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憨》刘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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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匠的院子里面，住着本家一户人家，辈分比铁匠高一辈。两夫妇矮矮的个子，男人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女人声音很好听，说话做事都很伶俐，跟母亲有些弯弯绕的亲戚关系，又在一个队上，平时晒场、打谷子、浇菜，碰上了总要说会儿话。如果从菜地和田里回来，会把自家篮子和水桶里的白菜、辣椒、茄子、小瓜往彼此的篮子里塞的。女人的记性好，许多歌曲听一遍就记住了，声音又好，听着中听，常常让人忘记了年纪和日头。那些年田地还是集体的，没有除草剂，稻田里的杂草是要靠女人们一只膝盖跪在水田里，一只膝盖立着，弯了腰伸着两个爪子在水里挪动，一趟趟地从田头挪到田尾。女人们跪在稻田里，除了说话，总要找一些活动来消除劳动的疲乏，唱歌就是其中一个，尤其是随口编撰的山歌，尤其受到欢迎。何况，一些地方还有对歌结亲的习俗，到了六月二十四男孩子们会打着火把到外村的山林里去唱歌的。一天薅秧的时候，女人在伙伴们的撺掇下唱起歌来，妇女们不时应和一下，甜美的歌声飞荡在稻田上空，也飞荡在田间小路上。

　　忽然，在女人甜美软糯的歌声里插入了年轻汉子粗犷洪亮的声音。女人住了嘴，妇女们吃吃地笑着，纷纷撺掇着说：“婶子，跟他对，跟他对一个！”女人不做声，远处小路上的歌声又响了起来。一个妇女爬上了田埂，直起腰来望了一会，说：“是过路的，不要怕，跟他对一个！”女人笑着开了口，接上了男人的调子。碧绿的秧田里飘荡着女人们的头巾和各色的衣裳，勤劳的双手在泥水里划动，拔起的杂草被绾了起来，用脚踩进了泥地里，好作为秧苗成长的肥料。女人和男人的歌声此起彼伏，间或有其他女人和汉子的同伴自告奋勇地接上了一段。太阳渐渐偏西，放牛的老头子赶着牛在小河里走过，对着妇女们骂：“你们这群不要脸的，逗人家做什么？一个个都是结了婚，孩子到处跑的人了，还逗着人家对歌！”又仰着脖子对着小路上喊：“回去了！再不走晚了，到你家村里要走夜路了。下面都是一群老婆娘，还不快点回去，还有那么多的山路要走呢？

　　”汉子对着老头子大声说：“你老人家不要哄我，这个声音么怎么像老婆娘的呢？这是姑娘的声音嘛！”老头说：“爱信不信。你不信么等着她们从田里上来数嘛！”妇女们哄笑着，又对了一会儿歌，才纷纷从田里走了出来，洗了脚穿鞋走到路上，汉子和两个同伴目光烁烁地看着一个个笑着走过去的女人，犹自不信自己的眼睛，还问女人们是不是全都在这儿了，是不是有女孩从下面的小河里躲着走了。直到那女人开了口，小声地哼出了歌来，三个外村赶街回来的汉子才讪讪地向着村子后面的大山里走去。女人的小儿子也喜欢唱歌，矮矮壮壮的身体能发出雄壮的高音和低沉柔美婉转的低音。乡村里的晚上，广播里都会传出各种流行歌谣，男孩只要听上几遍，就唱得分毫不差。《牡丹之歌》、《骏马奔驰保边疆》、《山间铃响马帮来》、《刘三姐》等，他都会唱，而且能一个人分别演唱男声和女声，就是“剧团”来演戏，下面的群众也会起哄说：“光听你们唱不行，我们也要唱一个！憨，唱一个，上去唱一个！”十来岁的憨也不缺场，大大方方地走上台去，拿着人家的扩音器就唱，让人臊得不行。秋日晚下的场院里，月亮蛮清凉可喜，人们坐在稻草或谷堆下乘凉。

