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由篆书对称美引发的思考
李京对称汉字书法艺术“自强不息”
汉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现存最早可识成熟汉字系统是商代的甲骨文。它因此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标志和传统文化发展载体。在庞大的汉字体系中,对称性,对称美成为中国汉字的重要外部结体特征,这一点,在篆书中表现得较为明显,上溯到甲骨文尤为突出。
据不完全统计,对称甲骨文占总数的41%,汉代许慎所撰的《说文解字》,记载汉字9353个,对称汉字将近20%。在中国古代原已经对称的基础上,派生的不对称汉字(复合文字等),约占汉字总量的百分之八十左右,期间多为在独体字基础上产生的形声、形意字。不对称汉字的增加,不意味着对称汉字的减少,相反,是对称元素基因的传承与延伸。在漫长的汉字演变发展历史进程中,我们仍可发现它们的身影。发掘、研究这些对称性,对称美;非对称,参差美,对于我们从美学视角去审视,欣赏,利用,传承,弘扬汉字文化具有积极意义。
中国传统文化认为,万物都是对称的。人体是对称的,动物是对称的,植物是对称的,建筑是对称的,方位、时间、原子、量子等都是对称的,宇宙是对称的,阴阳是对称的,从宏观到微观,客观世界到主观世界都是对称的。从我国诸多传统文化——古典建筑艺术、民间剪纸、原始饰画中,历代各民族文字中,可窥见对对称元素的推崇。同样,汉字作为传承、描述记录语言文化的载体,自然融入了对称性,并伴随着汉字艺术化的整个过程。
文字对称性取像于自然,是主观意识与客观具象高度融合的产物。《周易 系辞下》记载,“仰则观法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象形是汉字结构主体。自然界的对称大多是左右对称,汉字的对称性是对自然客观事物的描述、再塑,反映了古人审美愿望和追求。从中国汉字演变史不难发现,古人们对文字没有停留在符号表意阶段,而是通过笔画,结构的调整,赋予了汉字更多审美元素。
汉字对称性,对称美可追溯到远古的河洛图时期。清代康熙年间,尤悔菴、周介菴编写的《历朝圣贤篆书百体千字文》记载,“万物化生莫不以太极为根宗,孔子所谓易有太极是也----伏羲氏得龙马负图因而画卦为万世文字之祖”。在“八卦文”、“洛书”释文标注:“包牺(伏羲)氏因河图始画卦,而文字之端见也;大禹时神龟出于洛水其背有朱纹丹字折之如书,故制洛书而叙九畴。”由此可见,最初对称的卦象可能就是最初的文字,其诞生伊始就蕴育了平衡对称特征。
甲骨文字专家们发现,甲骨文字形所显示的图像大多是按照平衡原则结构起来的。由此可见,被誉为中国“六书(象形、指示、会意、形声、转注、假借)”构字法之首的象形文字,就是在对称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种对称基因一直被遗传延续下来。
李京四向汉字书法艺术“紫气东来”
对称美作为形式美的核心内容,无时无刻从汉字中表现出来,从汉字最初的表义功能到融入艺术审美元素,成为可识可赏的艺术,我们看到古人在汉字笔画与形体饰美上的不懈努力与追求。郭沫若认为,东周而后,书史之性质变而为文饰----其效用与花纹同。中国以文字为艺术品之习尚当自此始。可见,由文字上升到艺术品,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00多年以前,距今2700多年。
汉字笔画的修饰。先哲们通过对汉字笔画装饰描绘、形体方圆变化,体现汉字的辨识感和装饰美的历史,由来已久。史料记载,由篆书繁衍开来的艺术文字有百余种,如穗书、蝌蚪文、龙书、垂云篆、龟篆、籀文、钟鼎文、上方大篆、麟书、方胜文、水纹篆、殳篆、方孔篆、填篆、阴阳文等。
