱,都说长久不见郑先生。樊不死心,就蹲守在四马路附近死等。

等了几天,果然被他在棋盘街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读书人,正在书店门口翻书。樊仲云走过去,拍拍肩膀,郑振铎一回头发现是他,反应极快,二话不说,撒腿就跑。四马路很宽阔,他腿又长,跑得比国民党军队还快,转眼便消失在街头,樊仲云追赶不及,只能喘着粗气大骂。

这段逸事甚至登在了1943年重庆《中外春秋》上,山城轰传中国文化界出了一位长跑健将。

(右一为郑振铎先生,以这个身高,想不被人认出还挺不容易的……)

由此可见,郑振铎身处的环境有多么险恶。但他矢志不渝,依旧冒着生命危险四处奔走。

那一位代表满铁来买嘉业堂的高仓正三,其实之前跟郑振铎暗中交过一次手了。

苏州有一位名士叫做刘公鲁,继承了其父刘世珩以精善秘本而著名的“玉海堂”藏书。1937年11月,日寇入侵苏州,刘公鲁不幸蒙难,藏书也因此流散。高仓正三在39年12月抵达苏州,立刻找到日军驻苏的辻部队,要求接管玉海堂,把藏书控制在手里。

没想到辻部队到了刘家一看,书没了,再一问,这批书恰好在三天前刚刚卖掉,收购者是苏州书商孙伯渊,而且藏书已直接运去了上海。高仓正三极为懊恼,想继续追寻,但他没想到,郑振铎在旧书界人脉太广,嗅觉灵感,早早便获知这些藏书落在孙伯渊手里,第一时间登门求购。

孙伯渊是个商人,原本打算待价而沽,价高者得。但郑振铎对古籍版本精熟,又拉出来商务印书馆的大佬张元济作陪,最后成功说服了孙伯渊,从他手里购回玉海堂藏书,让高仓正三空手而回。

偏偏高仓正三是郑振铎的狂热粉丝,在日本时就极为仰慕郑的文名。他39年到上海以后,疯狂到处托人求见郑振铎,甚至还去各个书店寻找,却始终未能亲见。哪知他痴痴地蹲点郑振铎的同时,郑振铎却正在抢购玉海堂藏书——可谓是人书两空。

高仓为此一直抱怨,觉得是东亚同文书院的人工作不到位,所以才让他抓不到偶像面基。

高仓是个纯粹的学者,终究不明白郑振铎当时为何避而不见。以那时候上海残酷的政治环境,郑振铎完全转入地下,等闲熟人都不见,怎么可能去见一个身份敏感的日本人,何况还是一个一心要把中华古籍弄回日本的人。

这个细节也能看出,高仓对于中日战争的残酷性完全没有体察,也并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居然还天真地认为,中日学者可以继续如朋友一样交流。这种对“恶”的无意识或漠视,同样也是恶的一种。

如果他对郑振铎了解得足够深刻的话,就该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偶像是持何种态度。

(高仓死于1941年的苏州,一生未曾亲见郑振铎)

回到1940年的嘉业堂购书。

郑振铎向刘承幹陈明了来意,希望他能把这批藏书卖给文献保存同志会,以保存中华文物精粹。刘承幹对于郑振铎的心志十分钦佩,对藏书去向的重大意义亦是深知,但仍旧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刘氏还有一大家子人。从伪满到汪伪,从北平到上海,无数势力觊觎窥探,如果不能有一个好的理由拒绝,只怕会引来报复。如果不能击退这些觊觎者,刘承幹便不敢卖书给文献保存同志会。若他不肯出卖,这批宝贵的藏书将会沦为敌虏之手。

此数月中诚江南文化之生死存亡关头也。” 郑振铎如此评价这段时间的紧迫。

好在郑先生早有成算。别看他在上海近乎神隐,可论起古籍买卖的眼光和手段,当世少有人敌。

首先被击退的,是东亚同文书院。

东亚同文书院当初为什么起意要买,按照刘承幹自己的说法,是北平的来薰阁老板陈济川从中策动,“欲与同文联手,分取嘉业堂”,而具体前往上海洽谈的,也是陈本人。

来薰阁是琉璃厂最大的古籍书店之一,陈济川也是行业内的一代人杰。郑振铎跟陈济川是老熟人,得知他亲自来上海洽淡购书,先行一步堵住,先动之以大义,然后拿出一张五千元的支票,说是请其代在北平买书的佣金。陈济川被郑振铎这么一游说,便主动放弃了,他事后还把来薰阁在上海的库房打开一间,提供给郑振铎作为临时容身之所,避免被日本人搜捕。

