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与结婚一样」(体育经理人)
当一对夫妻决定离婚,再次相见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会如何面对彼此,面对自己?
在最近播出的纪实真人秀《再见爱人》里,三对婚姻陷入危机的夫妻参加了18天的旅行,重新审视感情关系。三对夫妻,三种婚姻状态的样本:一对十年婚姻终分离,离婚一年;一对相爱19年,已经办理离婚手续,处于离婚冷静期;一对七年之痒,正在考虑离婚。
目前播出的四期节目在豆瓣评分8.6,并被称为微观版《婚姻故事》,残酷又真实,有网友这么评价,「不是节目本身的真实,是摆在面前的婚姻足够立体,足够残忍。失败婚姻里的琐碎、沉默、过高的期待,包括已经不再需要的感动都令人唏嘘不已。把婚姻掰扯开揉碎了无非也是人跟人的故事,到底怎么样才能跟人相处,真的是一个世纪话题。」
节目请来了24岁的女性摄影师高美琳,为三对夫妻拍摄了一组「离婚纪念照」。这不是高美琳第一次拍摄离婚夫妻,2019年,22岁的她在中央美术学院读大四,为了完成毕业作品,她寻找了100多对离婚夫妻,拍摄下其中12对夫妻的离婚纪念照,其中包括她离婚八年的父母。作品在央美美术馆展出,最多一天有十万人观展。有人告诉高美琳,自己没有结婚也没有离婚,却受到了震撼。
拍摄离婚照的经历让高美琳发现,离婚是最复杂的事情之一,婚姻是最复杂的关系之一。「离婚应该纪念,和结婚一样,它是一件重要的、值得被回顾的事情。」
这成了她观察「关系」的第一个切口,此后,她从央美毕业,去纽约学摄影,又回国。期间经历疫情,经历创作的停顿,也经历与交往六年的男友分手。她更深切地思考,一个人应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情感,面对爱情破灭后自己与旧爱的关系,以及,人们是否可以接受更加流动的、模糊的、不确定的情感形态。
8月20日下午,高美琳与《人物》相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她一身黑色,她说,衣柜里清一色的黑,唯一一件白衬衫很久不穿了。将近5个小时的交谈里,她的声音微弱,细小,但当谈论起作品和艺术,谈论她遇见的那些婚姻故事中具体的人,一个个现实的、哀痛的、破碎的情感细节,她的语气变得坚定而强烈。
一个24岁的年轻女性看到的离婚故事是什么样的?她如何理解婚姻、爱情和个体,又如何思考世界上最迷人的东西之一——「关系」?以下,是高美琳的讲述。
文|赖祐萱
编辑|槐杨
图|高美琳(除署名外)
我从来没有拍过处于离婚冷静期的夫妻,这是第一次。
在《再见爱人》里,我在草原上做了一些装置,营造与那些夫妻们有关的环境。比如处于离婚冷静期的王秋雨和朱雅琼,拍摄背景是半开放的铁架,代表着他们可能会分离的家的内核,女方还要穿着婚纱出场,因为他们在一起19年,没有办过婚礼。这是一个非常有仪式感的场景。
之前拍过的离婚夫妻大多分开多年。《再见爱人》节目组的导演看过我的毕业作品展,觉得节目主题和我的作品理念很契合,都是近距离观察离婚的人们,观察一段感情走向结束时的状态,邀请我来。节目里的三对夫妻与我接触过的离婚夫妻都不同,没有彻底割舍,不是很想相见,但是节目和生活琐事又让他们连在一起。在节目里,我需要在最短时间内了解他们的故事,帮助他们完成最重要的表达。
王秋雨和朱雅琼之间有个问题就是仪式感,妻子渴望浪漫,渴望仪式,丈夫却最反感这些东西。婚礼的设置我是故意的,一方面满足朱雅琼需要仪式、需要表达的部分,一方面可能会让王秋雨尴尬和为难,他是否会配合这个女人呢?这样才能让观众最直观地看到他们的问题。