汉字结构的空间、数量变化。古人通过结构的增减、位置变化等方式,以表现篆书对称、和谐美,人文美案例很多,部分异体字及有代表性的案例,可见一斑。如近代书法家邓散木将“涉”写成上中下结构,“水”在中央。《说文解字》中“涉”的“水”,分别写在左右两侧。《六体书法大字典》里“涉”的“水”,写到下面。清代永瑆的“沇”,将“水”写在上面。金文的“雠”,“言”字左右镜像对称了两个“隹”字,似鸟南尼对语。又如“埶”是“艺”的本字,字形为人双手扶持木植表示栽种,处于美观,又将同样的“埶”,反像对应起来,成为会意汉字;清代康熙年间出版的《百体千字文》记载:“云腾致雨,露结为霜”中的“致”,写成上下结构,形成对称。战国楚简“泊”的“三点水”,划到下面去除字形对称外,酷似一叶扁舟。再看“際、嶽”二字。清代仰嘉祥,杨沂孙的“際”字:他们将耳刀旁,分别对称于“祭”字左右两侧;李阳冰,邓石如等的“嶽”,将两个“犬”字分别置于“言”字的两侧,稳重,泰然。“犬”与“犬字旁”虽意义相同,但部件外形,用途并不同,“犬”为独立运用的汉字,“犬字旁”只能作为偏旁部首出现,但在“嶽”字中却做了同化处理,互为映照、对称。仰嘉祥将“巷”字“共”下方的“邑”移出,以右“耳刀旁”的方式,正反分别对应在“共”两侧,运用”一分为二“的同元素复制法,“裂变式”、“无中生有”地实现偏旁对称平衡,很具代表性。
林林总总的汉字对称结构演绎案例,引发发了我们的思考:能否寻求一种方法和规律、路径,使更多汉字回归对称!形成整体庄美、和谐、靓丽的汉字集群!
20多年来,在对600多个甲骨文和上千个篆书汉字对称结构规律研究基础上,我们总结出相应规律和方法。对称篆书汉字特征规律为:以中心或中线为轴,两侧镜像翻转180度,左右重合,整字重心垂直、居中,左右对称,正反相同,图案奇绝。这些规律也同样适用不对称汉字。根据上述对称结构变化规律我们发现:古人汉字结构的变化观,是建立在时空体系之中,结构是可变,可同化、替代的,这与最初造字理念相吻合。这些规律与时空观,为实现更多汉字的回归对称,提供了理论支撑。鉴于这种动态空间性,我们在汉字“六书”构字法和“间架结构”构字法中的“天覆、地载、中变化”的基础上,研究出:“动态结构法”和操作细则,即1.同元素结构复制法;2.增加结构法;3.减少结构法;4.中庸结构法;5.借代结构法;6.变换方向(方位)法。其核心是在遵循甲骨文、篆书对称规律,厘清结构间逻辑关系的基础上,发掘、激活构件中对称基因和汉字象形元素的活力,较好地释放篆书的对称、庄重、和谐美。
李京编著的《汉字对称艺典》
2019年,我们编著的《汉字对称艺典》由北京燕山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
2018年6月,在中国嘉德国际拍卖信息中,我们发现了民国时期近代教育家、书法家陈懋志的九字对称书法楹联,这是一副他应邀摹写北京大学著名教授马幼渔先生的楹联。题识为,幼渔先生自撰正反相同篆文,上联,论古于伯皇中央而上;下联,郷思在天童育王之西。属为之,工拙固不计也,癸未春日,中平弟陈懋治并识,潼字衍。联中十八个字有七个不对称汉字,均创作为对称汉字,十分隽美,庄重。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为近代的与对称文字有关的篆书书法作品,它反映了古今以来,人们追求汉字和谐之美,渴望汉字尽可能结构对称的美好愿望。
第七届中书协主席苏士澍在李京编著的《汉字对称艺典》上题字“写好中国字,做好中国人,向李京学习”
对称汉字传承了诸多美的基因,如甲骨文图画美、对称美,金文严谨端正美,秦篆纯净简约美,汉印匀称装饰美。篆书笔法的瘦劲挺拔,精致,柔中带刚的圆笔、行笔,饰笔使对称篆书更为雍华多姿。
对称汉字以提纯篆书的对称基因,重彩夸张篆书的对称元素,包容、吸收其它结构,通过完全横向结构方式,实现了篆书整齐划一的秩序之美,空间和谐之美。这又一次引发了我们的联想!
