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苗晓瑛:瘸女人,跛丈夫
瘸女人,跛丈夫
文|苗晓瑛
一
瘸女人是个跛子,跛丈夫是个瘸子。
瘸女人内括号腿,走路是往回收,一收腿便要收腹,屁股向后不停地翘着,小孩就喊他母跛子,母跛子!跛丈夫走路腿由内向外迈,像划大大的弧形,屁股也随着节奏和肚子一鼓一鼓往前挺,走一步,胯部往前夸张地挺一下,是标准的公跛子。瘸女人喊跛丈夫时,边走边收腹翘屁股,喊着:“你来,你来呀!”跛丈夫肚子一挺一挺地就过来了:“来了!来了!你等下!”
瘸女人是南山石砭峪大瓢沟的女子。小儿麻痹让她的左腿再也没伸直过,两颗大门牙间沟豁样的宽大缝隙使她的笑容从来没有好看过。赤丹桥算掛的神眼王说过,谁娶了这女人肯定要倒大霉,肯定过不久长,不出三年有血光之灾!
跛丈夫哈哈一笑,满不在乎地说:我二娃怕过啥?二娃二娃,怪大命大,一生都在性命的秋千上翻跟头,在阎王爷家的门槛上迈进迈出串门呢!
跛子二娃说他撵过兔,打过狼,别人就不信了。
首先二娃他黑狗哥就不信,黑狗一摇一晃夸张地学着二娃走路的样子说:“我黑狗都没撵过兔,你跛子能撵个兔?你能撵个鳖!得是人家把兔腿打跛咧叫你撵呢?人家把狼打死咧叫你打呢?”
平日里,村里人常见二娃和草草领着乐乐的手在街上走,二娃右脚跛,草草左脚跛,乐乐夹在中间,双手被一抬一放的牵着,乡党们见了,玩笑地说,这是小鸟学飞翔呢。
一连十天半个月,村里几乎见不到二娃的影子了,有人见他在蛟河边的芦苇沟钻着。
盛夏的稻田间,飘来泥土的芳香,曲曲弯弯的河滩,开满了野花,几只蟋蟀躲在湿漉漉的草丛间,忽隐忽现,蚊子嗡嗡嗡嗡直往人耳朵里钻。二娃摆弄着猎枪,爬在芦苇地里,一天一天等待着奇迹出现。
这天,日头移到头顶了,忽然,二娃想起老人常说的一句话,晌午端,狼吃烟,晌午拧过,野狼吃馍,念叨过后又暗骂自己乌鸦嘴,自嘲堂堂七尺男儿,手持猎枪,难道还怕狼吗?
走过窄窄的一条小路,经过一条湍湍的小河,当穿过一片树林时,刺耳的吠叫声此起彼伏,路旁半人高的蒿草不停地晃动着,二娃静神一看,一道道影子闪过,吓得他头发倒立,一身冷汗。三只狼狗正围着一只狼儿子嘶叫。狼儿子龇牙咧嘴,目光凶残,狼狗毫不示弱,僵持着不敢扑咬,二娃见状,静了静神,然后端起猎枪,瞄准狼头,扣响扳机,“呯”一声枪响,不偏不斜,正好射中。狼儿子稀里糊涂挨了枪子,一个趔趄,惨叫着想逃跑,狗仗着人势趁机扑咬,狼儿子片刻毙了命。
二娃打狼的消息不胫而走,轰动了十里八乡,一时成了打狼英雄。二娃也自鸣得意,也绘声绘色地给人们讲述着打狼的过程,只是只字不提狼狗助战的经过。晚上,草草炒了一碟子青椒鸡蛋,捞了一碗浆水菜,打了半斤散酒,犒劳二娃。二娃吧嗒吧嗒地吃着菜,滋溜滋溜地品着酒,一会儿就微醉了。草草把他弄到炕上,呼呼的鼾声格外刺耳。
梦中,二娃见到自家门口围着许多敲锣打鼓,前来庆祝的人,其中最让他兴奋的是为他披红戴花的苗条淑女,有村里说一不二的歪人刘大头,恭敬地弯腰九十度,给他当马凳踩。他洋洋自得地骑上马,村里村外转悠了好几圈,乡党们都投来敬佩赞叹的目光。
谁知当天的夜里,河道里传来了一阵阵野狼的嚎叫,时而啼哭,悲切哀鸣,时而癫狂,愤怒咆哮,吓得孩子蒙上被子捂上耳朵,大人们毛骨悚然,坐卧不安。
一连三个晚上,家家大门紧闭,足不出户。熬到第四个晚上,狼的叫声突然消失,村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能睡一夜安稳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二娃媳妇儿去茅厕解手,推开后门一看,眼睛瞪得像铜铃,顿时瘫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神来。
原来,晚上野狼们为它的儿子来寻仇,袭击了后院,圈里羊的脖子上有个大窟窿,惨不忍睹,窝里的老母猪被撕扯得血肉模糊,令人奇怪的是,仅有一墙之隔的邻家猪羊个个却毫发无损。
人们私下议论着,百思不得其解?狼怎么能够准确地分辨出了二娃家的猪和羊呢?为什么左邻右舍的没受到半点的损失?莫非狼修炼成精了?