刘承幹认为陈济川是幕后主使,未必可信。陈老板长袖善舞不假,做事却有底线,抗战期间给重庆和解放区暗中输送了许多书籍。

无论如何,陈济川一退,北平其他书商也纷纷知难而退。郑振铎一举奏功,先扫平了同文书院和北平书商这两路大军,紧接着又把精力放在了满铁调查部。

比起漫不经心的同文书院,满铁更为棘手。

刘承幹跟王季烈、罗振玉、许汝棻等人关系非常好,这三个都是满清遗老,还在伪满洲国任要职。购买嘉业堂的书,就是他们几个一手促成。刘承幹跟满铁大连图书馆关系也不错,还记挂着松崎鹤雄找日军“保护”嘉业堂的人情。甚至当同文书院一度试图用武力威胁刘承幹就范时,居然是满铁出面向上级告状,希望保全刘氏。

当然,这种人情也并非全无代价。日军军队名义上说是保护嘉业堂,其实动辄乱进乱拿,还在周围竖起栅栏,逼迫刘承幹买复兴公债。指挥官牧次郎也多次索取珍贵书籍,让刘承幹后悔不迭。

但总体来说,刘承幹这个人与满铁关系密切,思想上左右摇摆,如果郑振铎手里筹码不够,说不定他就直接把书卖掉了。

怕什么,就来什么。

郑振铎还在劝服刘,满铁很快又派了燕京大学一个叫刘诗孙的教授过来。这一次,他们开出了六十万元的天价,几乎是初次报价的翻倍。

文献保存同志会,绝不可能出得起这样的价格。郑振铎向重庆的中央图书馆的一封报告里说:“某方亦在竞购,嘉业主人殊感应付为难,且某方愿出四十五万者,近忽愿增价至六十万,此数亦非我辈力所能及。”

无论人情还是利益,郑振铎都全面落于下风。虽有民族大义,但对刘承幹能有多大影响,实在难以预料。

幸亏这时候,敌人帮了个大忙。

满铁内部对于花这么大价钱购买中国古籍,也颇有争议。满铁理事中西敏宪、以及满铁调查部部长田中清一郎两个人一直勾心斗角,中西敏宪是这个项目的主要推动者,那么田中清一郎自然是从中作梗。他一会儿拒批款项,要求重新评估价格;一会儿宣布就算把书买回来了,也不算大连图书馆的财产,而该归满铁调查部所有。

这么反复折腾,差点把刘承幹的心气儿给拖没了。

郑振铎趁这个机会,再次游说刘承幹。这一次,他提出了一个两全之法:

“某方必欲得之,万难运出,恐怕要牺牲。惟多半为普通书,不甚重要。最重要者,须防其将存沪之善本一并售去”

郑振铎清楚地认识到,日本人势力太大,嘉业堂的书想全数保住,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挑选藏书中最有价值的珍本单独摘出来买走。这样一来,刘承幹也不必为难,其他的普通书籍,随便日本人去买好了——所谓“丢车保帅之法”。

这个计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琐碎。哪些需要保住?哪些可以放弃?这需要深厚的古籍鉴识能力,而且嘉业堂有足足二十万册书,卷帙繁浩,逐一翻检,所耗精力该有多少?更何况,时间不等人,动作还要足够快。

这个艰巨的任务,唯有郑振铎能够担当。

他将嘉业堂藏书分为三类:第一类是部分宋元本、明清罕见刊本、全部稿本和部分批校本;第二类是次要之宋元明刊本及卷帙繁多之清刊本;第三类是普通清刊本、明刊复本及宋元本之下驷。

第一、二类是务必要保留下来的,第三类则可以留下来搪塞日本人。

为了提高效率,他还特意写信,请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长徐森玉从重庆秘密潜回上海。两个人每天披沙拣金,盯着《嘉业堂书目》一本本验看。

