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炜:粮 食

原刊2020年8月11日《中国青年作家报》

(编辑老师改名《吃食》)

  

粮   食

王炜

  

  这是从老一辈那里听来的故事,和粮食、饥饿有关,故事并不老旧,相反的,在当下,它们却具有清新的气息和非常的意义。

  

  

  那天,失了血色的夕阳,跌坐于西天边际,孱弱晕黄的余晖,笼罩着贫瘠的田野,这是一个少见的黄昏。

  

  无边的庄稼地,麦子早抽穗、升浆了。可麦穗不齐整,短的一指来长,长的不过二指,并不是麻凛凛的惹人喜爱的长条儿。麦山稀疏错乱,麦芒也细软,用三爷的话说,像粘的猴毛,怕是个灾年哩。

  

  听见这话时,四爷嗯了一声,却是二声的调儿,还带个明显的拐弯。

  

  看来,四爷是反对的。

  

  四爷说,豌豆长得好啊,真格长得好呢!

  

  三爷和四爷是被队里指派看豌豆地的,就是这片套种着豌豆的麦子地。

  

  这片麦子地,套种着豌豆。豌豆确实比麦子长得好:豆荚儿长而饱满,绿莹莹水灵灵,累累赘赘吊满豌豆秧。

  

  夕阳沉重的脸盘,躲进了西山背后,世界忽而暗了下来。

  

  三爷的脸也黑了下来。三爷抽出别在腰间的旱烟袋,蹲下身摩挲着装烟袋锅。

  

  三爷不再说一句话。

  

  四爷依旧站着,不停地望向不远处的地畔儿,又不停地转头望望蹲着的三爷。远处的地畔上,横了一条茅草渠,四爷一直望向渠那边。

  

  四爷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三爷和四爷的脚下,是高出麦田三四米的堰垄,那茅草渠和这片麦田,任何一处有风吹草动,他们都会清楚地看到。

  

  一会儿,茅草渠上,先探出一个小脑袋,跟着,又探出来一个小脑袋。四爷先看到了,四爷把目光瞥向了三爷。三爷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用拇指肚一下下地压着烟锅里明灭的烟末。三爷嘴里每叭出一声,就有一股蓝烟冲出,顺着他的脸颊,蹿上他的头顶,像飞马一样,无声地飞驰而去,四爷眼巴巴地看着。

  

  四爷的神魄似乎也随之去了。

  

  三爷最后吧嗒几下嘴,再也吐不出飞马了。三爷已经抽完一锅烟。三爷手攥烟袋和烟锅杆儿,把烟锅头咣咣地磕在地上。三爷磕完烟袋锅,又噙了烟锅嘴子,嘶嘶嗤嗤地吹通了烟管。

  

  就在这个当儿,三爷望向麦田里,他看见了两个孩子的身影,尽管他们俯趴在地上,依然看得很清楚。

  

  三爷嚯地站了起来,大喊一声:谁!谁在偷豌豆!

  

  四爷忙不迭地说,莫喊,莫喊,是咱娃养社,还有咱党党娃哩……

  

  三爷早看清有自己的小儿子党党。

  

  三爷继续喊,赶紧滚!快赶紧滚!叫我抓住了,有你娃好受的。

  

  过足烟瘾的三爷,喊声能穿出八里地。

  

  四爷生气地跺着脚,连着唉唉唉了三四声。

  

  四爷气愤三爷得很。

  

  四爷说,你叫娃摘一点么,也是饿得不行了么。娃偷总比咱大人偷好么。四爷把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对眼前的麦田耳语。

  

  三爷仍然在大声吆喝着。

  

  两个小娃儿,毕竟做贼心虚,愣是让三爷喊逃跑了。

  

  三爷看着自家党党的背影,他跑在养社后面,腿脚软弱无力,像随时都会跌倒。

  

  四爷咬牙切齿地说,你一家子活该饿死!你刚看见没?你家党党饿成啥了,跑都跑不动了!