村里人突然间想起了二娃,人呢?二娃呢?
二娃媳妇儿哭丧着脸说,狼叫唤的那阵儿,她用被子蒙着头,天亮就没见到二娃,她正满街道寻呢……
二
第二天一大早,对门王大伯来二娃家搅水,发现扣在井口的筛子中间破了一个大窟窿,感觉有些蹊跷,揭开筛子,一个熟息微弱的声音传来:“快救我,我是二娃。”王大伯慌忙唤来草草,将搅水的绳端缠绑到蛋笼的畔上,放到井里,二娃挣扎着扶住井绳,坐进担笼,才被大伙吊了上来。多亏井里的水只有齐腰深,可二娃在井里泡了整整一夜,脸色苍白,浑身哆嗦,龇牙咧嘴,呻吟不止,请来郎中救治,方知左胯骨折错位,没有大的问题,二娃怕花钱,没去医院,只是在家里保守治疗。
三个月以后,二娃的身体恢复了,只是站着两个条腿不一样高,躺着两条腿不一般齐,走起路来像扭秧歌样上下左右摇摆的更夸张了。
二娃始终没给别人透露过他是咋样跌到井里的,只是草草悄悄给隔壁的三嫂说过。那几天狼在村里叫得正凶的时候,二娃睡觉都抱着猎枪,要么拄着枪坐在门口的石礅上,要么成半夜在院子转悠。
我和娃睡的踏实咧,他倒转悠到井里了。
二娃给媳妇儿说:“没事,没事!都说我个子大么,掉到井里也只是淹个下半身。谁都知道我胆大么,人家大夫不是说了,正常人胆囊宽度也就是3-5么,乖乖!我B超下来是8,谁有我胆大?
二娃说他命大,掉到河里,跌到沟里他哥死了他都没事。二娃又说他福大命大造化大,娶了妻,生了子,儿子媳妇儿啥都有了,一家人多幸福!
二娃说着说着发现媳妇儿神色不对,一会儿爬在桌子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三
二娃为人厚道,做事活泛,庄稼人干的活,他样样在行,可唯独在讨媳妇一事上打麻缠,眼瞅着同龄人个个结婚生子,可他却迟迟没有步入婚姻的殿堂。亲朋好友踩破门槛,介绍过不少颇有姿色的女子,但他偏偏相中了山里头跛脚女子草草。认定草草就是他所寻觅的完美女人。草草是隔壁王婆的侄女,闲暇时偶尔来姑妈家小住。
亲亲邻里都不看好这门婚事,家里人更是极力反对,在六十年代初,农村年轻人处对象,一般都会首选本地人。除了那些家庭成分高的地主、富农以及家境贫寒或身患残疾的青年,才会去穷困的山里讨媳妇。二娃无论从长相还是出身,都是无可挑剔的,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本地女子,根本不成问题。二娃固执,坚持非草草不娶。
二娃他大姐是坚决反对这门婚事的,她不愿自已四肢健全的兄弟娶个跛子做媳妇儿的。二姐更是反对的坚决,左一个:“不行,这事不成!”右一个:“这事不成,坚决不行!”二娃知道他的姐都好面子,二姐正和公社的武装专干处对象,面子上抹不开,嫌丢了她的人咧。
一家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二娃这个二百五跳井了!
二娃跳井成了跛子,父母也无可奈何,丢下一句话:“你俩跛子过吧!我们死咧你看你咋样养活自己?!”
四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了,直到父母离世也未见草草的腹部凸起,背地里就有人嚼舌头,村里婆娘们也数落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可二娃从来没抱怨过,说他们是新潮的“丁克族”。黑狗哥领着楼梯台一样的大大小小的孩子来串门,草草就掉过头暗暗抹眼泪。二娃劝草草说:“狗么,下狗娃子就是一窝一窝地嘛。咱家猪一窝子还不是下了十个!”
没有儿子,二娃夫妻恩爱,倒也过的风平浪静。自从二姐从兰州回来以后,这个家便“四海翻腾云水怒了!”
二姐进门放下行李就哭,哭得大家都莫名其妙。
二姐先是哭她的命苦,再是骂她那个没良心的丈夫是陈世美。哭完了,骂够了才诉说了事情的原委。
姐夫到兰州工作后,官位不断地上升了,二姐在家的地位却不断地下降了。房有了,车有了,姐夫的相好也有了。她们家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这不,生了个老二又是个豁豁嘴,姐夫狠狠地冲二姐撂下一句话,要么离婚,你带娃走人!要么你把娃安顿好了再回来。
二姐知道丈夫这人心肠硬。把娃遗弃了,她不忍心。送人吧,又没人要,哭哭啼啼就抱回娘家来了。
二娃燥了:“这是狼么!狼都知道护崽子呢,人连狼都不如咧么!”二娃说着满屋寻他的猎枪,吼着: 我这猎枪专门打狼呢!