这个时候,就看出郑振铎先生的不凡眼光了。他仔细检验了刘承幹偷运到上海的一批宋元本,发现一个问题。嘉业堂的宋元本以下品居多,“非不唐唐皇皇,按其实际,则断烂伪冒,触目皆是”。反而是明代的很多文献,属于极珍贵的孤本,尤其很多关于倭寇的记载,既有史学价值,亦有现实意义。

于是他果断做了个惊人的决定,舍弃全部宋元本,集中精力在明代文献上。

在这期间,还发生了两次小意外。美国人和汪伪政权里的大汉奸梁鸿志,也来询问买书的事。刘承幹两次都有些动摇,幸亏被郑振铎及时制止。

到了1941年4月,选书工作正式结束,郑振铎和徐森玉一共挑出明刊本1200余种,钞校本30余种,这可以说是嘉业堂的菁华所在。文献保存同志会迅速谈妥了价格,以二十五万元把这批书购走。至于其余的藏书,到底还是被满铁大连图书馆一波带走。

毕竟是敌我悬殊的游击战,纵有缺憾,也只能抓大放小了。

但这个时候,麻烦又来了。

郑振铎只是买到了嘉业堂藏书的所有权,但在抗战形势越发严峻的情况下,这种所有权是很脆弱的,随时可能被抢走。重庆方面指示,要把这批书尽快运出去。

郑振铎把嘉业堂和其他抢救出来的藏书统一整理了一下,先把最为宝贵的82种善本选出来,交给徐森玉亲自押运到了香港,再辗转送至重庆。剩下的数千册书,郑振铎找到一个叫唐弢的人,请他想办法。

唐弢是上海抗日文化运动的骨干之一,一直在沦陷区积极开展救亡活动。他除了写作,一直还在邮局工作,对于邮政系统十分熟悉。他接下郑振铎的委托之后,把包括嘉业堂在内的所有宝贵典籍打了足足3800个包裹,寄去香港。

3800包,这是个极为惊人的数字。即使是现在,让我们发3800份快递,都无法保证不会出错。而他们在沦陷区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居然能发出3800包书籍,而且无一遗漏,用心之深之细,着实令人钦佩。

这3800包书陆陆续续抵达香港,当地负责接收的人有两个:一位叫许地山——我们至少读过他的《落花生》——还有一位叫叶恭绰。叶恭绰是著名书画家和大收藏家,他曾担任中国交通总长,任内曾干了一件事,把上海工业专门学校、唐山工业专门学校、北京铁道管理学校和北京邮电学校合并,改称为——交通大学。

叶恭绰为了抗战期间保全中国文物,也是殚精竭虑。他撤离上海之前,曾存了七个箱子在公共租界,其中有一个箱子里放的东西,名声赫赫,就是毛公鼎。这件国宝的经历,也是好大一篇故事,这里按下不表。

且说叶恭绰收到这批藏书之后,装成111箱,以“中央图书馆”的名义存放于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到了41年秋天,重庆方面决定把这些箱子装到格兰特号轮船,跨越太平洋运到美国,存在中国驻美国总领事馆内。

可惜这时日军开始进攻香港,格兰特号未能及时启航。1941年12月28日,日军宪兵冲进香港大学,把这111箱书连同大学里的其他收藏一并掳走,并于42年3月运到东京。郑振铎闻讯,悲痛万分:“我们瘁心劳力从事于搜集、访求、抢救的结果,难道便是集合在一处,便于敌人的劫压与烧毁么?一念及此,便捶心痛恨,自怨多事……这个’打击’实在太厉害了!太严重了!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国势如此,却也无可奈何。

这批书抵达东京之后,在两年时间里在多家机构辗转,从陆军参谋本部转至文部省,再转至上野的帝国图书馆。倒不是因为日本人有拖延症,而是他们认为这批箱子里的书应该没太大价值,有价值的书肯定早就被中国人转移走了,怎么会留到现在?