可否继续运用动态结构的空间思维理念,通过篆书上下纵向结体的方法,以实现篆书层次叠加、参差错落之美,灵动通透之美?根据多年的书法实践,我们总结出如下结构规律和搭建方法。
首先,结构覆盖式。“天覆者凡画皆冒于其下”,是说上下结构上端要大于、覆盖下面的结构。类似塔顶或宫殿顶部突出的翘檐,按照这样模式搭建的汉字给人以庄稳之美。如“聲”,它分别由三部分组成,即“声、殳、耳”表示有人手拿击打工具,敲打磬(古代一种乐器),发出好听声音,是会意字,上下结构汉字,属于覆盖结构。但为突出汉字形体美,我们将它搭建为上中下纵向结构,并厘清三个结构的逻辑关系,即用工具敲打方式在上,乐器在中,好听声音在下。“聲”字顶端接近“几”字的结构左右分展、覆盖连同下面“又”在内的“聲”字整体,使整字充满流动之美又不失稳重之雅。
其次,结构包容式。包容性是指上端结构汉字具有明显张力和储蓄空间、体量,可容纳下面结构而又不失美观。如两个结构都具有同样结构特征,只考虑如何结构美观。如“鐘”字。它分别为“金”、“童”组成,“金”顶部左右分展笔画可以对应成弧形,并行向下拉伸,使其形成充盈空间,将“童”置于其下,或将“金”下面左右两点向下,平行拉伸形成置放“童”的空间。这也是古人常用写法,酷似长寿老人的胡须,如“裕”等。
再次,结构叠加式。叠加性是指上下结构均无储存空间条件,各自独立,明显体现上下叠加界限的结构,属刚性组合。类似这类结构在考虑稳定性、覆盖性、美观程度前提下,来决定上下位置。例如“语”、“球”二字。前者考虑“吾”在上,“言”在下;后者“王”在上,“求”在下。在上通常体量、张力饱满,体现较好的覆盖性、重量感。
李京纵向结体篆书“梅兰竹菊”四条屏
最后,结构平衡性。平衡性是指上下结构在搭建过程中的重心点。该体结构排列顺序为纵向,因横向没有对应结构束缚、遮挡,笔画可左右自由分展,显得灵动自如,但不失结构重心。这需相对静的结构、笔画制约,使其保持整体结构平衡,让结构收放最终回到重心原点。因此,尽管结构、笔画流动但结构整体没有飘浮之感,如“佛”字,“弗”上端“人”的一撇灵动如袖,动势向左释放,下“弗”之“竖”笔呼应,末端向右微拉,重心居中;再如前文在覆盖式中谈到的“聲”,该字左右分展笔画各为两笔,力量均衡,重心明显垂直向下,灵动不失稳重。当然,在一部书法作品整体布局中,为考虑全篇流动性,可辩证看待个体汉字形体的端正、倚斜、平衡、重心问题,以形成作品整体动静,重心、平衡关系。
综上,篆书上下结体的搭建方式,自然融合、消化汉字所有结构的路径清晰可见:如上下结构篆书,自然含纳、消化了上下、上中下两种结构;例如“弯、青、空、章、意、器、蒸、葱”等;覆盖式结构,消化了右上包围结构、左上包围结构、左下包围结构;例如,句、庙、建、同、周等;包容式结构 ,消化了下三包围结构,例如,画、函、凶等;包容性、叠加性结构,消化了左右结构、左中右结构,如,前文中提到的“泊、致等。独体字结构 、全包围结构、左三包围结构、框架结构,因其结构具有独立性可直接融入上下结构, 如,坐、夹、噩等。
值得说明的是,上下结构中的覆盖、包容、叠加式是基本搭建结构方式,在实际运用中可根据结构特点灵活掌握,避免生搬硬套或产生异义,如“江”、”汞”之差。
篆书结构的纵横变化,让我们领略了它更为绚美的身姿和万千气象同时,又一次触发了我们的深思:篆书之美可以通过结构的增加、变化、同化、重复、叠加来完成,那么,同理可知,对称、叠加篆书的单体整字,也可通过形式美的空间变化,在对称、参差美的基础上激发、释放篆书多维的空间美,使其从书法美,走向实用美,成为可识、可赏,可用,接地气式的古字今用艺术!