我问过王秋雨,你有需要妻子的时候吗,他没犹豫,说几乎没有。朱雅琼说,过去她想要丈夫的一个拥抱,丈夫却要跟她计时一分钟,时间快到了,还会示意她离开。我想不通,为什么一个男人会给自己的妻子拥抱计时,还只有这严苛的一分钟?所以我拿出了一个秒表,让他们拥抱一分钟,并拍摄他们的状态。这可能是他们婚姻问题的一个具体体现。
我还设置了朱雅琼跟王秋雨看他们俩过去视频的环节,王秋雨完全get不到,觉得这些回忆都很无所谓,很幼稚,看笑话一样。而朱雅琼非常非常无力,她坐在那里,满眼含着泪看着我。我挺难过的,那个场景下,她可能没法跟那个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男人沟通。我觉得这里可能更像是「那个场景下,她可能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在她生活里十几年的男人会对他们曾经的幸福熟视无睹。」离她最近的只有我,或许那个瞬间也只有我能懂她。我走过去,抱了她一下。
导演组把我一个人抛给他们,其他人都离得远。旅途中所有夫妻都在一起,表现出来的是另一面,不愿意谈论真实问题。那是他们在节目中第一次单独相处,相当于给这对夫妻面对问题的机会,对彼此诚实。我不会马上向前,我会在远处观察他们。
KK和佟晨洁这对夫妻,最大问题一是KK喝酒,二是佟晨洁没有生孩子。为他们拍摄时,我选了一台放在悬崖边的婴儿床,边上放着一个空酒瓶。我没有在婴儿床旁边等他们,而是让他们先讨论一会儿再走过去。我想知道他们看到婴儿床的第一反应是什么,那是一种诚实的反应。
那时天刚露出金边,黑暗中小小的婴儿床闪着光,他们俩很认真绕着婴儿床看了好几圈。KK把玩具递给佟晨洁时,我问他们,想象如果你们有了孩子,生活会是什么样子?KK说,开心。佟晨洁笑着看他,没有说话,但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KK递过来的儿童玩具,我定格了这个瞬间。
章贺郭柯宇的拍摄最轻松,我们在草地上走路,边走边聊,边聊边拍。这个场景像极了《爱在》系列电影的最后一部曲,年逾半百的男女主在一个旅途中的下午走在希腊的遗址之中,漫长地谈论着他们的生活与爱情。他们结婚十年,离婚一年,分开后还能像朋友一样融洽,这样的夫妻真的不多。我没有太多可以安排的,只给他们一个白色气球,郭柯宇牵着快要飘走的气球,气球上还连着一条隐形的鱼线,在章贺手上。
我们聊到了他们的故事,孩子,还有我的家庭。我在草原上找到了一棵树,孤零零的,其实它是两棵树互相缠绕、连接而成。章贺看到就笑了,说这树挺像他们的,而根是孩子。与他们相处很自然,也很轻松,但我却能够感受到这段关系中的一种复杂性,一种流动的感情。我觉得,一切可能不像他们表达的那么轻描淡写。
录制现场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你会发现男生和女生产生问题后是截然不同的状态。我和导演组一起看监控屏幕,朱雅琼和王秋雨看完离婚纪念照后,各自回到房车,朱雅琼哭了,她犹豫是不是要放弃这个男人,情绪特别低落,女生们都围着她安慰她;王秋雨呢,在另一边冲咖啡。
总体来说,不论是拍摄的过程还是节目展现的夫妻问题,还是比较简单和明确的。照片的色调也为了大众和综艺考虑,选择了明亮的风格,这和我之前的创作很不同。我真正接触到这三对夫妻的时候,会感觉到很多问题不是他们总结的那样,或者并不是他们自己认为的那样。每一对离婚夫妻背后的问题、经历和故事,远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复杂、丰富。
2018年年末,我22岁,开始为离婚夫妻拍摄纪念照。
最开始,我的观察地点是北京朝阳区民政局。民政局对面是停车场,我把车停在那里,拿长焦镜头偷拍人们进去的状态。兴高采烈、挽着手进去的肯定是结婚的,全程表情凝重、分别时向左走向右走的肯定是离婚的。但大多数看不出来,有的看着像结婚的,也不说话也不拉手;有的看着像离婚的,出来后却在民政局门口拥抱了很长时间。