这一拖,就拖到了1944年的1月。文部省开始招募有古籍经验的专家,准备开箱验货。负责主持这项工作的是司书官冈田温,他从叶山请来一位老同学来负责验货。

这位老同学叫长泽规矩也,乃是日本近代文献学第一人,但他还有另外一个厉害之处,用现在的叫法,应该叫做“古籍猎人”。

(长泽规矩也在1933年 )

此人对中国文献典籍极为熟稔,曾多次往返于中日之间,代日方购买珍本。他眼光极为刁钻狠辣,总能从浩荡旧书中选到好物,屡屡中的,令中国藏家愤恨不已。以至于他每次来中国,这边都如临大敌。

有一次他来北平,北平图书馆专门派人贴身盯防,结果仍被他偷偷买回世界仅有五本的金陵小字本《本草纲目》、《千金方》和文澜阁本《四库全书》两种;还有一次,他宣布要来华访书,中国藏家知道他喜欢搜集戏曲,提前在市面上搜购了一遍,几乎渴泽而渔,但长泽还是掘地三尺,不知从哪里淘出几百本珍稀曲本,高高兴兴带回日本去了。

其淘书能力之强,眼光之毒辣,大概只有郑振铎可堪匹敌。

其实郑振铎和长泽规矩也两人关系非常好,学术兴趣都在小说戏曲等俗文学,所以惺惺相惜。郑振铎于1931年辑印《清人杂剧》初集时,长泽还把自己珍藏的孤本漂洋过海寄到中国来,供其参考,可见两人交情匪浅。

不过七七事变之后,长泽规矩也便与中国同行彻底断绝了音信,几乎没有任何来往。他虽然对郑振铎在这期间的学术成果略有关注,但对他秘密的购书活动全然无察。当他踏进帝国图书馆见到这111箱书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些书背后,寄托着多少中国学者们拼死挽救的心血。

尽管长泽规矩也对书箱的来历一无所知,但他的学术眼光依旧锐利。开箱简单地验看过一遍后,他便敏锐地觉察到,这绝不是普通的藏书,价值非常高,必须要整理出一套详尽的目录才行。

长泽规矩也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工作,逐本为这些藏书编写解题。所谓“解题”,是指在编写目录时,要详细记下其书名、卷数、作者、成书时间、版本、款式、版刻、题识、印记、得书经历等。

(长泽的解题)

长泽规矩也很珍视这批收藏,但也因此让进度变得极为缓慢,战争结束前夕,他们也只完成了不到六分之一的解题编目。长泽规矩也确实凭借几十眼光毒辣,凭他几十年的书海经验和几张简单的目录,便准确地识别出来这些书的来源,分别来自于嘉业堂、群碧楼、玉海堂等等江南藏书楼。

很快美军开始轰炸东京,这批书先疏散到了长野县立图书馆,然后又转移到饭山女子高中的体操场。

长泽规矩也意识到,战争恐怕很快就要结束了,势必要面临中国的追讨,必须要设法赖下来。有意思的是,他对图书馆的人是这么说的:“进驻军一来就要把书拿走呢!就像以前我们在中国所做的事情一样。”——可见他对日本军在中国做了什么,也不是一无所知。

为此长泽规矩也主动提议,把这些书一分为二,最有价值的一批,藏到伊势原的寺院里,那里是深山老林,不大容易被美军间谍发现,另外一批挑剩下的,则留下来应付中国方面。

于是,这111箱书被分成两部分,最好的菁华转移到了神奈川县的高部屋村,藏在村长小泽家的地窖里;另外一部分,则放回到帝国图书馆的地下室里。

长泽规矩也千防万防,以为防住了中国人,没想到却漏算了一个英国人。

这个英国人叫博萨尔(Charles Ralph Boxer),是一个沉迷于中国文化的汉学家,也是个军官。香港陷落的时候,他把家里的藏书存到了香港大学,随后被日军俘虏。等到抗战胜利之后,博萨尔被释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冯平山图书馆馆长陈君葆写信,问他说我的书呐?

日本宪兵掳走香港大学藏书的时候,陈君葆就在现场。他告诉博萨尔,你的书可能是跟那111箱书一并运到日本了。

(陈君葆先生像)

博萨尔当时的身份,已贵为英国派驻远东委员会官员。他当即奔赴日本,找到接收这批图书的文部省官员,然后按图索骥,来到上野的帝国图书馆。

一打开地下室,博萨尔果然寻获了自己的627本藏书。与此同时,他也见到了其他箱子里的藏书,遂通知了中国驻东京代表团。代表团当即派人前往帝国图书馆要求查验。

不过代表团并非专业人士,而长泽规矩也有意隐瞒藏匿,各种误导,让他们对图书的迁移过程和数量掌握不清,反复扯皮。这个扯皮,一直持续到李济、张凤举作为专家奔赴日本,交涉被劫图书问题。