　　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游戏，总是会唱起歌来，男孩们不准女孩们用“刘三姐”的声音来唱歌，否则是一定要输的；而女孩们也一定不准憨参加到男孩一边来。所以，评判输赢的大权就落到了憨的手上，而评判的最后，总要以憨的歌声结束。一年，有学院的老师带着学生来乡里做社会实践，借住在场院上的社房里，晚饭后村民们抱来了柴禾，跟学生开篝火晚会，一齐跳舞唱歌。老师对几个学习声乐的女生说：“你看看！你们看看，给有脸！还是音乐专业的呢，还学美声呢，可不羞死！”可惜，憨不爱读书，小学四年级还没读完就辍学了，仿佛校外的田野、山林、河水、白云、青草、木石和虫鱼，更能随了孩子的天性，乡村里的人们，祖祖辈辈在乡村里生长，在乡村里死去，没有必须要出去的理由。憨就随了自己的性子，牵了牛，赤着脚在田间山路上自由地奔跑，到处留下了自己随心所欲的歌声。长大了的憨失去了自己的快乐，也失去了自己的歌声。父母的个子都不高，父亲一米六出头、母亲一米五的样子，憨作为老儿子，个子又是家里面最小的，年纪小的时候看不出来，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烦恼。渐渐地，伙伴们都窜了个，长了或精廋或壮实的个子，有了大姑娘小伙子的样子了。只有憨，个子没有多大动静，人倒变得更加壮实了。大了的姑娘小伙们渐渐有了心事，父母们考虑的问题更加现实起来，尤其是农村里青砖白瓦的房屋渐渐多了，农村的孩子渐渐地出去读书、打工，穿回了两颗扣子的衣裳、拖回来了带着轱辘的箱子、穿着露着胳膊和小腿的裙子，村民们也不再到场院里来乘凉，大人孩子都守着电视。

　　只有憨，依旧在向晚里坐在场院的草垛和石碾子上，想着一车轱辘的心事。憨到医院去看过，医生说：“虽然个子比同龄人小，但考虑到父母双方个子都不太高，儿子也不会比父母高多少，在一米五到一米六都算正常的。”在农村，个子小了，有许多活计不方便去做，比如采烟叶装车的时候，别人站在地上就把叶子垒好了，憨要在下面放个小凳子，才够得到码放上面的叶子；至于爬田埂、拉打谷槽就很难找得到对头。喜欢的姑娘也有了人家，媒人也不太待见起自己来了，见了几个女子，都没个回音。媒人说：“你这个条件，要么你就特别有钱；要么你就有本事，唱歌可不算什么本事，挣不来饭吃！”憨家里面没有什么钱，一家人都是田地里刨食的老实头，还坐在祖辈留下的老屋里头，就是自己出去帮工地上做小工，挑一天泥灰，还要比别人少拿三、五元钱，否则人家就看不上自己。到了最后，还是母亲出面，找了一个人家，个子跟憨差不多，小小的、廋廋的，挪动着一双小小的短腿，长着一张薄薄的快嘴，只要回到院子里，就能听见她骂男人和孩子的声音。

　　一张口就难听，“砍”、“杀”、“啄”、“狗”都成了口头禅和起首句，两个老人也不敢出声，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管人家怎么过呀！你还敢啃个声不成！自己的爹妈给得自己这点个子，自己也没怨过爹妈，那想着老了老了，倒埋怨起爹妈来了！给得自己这点个子，传得儿子这点个子！”老人撩起衣角，擦着眼泪跟母亲说，母亲只好拿好话安慰她。小小的个子，配了个小小的女子，或者德行和身体欠缺的女子，再生一个小小的孩子。我不知道这是贫穷的代价还是自然的选择，总觉得有什么不一定要这样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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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家简介：刘寥，男，汉族，大学本科毕业，高级教师。爱好文学，笔耕不辍，偶有小文见著，则为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