再后来,我走进那扇大门,开口和他们交流。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离婚理由:出轨、性格不合、三观不合、财产分割、生育问题、产后抑郁、长期异地,还有假离婚的。一个老爷爷80岁了还要离婚,理由是,他不想和老伴儿葬在一起。
在办事大厅能看到无数种婚姻样本。我遇过一对夫妻来离婚,妻子先到,非常安静,有些唯唯诺诺的;丈夫大摇大摆走进来,嗓门儿大,说赶紧办,一会儿还有事儿。签完协议,男的出门领着另一个女的特开心地走了。我当时觉得,怎么跟电视剧似的。
离婚也是要照相的。很多民政局拍结婚照和离婚照在同一个地方,一个台子,背后一块儿红布。只不过结婚是两个人一起照,离婚是两个人分开照。你会觉得那里像舞台一样,永远不知道下一秒站在上面的人是离婚还是结婚。
2018年11月到2019年5月,半年时间我接触了超过100对离婚夫妻,最终答应拍照的只有12对。
很多人不愿意拍,是不愿意相见了。理由也有很多,有的是还恨着对方,见面会打架,大部分是不想再打扰对方了。有人因为有了新的生活和新的爱人,有人觉得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没必要再提起。很多年轻夫妻拒绝,因为还没有消化好情绪。答应拍摄的12对夫妻都是人到中年,只有化解了心里的很多东西,才能够平静地接受拍摄。我都是先认识他们,经过几次接触,产生了情感共鸣,再慢慢地说服他们拍摄。
拍摄的场景是他们自己找的。每对离婚夫妻选择的地点都不一样。小区门口、民政局门口、相爱的大树下、第一次遇见彼此的地方……有一对夫妻选择自家厨房,两个人各自站在厨房的角落,中间横着一把菜刀。
有的选择看起来没有什么意义,是一个他们不得不再次相见的地方。比如有对夫妻相约在民政事务大厅,因为要把他们俩的房子转给女儿,这是他们分开后唯一见面的理由。还有一对夫妻,男方给女方送房产证,约在曾经的家楼下的公交车站。我在那个他们必须见面的公交车站给他们拍了纪念照,只是那个丈夫再也没有回家的理由了。
一对夫妻选择的地点是照相馆,他们共同经营的照相馆。直到现在,他们也住在那里,分房睡。那个地方对他们来说是过去几十年感情的所在地,也是他们现在无法真正从空间上分开的原因。你看,即便感情结束了,法律宣判它无效了,还是有很多切割不了的事情。他们也不是我遇见的唯一一对还住在一起的离婚夫妻,有人因为没有钱买其他房子依然住在一起。
拍摄结束,我会给他们一张纸条,请他们写下最想对对方、对这段婚姻说的一句话。我希望他们在拍摄中得到的不止是照片,还有真正接触和交流的机会。两个曾经彼此相爱或者共同生活过,组建家庭最终又破碎的人,重新相见,要如何面对彼此?想法有什么改变吗?我想知道他们的回答。
他们都会想一会儿,接着,有的人非常随意地留下一段话,有的人只留下几个字,却很有冲击力。女方写:「想靠靠不住。」男方则写:「生活更美好。」还有一位男方写,「离开不一定是痛苦。」女方写:「没什么说的,不恨你。」还有的只有一个人的一句话,因为离婚后丈夫去世了,妻子写的是,「你在天堂,我在人间。」
拍摄完这组照片没多久,我有次去栈桥散步,遇到一个低血糖晕倒的男子,我给了他一颗糖果,他渐渐缓过来,他说,那天上午刚刚离了婚,因为他得了癌症,生存期不过三个月,不想连累妻子。我很受触动,那个场景像电影,冥冥之中有这样的离婚故事与我产生连结,而它并不稀奇,它可能就在你的身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我最想要拍摄也最难说服的一对离婚夫妻,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关系,也是我记录这一切的来源。
他们拥有一个很美的开始,校园恋爱,彼此的初恋,有过非常单纯的、真挚的感情。结婚后他们在老家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然后有了我。