李济不必介绍了,张凤举是知名作家和翻译家,同时也是文献保存同志会成员。派他来接书回家,最是合适。

张凤举跟长泽规矩也有二十多年的老交情,这时故友相见,立场颠倒,也是一番尴尬。长泽甚至还不服气地表示:倘若不是运来东京,而是留在香港,只怕早就烧成灰了,你们该感谢我才对。”

书籍的下落已经确定,但讨回它们,却没那么简单。

当时盟军总部有要求,如要讨回被劫文物,必须提供详细的证明,何时何地如何被劫,劫持部队番号,是否有目击者等等,否则不予认可。

众所周知,在战争期间,哪有这么多余裕来保留证据。有人做过统计,中国在战时损失的书籍不下三百万册,但归还的总共只有十五万八千八百七十三册。很多文物明知就在日本,但关键证据缺失,始终无法讨回。

博萨尔的藏书能顺利讨回,正是因为他身上带着一份藏书目录,和长泽规矩也做的藏书目录一比对,事实无可抵赖,顺利取回藏书。

然而那111箱藏书在香港编成的目录,却在频繁的转移过程中丢失了。长泽规矩也坚称自己从来没看到过这份目录。

没有目录,便无法讨回,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郑振铎再一次出现救场。

作为一个专业学者,郑先生有着良好的学术习惯。他在沦陷区抢救下来的所有书籍,都细心地编写成目录解题,每一本书俱有根脚。即使在抗战最艰苦的时候,他也没有把这仅存一份的宝贵目录丢掉。只消把这份目录和上野图书馆的存书目录一对,来源便一清二楚。

南京中央图书馆迅速派人赶到郑振铎家里,把这份目录抄录一份,并带到日本。张凤举拿着这份目录,赶到东京进行举证。

同期而至的,还有冯平山图书馆馆长陈君葆证词。他亲眼目睹了日军少佐宫本博、中尉肥田木近等人掳劫的行为,写成英文证词一并提交。

第三个关键证据,则来自于叶恭绰。

他当年在给这些书籍装箱之前,每本书上都盖了“国立中央图书馆考藏”和“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保存文献之章”两种印章,成为辩无可辩的铁证。

所以千万别小看这种细致工作,关键时刻,能够挽回极大的损失。

有了这些铁证,盟军总部很快认可了中方的主张。1946年6月,先归还了十箱古籍,到了1947年5月,包括嘉业堂在内的34970册古籍终于回归上海。这一批珍本颠沛流离的经历,终于告一段落。可惜的是,由于日方四处藏匿,没有善加保管,其中很大一部分品相受损严重。

长泽规矩也目睹着这批珍品送回中国,大受刺激,回去之后意兴阑珊,将自己的藏书全数卖掉,从此再不收藏中国古籍。他与郑振铎在互不知晓的情况下,隔空斗法了多年,终于迎来了大结局。

抗战胜利后,郑振铎在《大公报》上连载的《求书是录》之中如此说道:“在足足的八年间,我为什么老留居在上海,不走向自由区去呢?时时刻刻都有危险,时时刻刻都在恐怖中,时时刻刻都在敌人的魔手的巨影里生活着。然而我不能走。许多朋友们都走了,许多人都劝我走,我心里也想走。而想走不止一次,然而我不能走。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前四年,我耗心力于罗致、访求文献,后四年——'一·二八’以后——我尽力于保全、整理那些已经得到的文献。

郑振铎以及“文献保存同志会”的成员于危难之时,舍身护书,孤悬沦陷而志不移。他们的奋起抗争,除了保存了中华菁华之外,亦让后人知道,日寇不止是军事上的侵略,亦是文化上的侵略;抗战不只有物理上的反抗,亦有精神上的救亡。

郑振铎先生在《〈劫中得书记〉序》)如此说道:“史在他邦,文归海外,奇耻大辱,百世莫涤。

此十二个字,既可为往者见证,也足堪为今人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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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勘破狐狸窗: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人事与书事》吴真

《1940年,见郑振铎一面有多难?》:吴真

《郑振铎与战时文献抢救及战后追索》:吴真

《抗战时期郑振铎抢救珍贵古籍新史料发掘研究》:吴真

《嘉业堂售书满铁图书馆叙 ——兼及郑振铎对中华古籍的竭心保护重点》:张廷银、刘应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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