  

  看护这片豌豆地,分前后夜两班倒,直到后半夜换班,三爷没跟四爷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的夜班,队里派六爷跟三爷搭班。

  

  打那以后,四爷再也没有出现在看护庄稼地的人伙里。

  

  

  三星村北邻寨里村。寨里村最南端的庄稼地,离三星村却近,常被三星村的孩子糟践。没办法,粮食短欠,吃不饱肚子,孩子们饿呀。

  

  偷寨里村的庄稼,必有党党和养社。

  

  那一年寨里村种了西瓜,眼看着西瓜从红枣大长到鸡蛋大、碗口大,养社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西瓜日夜长大了,瓜地也搭起了草庵子,南北地头各一个,有人日夜守着瓜地了。西瓜长出了叶,摆在了青绿的叶蔓上,歪歪扭扭地排成了行,青黑光溜的瓜皮,像日本鬼子的钢盔。一想到流着甜汁的西瓜牙儿,养社他们就使劲地咽口水。

  

  西瓜离熟还有些时日,养社他们去得更勤了,他们偷偷摸摸地去,想知道看西瓜的人是谁。被唤作刘四老汉的看瓜人,看着面善得很,这让养社他们的胆子壮了很多。

  

  这天午后,艳阳高照,满地流火。养社、团娃和党党他们摸向了西瓜地。他们猫腰躲在苞谷地里,再向前十多步就是西瓜地,透过苞谷杆叶的空隙,他们近距离地看到了滚圆的西瓜,那是让他们牵牵念念的垂涎欲滴的西瓜。他们看到刘四老汉靠在庵子口打着瞌睡。奇怪的是,刘四老汉像是发现了他们,他正好面朝他们的方向坐着。

  

  他们耐心地蹲在苞谷地里,盼着刘四老汉进庵子睡觉。好一阵子,刘四老汉也没动静。他仍然像磕头虫一样,一下接一下地打盹儿。苞谷地里密不透风,老天爷也打盹去了,他哪里能想起来刮一丝风呢。养社他们,满头满身都出汗了,中午喝过稀粥的胃,这一刻也空了,胃里馋虫也作怪了。他们顾不得许多了。

  

  养社说话了,他让团娃一人去偷瓜,团娃不情愿去。养社和党党对团娃瞪圆了眼,他俩是叔伯兄弟,养社还举起了拳头。党党说,我俩给你放哨,快去!摘一个就行了。养社说,不,摘两个!

  

  团娃只身钻出了苞谷地,匍匐下了身子,走近一个西瓜。噌,一声脆响,瓜蔓一个哆嗦,团娃摘下了西瓜。噌,瓜蔓又一哆嗦,团娃又摘下一个西瓜。团娃抱起了一个西瓜,又去抱另一个西瓜,团娃显得有些吃力,他似乎一个手并不能抱起它。团娃抬头看向打瞌睡的刘四老汉,又扭头看向苞谷地这边,那是求援的眼神。党党向前迈了一步,却被养社一把拉住了。这时候,刘四老汉醒了,他定定地看着团娃。

  

  团娃吃力地一手抱着一个西瓜,黑猩猩一样晃悠回苞谷地。养社一直盯着刘四老汉看。刘四老汉一路目送着团娃,一直到团娃回到他们身边。刘四老汉竟然一个字都没喊。养社想:刘四老汉是个瞎子?还是个瓜子(傻子)?

  

  养社正想着,冷不丁地有人唱了一声“王朝马汉一声喊”。养社侧耳细听,是刘四老汉唱响的。养社和团娃一个激灵,团娃惊得扔了西瓜,撒丫子顺着苞谷行的空档朝外跑,党党跟在他身后跑着,他们的胳膊和身子,碰得苞谷叶子一路嚓嚓地响了过去。看着被团娃扔在地上裂开口的西瓜,养社弯腰抱起一个,猫着腰小跑着追他俩去了。

  