我挺小的时候,记不得什么时候了,他们慢慢出现了矛盾,每天争吵。小学四年级,我决定要去寄宿学校,只有一个想法,我不要待在家里。
那时候,爸爸每天要从工作的地方开半个多小时车回家。有天,他来接我,我坐在副驾驶位上,他面无表情地开车,突然说,他每天都要开这样一段路回家,对面车灯不停晃他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开去的是个什么地方。如果家是一个没有温暖、给不了爱的地方,回去还有什么意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这个画面。
他们是很不一样的人,妈妈是大学教授,生活稳定,工作稳定,情绪稳定。爸爸则是一个自由的人,开着房车天南地北地跑,他的工作在路上。在那个环境下,硬撑着对每个人都不好。我非常支持他们离婚。他们俩在一起真的不幸福,没有必要。如果是为了我,更没必要。
他们在最不好的状态下分开,停留在对方最糟糕的时刻,之后有八年都没有见过面。我想他们去见一见对方,看看那个你爱过又决定不爱的人,现在是什么样。我先给妈妈打了电话,告诉她我要拍摄这样一组照片,这是我的作业,做不完这个作业,就毕不了业。她不同意。她说,你干吗要做这个?家丑不可外扬。
妈妈认为离婚是家丑,是不堪的,不被人理解的。直到拍摄之前,她都没告诉别人她离婚了,她跟同事说爸爸在济南工作。这么多年她总在我身上找到爸爸的影子,那些影子都是不好的,是糟粕。
她还问过我,不怕给自己打上标签吗?其实,我现在有点被打上标签,一个有点家庭伤痛的艺术家。但我觉得我不能假装它不存在,也不能假装它不重要,这是我需要去思考、去解决的问题。必须对自己诚实,才能对观众诚实。
妈妈的逃避就是对自己不诚实,但我没有权利要求她诚实,我明白她想要保护自己。这也是我说服100多对离婚夫妻时遇到的问题,拍离婚纪念照是一件挺需要勇气的事情,因为你要把自己的伤痛给所有人看。
软磨硬泡,妈妈答应了。爸爸倒是轻松,一口答应,还觉得挺兴奋,挺好玩。或者说,爸爸可能更诚实。
这次拍摄,意味着他们要再次回到我们的家,回到过去一家人常去的小岛上。
我观察到每对夫妻拍摄离婚纪念照前都会好好打扮一番。即便分开了,还是想要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对方。我妈妈也不例外。出发前,她收拾了头发,化了淡妆,最后拿出几件外套问我哪件更好些。在几件比较正式的外套中,她选择了一件粉色大衣。她是一个特别要强甚至有点刚的女性,经常穿西装。我相信她最终的选择是有原因的,知道去见爸爸,一个曾经爱过的人,她选择了一种柔软。其实,爸爸也偷偷问过我应该穿什么。他的衣服都很休闲,他选了一件最正式的。
那个冬天,我们同时抵达小岛。见面后,他们没有交流,也都不敢看彼此,只是拉着我说话。后来,我让他们俩单独往前走,走着走着,他们也开口了。
在小岛上,爸爸发现了一栋废弃的酒店大楼,翻过半米多的护栏,可以看见大海。这就是我爱冒险的爸爸。我和爸爸一起跨入了那个荒废的区域。妈妈不情愿,很抗拒,这是讨厌冒险的妈妈。
我说,妈妈,那里可以看到大海。她看了一眼我们,她的前夫和孩子站在那里等着她。这时候,她把手伸给爸爸,爸爸把她拉了过来。我拍下了照片,它非常动人。
拍摄完,我们一起去了小时候常去的面馆。吃完面,要回家了,两辆车停在面前,我只能选择一辆,就像每年过年的选择,我应该陪伴谁?最后,我上了妈妈的车,可能我觉得那时候她更需要我。上车后,我们没有说话,这时我才真正知道我的家早就不存在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美好,也已经逝去了。我哭了。
那次拍摄后,我的父母都放下了一些,妈妈很少再提爸爸的缺点。但是也有没有放下的,毕业典礼他们都来了,却没有相见。我还是要分开陪两个人看两遍展览,拍两次合影。