李京四向汉字书法艺术“自在乾坤”
鉴于前文,同一汉字构件,可在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平移,旋转、叠加形成对称的规律,也可对单字进行空间演绎。我们尝试把同一篆书汉字,按四个方向,放射性排列,中央结合部设在篆书上或下端,字间以相邻字笔画、饰笔为纽带相连接,整体外形呈圆或方,形成“一字四向”或多字多向、层层叠加的篆书集群图(拟称四向篆)。实践证明:“四向篆书”的方法适合所有汉字。
“四向篆书”显现了篆书集团之美。它是在对称美基础上,实现了由单字结构美向聚集的多字文图集团的转变,形成了艺术体量丰满,万花筒般的文图互映、对称的恢宏场景!那么,对称汉字与“四向篆书’明显的异同在哪里呢?
首先,它们共同点是对称,不同是前者为篆书自身左右结构对称,后者是单字左右上下四方对称,或者是包括夹角在内的八方对称;前者是翻转180度左右对称,后者为翻转180度或旋转180度对称或重叠;其次,它们艺术主体都是篆书,不同是前者为篆书两侧的结构,后者是篆书单字或多字;最后,前者是通过篆书结构变化实现对称,后者是通过增加、重复字数实现对称。
值得一提的是,对称篆书进入“四向篆书”后,作品中轴线两侧翻转180度,所有作品内容完全重合、对称,而不对称篆书在同心圆中,旋转180度方与对方汉字重叠。旋转、翻转方式不同,对称本质依然一致。据此原理,在多字“四向篆书”作品中,可完全是对称篆和非对称篆,也可二者混合使用,对称篆书主静,非对称篆书偏动,动静结合,体现了作品的和谐中庸之美。“四向篆书”将均衡美,辩证美,装饰美,融为一体更显宏观大象。
“四向篆书”的复合美与时代感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一是在四方或八方精准对称的前提下,采用从中心向外层层放射、旋转并近大远小,逐渐变化的设计与书写方式,形成鲜明的动态透视感和视觉冲击力,为人们动态识别、阅读平添了视觉兴趣和活力;二是由于相邻结构及线条、空间的共用、碰撞产生意料之外的奇异图案,极大地唤醒了视觉共鸣;三是前文提到的古篆书汉字如“填篆”、“方胜文”、“殳篆“中饰笔的引入,也为作品增加了人文饰美。饰笔,是指没有实际笔画意义,只起区别、装饰、美化意义的笔画,古人也称羡画、赘笔;四是由于篆书中异体字和书写内容等不同,作品的风格也千变万化,雷同的概率很低。五是作品丰富多彩,开拓视野,激发想象力和创造力。
李京四向汉字书法艺术“淡泊明志”
需指出,“四向篆书”是书法作品的另一种形式与延伸,它要求在对称美,图画美,动态空间美的基础优势上,选用文字需更精准,有出处和有相关历史案例。在不影响篆书主体的情况下,适当运用饰笔有助篆书汉字美化,促进字间衔接和均衡部分线条、笔画的平直,便于形成作品整体方圆中和、刚柔相济的风格特色。在用笔书写上,强调中锋运笔,线条精准挺拔,避免描画失去质感活力。作品布局的呼应,密疏,留白也同等重要。选入作品字数必须是偶数,以形成呼应的基础前提,呼应包括东西、南北及相邻夹角的呼应;密疏,与汉字结体、笔画,汉字间距相关联,需根据汉字笔画繁简、精心调控,做到总体均匀,密疏相间;留白,在“四向篆书”汉字作品中举足轻重。作品中央留白是刚性的,它相当于绘画作品中的高光,类似古钱币中央的方孔,系作品灵气所在,形状亦圆亦方,因势而定。中央之外留白要根据篆书汉字笔画的繁简,不应断崖式的或像古树年轮样的留白,形断意连为妙处。
“四向篆书”为汉字艺术再塑拓展了广阔空间,是一次古文新式、古字新用的有益尝试。汉字数量之庞大,书写文体的多变成为艺术再创的基础源泉。繁多的篆书文图经过数次重复、拼接、组合犹如细胞裂变,形成数量空前巨大的汉字艺术集团图库。从甲骨文、对称篆书走出来的这些精美,具有音形义能量的实用装饰图案,可付诸各种艺术载体,催生多条文字艺术产业链,使古汉字在实际运用中得到更好的传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