  党党和团娃跑了一阵,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刘四老汉并没有追上来,他俩放满了脚步,仍不时回头看着。看到养社抱着一个西瓜追了上来,他俩停下了脚步,弓了腰身,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养社双手抱了西瓜,挺胸走过来了,并不理会他俩。养社放慢脚步,继续朝前走,像没有看见谁一样。团娃和党党无声无息地紧跟着养社,他们来到了土壕顶的泡桐树下,四下里都是庄稼地,远近没有一个人影,狗大一个都没有。

  

  养社一屁股坐在地上,把两个大拇指塞进西瓜的裂口,两手朝外用力,竟然没有掰开西瓜。养社端起了西瓜,磕在被人踩得白光的地面上。嘭,一声闷响。养社再一用力,哗,一声轻响,西瓜分成两半。西瓜籽白亮亮的,西瓜瓤粉中带白,这瓜顶多五成熟。

  

  养社端起半个西瓜,旁若无人地啃了起来,西瓜完全遮住了他的脸。他大口地啃着,嘴里发出夸张的吸溜声。每啃一口,他就拿一只眼瞄向团娃和党党。党党一步跨上前,准备端地上的另外半块西瓜。养社猛一伸手,挡在西瓜上面。

  

  党党喊,哥,哥,我是你弟么。

  

  养社说,谁叫你跑那么快!这瓜不是你摘的。党党不言语了,扭头看着团娃。

  

  团娃抢前一步,说,这瓜是我摘的。他说得理直气壮。

  

  养社说,你摘的瓜……叫你扔在苞谷地里了,你去抱回来。养社仍然护着地上的半块西瓜,不给团娃。

  

  团娃急了,咧嘴哭了。团娃边哭边说,瓜是我……摘的,是我从瓜地……抱到了苞谷地……

  

  养社问团娃,刘四老汉得是你舅家爷(外公)?

  

  团娃本想说不是。话一出嘴却成了:是我……舅家爷,是我舅家爷!

  

  养社说,怪不得,怪不得你舅家爷不撵你呢,那咱……下次还能有瓜吃?

  

  团娃破涕为笑,说,能,能!

  

  养社把他啃过的那半块西瓜给了团娃。团娃犹豫着接了,张嘴就啃了起来。只几下,团娃额头和脸蛋上,都粘上了西瓜汁水。

  

  养社把自己护着的半块西瓜在地上磕开了,一大一小两块,他把小块递给党党。党党接了,猛啃一气。三人稀里哗啦的,手上的西瓜皮都快啃成手帕了。吃毕,三人咂吧着嘴,意犹未尽。

  

  养社看着团娃说,去,把扔了的另一个西瓜也抱回来。团娃不作声,也不动。

  

  养社说,刘四老汉是你舅家爷么,你还怕啥?团娃还不动,眼瞄向党党。

  

  养社对党党说,你俩一块去,刚才的西瓜,是我一个人抱出来的,现在轮都轮你俩去了。党党和团娃很不悦意地去了。

  

  不多时,党党和团娃回来了。另外那个西瓜,他们分着吃了。两个半生的西瓜,撑饱了三个孩子,他们享受了一段饱腹的幸福时光。

  

  后来,西瓜渐次熟了,他们还去偷过三回,每回刘四老汉都知道,却并不撵他们。

  

  每回走后,刘四老汉在他们摘走西瓜的地面上画一个十字,这是掐瓜人约定的标记。没标记的,瓜就是被人偷走了。

  

  再后来,刘四老汉还看过棉花地、红苕地和苞谷地,养社他们认识他,就在他眼皮底下偷吃棉桃、生红苕和嫩苞谷棒子。刘四老汉从来没有抓过他们。

  

  再后来,团娃他爷对刘四老汉说,我三星村的娃娃都说,你不是瞎了,就是瓜(傻)了。

  

  刘四老汉听了这话,笑了笑说,我要是不装瞎不装瓜,娃娃们就得挨饿,那还能吃上啥呢?多好的娃们呀,都正长身体哩。

  

  作者简介:王炜,陕西乾县人,现居西安。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创编有“西北作家”公众平台及又火文字工作室,专事文字编辑,图书出版,广告文案策划、撰稿,影视广告编导(拍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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