这一天对我来说,像一场真正的家庭旅行,更像一场梦。那张在荒废酒店海边的照片,对我是一种美好又残酷的证据。当时发生的一切,是我的纪念碑,我家庭关系的纪念碑。可能也是我在所有离婚纪念照中得到最重要的东西,一个幻想的破灭,一个句号,一种证实。我把照片洗出来,送给了拍摄对象,对他们来说,或许这次拍摄也是一个句号。
对了,爸爸妈妈也给彼此留了纸条。爸爸写的是:「永远感激你带给我的所有美好!」妈妈留给爸爸七个字:「你是浪子别泊岸。」
离婚的夫妻们都会问我,你为什么要为离婚的人拍摄纪念照?你想表达什么呢?
我很难过,也很无力,因为我答不上来。我不知道我要找到的答案是什么,我只能说,希望给他们一个见面的机会,记录他们相见后发生的事情,让其他人看看离婚后的状态可以是什么样。
拍摄完我找到了答案。不是一个答案,而是太多太多的答案。这是我,作为一个22岁的独立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人类的多样性,第一次介入世界上最迷人也最复杂的关系。
好多人跟我说,他们当初以为分开是最好的结果。有的夫妻离婚了,但看起来还像家人和朋友一样,可以笑着喝交杯酒,可以抱着孙子一起照相。但也有人改变了想法。那个离婚后前夫生病去世的阿姨,她的离婚纪念照是在曾经的家楼下,一个人拍的。她说,她以为跟前夫分开后,她找到一个新的人,生活会更好。但是,她发现生活还是一样的,还是那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她的生活并没有新的开始。这让我回想起我拍摄《再见爱人》时对郭柯宇的询问,因为提前知道了她离婚是想开始新的生活,我特意问她,离婚之后你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样?其实我期待很多答案,但她轻轻地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包括我的父母。曾经我觉得他们分开是最好的结局,这些年我又回想,那段时间如果撑过去了就撑过去了,如果冷静下来找到办法,是不是不会就那么放弃了?我觉得他们生命中最爱的还是彼此,可是这辈子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要分开呢?因为在一起更不幸福。有时候,不是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寂寞了,而是两人灯下无言更寂寞。
那么,离婚后怎么样算一个好的关系、好的状态呢?
章贺和郭柯宇就挺好的,两个人离婚了还能这样客气,平和,友好,像朋友和家人一样融洽,真是最好的状态了。我能看出来他们自己很满意这样的状态,对孩子也很好。郭柯宇也想通过这个节目告诉那些离婚的女性,她们也可以过得很好。现在通过镜头打破这种平衡,或许违背了他们的意愿。只能说节目组、导演、观众,包括我,都想要挖掘更多,也想让他们真正面对他们的问题。
可是这样的面对有必要吗?即便他们否定爱过彼此、相敬如宾,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真实的影响吗?生活有时候需要一些谎言,一些欺骗,一些逃避。
离婚,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没有人能评判它是好的还是坏的,是勇敢的,还是逃避的。
我也在反思现在的婚姻关系和婚姻制度。想获得幸福的人用一张纸就可以得到家庭的温暖,想要结束不幸的人也能够用一张纸换得个人的自由。但是,这张纸是不是真的重要?离婚,到底是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情,还是更难的事情呢?