众人劝住了二娃,草草在昏暗的油灯下,打开抱褥一看,原来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豁豁嘴兔唇男婴。妻子对二娃说,孩子既然到了咱家,就是缘分,二娃也说,或许这是老天的恩赐。
二娃夫妻收留下了孩子,给娃取名乐乐,并专程去集市买回一只正在产奶的母羊精心喂养。乐乐喝着羊奶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活泼可爱讨人喜欢。两岁半的乐乐,懂事听话,但说话漏气,咬字不真。二娃经常让乐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去外面谝闲传,有时,乐乐把尿灌了他一脖项,他不但不恼,还笑着说,童子尿能治瞎瞎病呢,乐乐稀黄的大便顺着脊背流淌下来,他便说,乐乐都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乐乐要玩骑大马,他高高兴兴地爬地上转圈圈,让乐乐把自己当马骑。
五
自打上次狼在村里闹腾以后,二娃把乐乐看守得更紧了。
下地干活,草草把乐乐绑在背上,走村串门,二娃把乐乐架在脖子上。上山,二人抡换着背孩子,上山时,两个人总共有两条腿跛,下山后,两个人四条腿都跛了。
就这,还差点出了大事,险乎儿要了乐乐的小命!
二娃一生和狼有缘,和水有缘。二娃打死了狼儿子,过后又感觉到了狼的恋子之情,又同情敬重了狼。二娃几次在生命的秋千上翻跟头都跟水有关,掉河里,跌井里,都差点被淹死。
乐乐也和水结上了缘,也学着二娃在生命的秋千上翻开了跟头。
二娃去井里打水,乐乐看着辘轳哗啦哗啦飞快地转着,觉得好玩,没人时也把辘轳哗啦哗啦地转响着,爬在井口看太阳,看月亮,辘轳把他打到井底看月亮去了。
二娃真是个二娃,抓住井绳滋溜一下滑到井底,把乐乐架在脖子上,喊来草草,把娃搭救上来。二娃也纳闷,刚才的动作竞是那么潇洒连贯迅速快捷呢,竟没有学习黄继光、罗盛教,有一番思想斗争或豪言壮语就跳下去了。没想到乐乐却说:井底下没月亮,黑的啥也看不见么!
乐乐掉进涝池里那次,要不是草草,乐乐就再也乐不成了。
村里人到现在还在议论,草草是个瘸子,那天吃了啥药咧,跑的比小伙子还快!一见娃在涝池里扑腾,草草啊地一声,飞也似奔跑开了,腿也不瘸了,脚也不跛了,狼一样扑到水里捞娃呢。有人问草草那天咋跑的恁快呢,草草、只会一遍遍说着,我也不知道咋咧。只有乐乐傻傻地笑着说:涝池的水难喝死咧!
六
村里人说乐乐人小命大,见了阎王不怕。二娃却说他自已人大命大,有老婆有娃。二娃说:我走的端,行的正,好人自然有好命。黑狗说:二娃走路地不平,摇摇摆摆尻子拧。你家三口出了门,没有一个浑全人。有权伯就喝斥黑狗了:“二娃走路不端,影子正着呢。草草人残着,这儿比谁的都好!”指指头又指指胸口,有权伯说:不怕人残,就怕心残。好胳膊好腿的残疾人太多了!狼都有母性,人咋成了这咧。
乐乐一天天长大了,也不爬井边上看月亮了,也不到涝池喝黑水咧,还学会了儿歌和一句英语。二娃常领着乐乐在人前显摆,乐乐也常常把I L0VE Y0U我爱你这句英语,不念啊拉五由,而是走风露气念成俺拉住牛。常逗得大人拉扯住他的小牛牛,撵得满院子乱跑。
人们常见他一家三口蹴在门口碾盘子上叭叽吧叽吃饭,也老见他们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喝茶,要么三个人形影不离地在田间地垅散步,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一天傍晚,二娃望着天上的牛郎织女星,神秘地凑到媳妇儿耳朵边问:“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感谢的人是谁?是媒人!你姑妈这辈子做的最大的一件好事是啥?就是给我寻了你这好媳妇儿!
草草也说,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感谢的人是谁?是你妈!给我生了你这么一个好女婿!
说着,两个人抱在一起了,搂在一块儿了,嘴唇也粘在一起了,口水也混在一起了,二娃抱起酥软的草草摸着黑上了炕……
黑影里,猛然一声高喊:“俺拉住牛!”
不知啥时间乐乐睡醒了,站在炕上,指着二娃和草草说:“都大人了,咋还咬仗呢!
作者简介:苗晓瑛,生于长安郭杜。西电公司退休职工。从小热爱文学,闲暇喜欢学写文字。数篇文字散见于《幸福南城》《长安人》《心雅文学》《品鉴幸福》等电子媒体。现为长安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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