可以肯定的是,离婚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像《再见爱人》的王秋雨和朱雅琼,很多人把他们分手的原因归咎于王秋雨没有给朱雅琼足够的爱,或者,朱雅琼需要的太多了,但是他们在一起19年,如果只是因为这两个问题,没有结婚就会分开了。他们一定在某些时刻接受了这种设定,但日常生活中,所有细碎的事情和得不到回应的感情慢慢积累,最终到达了一个爆发点。
很多婚姻结束的理由看起来很简单,其实比什么都复杂。
比如,章贺郭柯宇他们给我的感觉就是矢口否认爱过彼此。十年的婚姻,他们拒绝承认有过爱情。我觉得所有主动结婚的人一定爱过彼此,不然怎么有勇气结婚呢?他们的互动也让现场所有人都觉得是有爱的,可是他们就是否认,还特别冷淡地划清界限。
我接触过这么多离婚的夫妻,离婚理由说得越淡,越不在意的,是爱得越深的。都是因为有过很多纠缠,杂糅到他们根本无法总结自己的婚姻,只能用一个最冷淡、最简单的理由去解释他们的结束。
我有过一个交往6年的男朋友,今年过年分的手。我们俩就像章贺郭柯宇一样,分开后矢口否认爱过彼此。我想为这6年找到合理的解释,找到一点也不难过的方法。直到前两天,我都觉得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
那天我忽然看到我们刚在一起的合照,我看到当时我的眼神,那样真诚,我能确定那就是爱。只是时间过了太久,我只是很开心地往前走,当我真正再回头看,我发现那个真的是爱过的。
人类多神奇啊,一个星期前你采访我,我都没有这些感受,也说不出这些话。我前段时间看到一句话,觉得特别好——这是当代人的专利,也是一个文明社会最可贵的地方:承认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会有自由而流动的、无法被归类的情感。
有人说男女分开后的状态,什么男的分开了以后,先是开心,然后难过,女的先是难过,然后开心,我觉得太搞笑了。任何感情形式和关系都不是这样一句话能概括的。这也是我拿起相机拍摄那些分开的人们、破碎的感情的原因:离婚是一个值得纪念的事情,跟结婚一样值得被纪念。它值得被回顾,被思考,值得真诚地去面对。同时,它又有那么多种答案、形态和结局。相爱的人分开了,他们的关系仍然在流动,也仍然无法被归类。
还有很多人问我,拍摄过这么多离婚夫妻,你会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婚姻吗?我觉得不会。
我还是一个经验主义者,花了6年时间证明安全感不是另外一个人能给的,也验证了一段看似非常稳定的感情,不一定能走到最后。
同时,我也很清楚,我对亲密关系是有问题的。即使我知道前男友有问题,即使我知道我们在一起不幸福,为什么我还是拖着6年的感情没有放弃,最后是他选择的分开?我真正害怕的是什么?其实是离开,害怕对方的离开。
我的来自单亲家庭的朋友们也会有类似的困扰,他们很难真正在感情中得到安全感。我会想,我是需要幸福,还是只是想要有一个家,有一个人陪伴?
那天我和表弟聊天,他突然问我,你觉得你爸妈爱你吗?我不假思索地说,他们当然爱我。表弟笑着说,不是。你的父母愿意为你奉献一切,但并没有真正给你爱,没有让你感受到真正的爱。
他说,爷爷很爱他,为了给他跳舞逗他玩,把腰给摔坏了。他的父母更不用说,可以找到一定爱他的细节。他让我说任何一件我父母爱我的事情,我不愿意承认,我想不到。我能明确的是妈妈愿意为我奉献生命,可以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给我,但她对我,没有具体的爱。我想不到具体的传递爱的小事。
真正令我感到遗憾的不是父母不爱我,而是我不爱他们。我真的不爱他们。不是我叛逆,我非常懂事,也非常孝顺,但是爱呢?爱的感觉好像不存在了。
我是一个很容易爱别人、相信别人的人,也有很丰富的感情。比如,我爱过我的前男友。可是,在我最应该爱的两个人身上,我没有爱了。也可能我爱他们,只是我感受不到,我觉得离他们非常遥远。我在刻意疏远,不想面对,也不知道如何表达。
接下来,我想关注像我一样单亲的孩子。我拍了一些单亲孩子的结婚照,想看看当一个孩子见过父母婚姻的不幸后,会以什么样的状态去面对爱人,面对婚姻。我们这代人的父母很介意自己的儿女找单亲家庭的孩子,会觉得单亲家庭的孩子生活不幸福,没有爱人的能力。我完全理解,但认为这是错误的,见过不幸的孩子才能知道幸福是什么,知道要在婚姻中避免什么。所以,我一直挺相信有幸福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
我想的挺现实,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别人觉得我应该是一个对感情看得挺开、挺酷的人,其实,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俗套的人,最终,我也会落入俗套的婚姻当中去。
婚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我觉得应该不是爱。至少,这100多对夫妻给我的感受,婚姻中最重要的不是爱,可能是包容和理解。夫妻很像战友,要共同抵御外界,也要互相合作,没有爱不行,只有爱又很难维持。
其实,人就像漂浮在水上的两个叶子,能相遇,能有叶尖的触碰和叶脉的重叠已经很难得,又怎么奢求它流向同一片海洋。所有的创作主题和故事中,我最感兴趣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很多电影、文学、歌曲,再宏大的主题,最终还是落到一段爱情,一段关系。关系到底有什么重要的?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东西了吗?后来我理解了,人类啊,还是痴迷于爱情,为爱情买单,为爱情疯狂。关系是永恒的话题。
这两年,我对关系的观察从离婚夫妻延伸到了家庭。我发现,家庭是一个包裹着你的圈,圈之外才是你的人际关系。最内层的东西如果出了问题,会带给你结交这个世界其他关系的障碍。
我遇见过一个小女孩,只有四五岁,我去她家拍摄,一个非常快乐的家庭。我快走的时候,女孩我把拉到她的乐高玩具前,指着里面的三间房子说,「你来了,我们是三个人,一个家。你走了以后,我们各自过各自的生活,这是妈妈的家,这是爸爸的家,这是我的家,三个人,三间家。」
和前男友还没有分手时,他的父母来美国找我们玩。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和一个家庭旅行,一个我认为最理想的幸福家庭。我拍了好多他们的家庭合影,相同的场景也给自己拍了一张自拍。当时我没有理解为什么同时自拍,分手后看到照片才体会到,我一直融不进去他们的家庭。即便当时氛围是快乐的,但我还是能感受到那种分离感、疏离感,他们是一个单位,我是一个单位。
那趟旅行中,我还拍摄了路上遇见的其他家庭,一个坐在山崖边看新年第一次日出的家庭,互相扶持攀过礁石的家庭,坐在海边长凳上沉思的家庭……穿过无人区时,我想到,可以给作品集起一个名字,《几万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海底》。那片区域几万年前是海底,现在变成了荒漠。此间的旅行者,也许是一对夫妻、一个家庭,在时间长流中穿行,可能中途有人下车,有人不满争吵,但还是一直努力往前行走。
关系之所以迷人,因为它太复杂了,太难被定义了。它是人类最本质的东西,是一个人去面对自己、面对他人的过程,我没有办法概括任何关系。
2019年,拍摄完《离婚纪念照》后,我去纽约视觉艺术学院读研,学摄影。那一年我几乎没有创作,更多的是去感受这个世界,感受身边所有人的关系。2020年,疫情开始,人类面临如此巨大冲击时,我发现艺术突然显得特别无力。艺术家如何不去消费话题,不找噱头,如何做才能帮助公众,我找不到答案。但我很明确的是,我要回到中国,回到自己的土地上。
我想要的艺术是追求社会性的。而接触了这么多离婚的夫妻,这么多家庭,他们炽热的、破碎的、伤心的感情,以及他们正遭遇的现实和困境,让我再一次意识到,作为艺术家必须了解现实,走出去,真正地接触这些真实的人。
未来,我还想要去四五线小城市贴拍婚纱的小广告,通过拍婚纱照探寻当代年轻人怎么结婚,这是我应该了解的,我想知道社会真正的样子,关注人类的情感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