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杆测影与中国型宇宙的产生及中国型宇宙美感的产生(《中与中国审美观念的起源》之二)
立杆测影与中国型宇宙的产生及中国型宇宙美感的产生
|是中字里的核心,代表的远古的立杆测影。世界上古文化对宇宙的了解从而建立起相关的观念,大都从立杆测影始,中国上古的立杆测影有什么样的特点呢?第一,东西南北中各族群的立杆测影之杆是多样的(在古献里,最多的杆与树,而二者也是多样的,杆的类型有:杆、柱、木、表、圭、槷、臬、髀……树的类型有:扶桑、扶木、若木、建木、秩树、三桑、桃都……),测影之方法是多样的(文献中有山头观测法、房屋观测法、固定地点观测法、立杆测影观测法、月亮圆缺观测法……),主测的对象的多样的(文献中有以太阳为重点、以月亮为重点、以北斗星为重点、以二十八宿为重点、以五星(金木水火土)为重点、以九星(天蓬、天芮、天冲、天辅、天禽、天心、天任、天柱、天英)为重点,还有日和月或日月星的多重点并置……),然而,这些多种多样的人与天的关系,在历史的演进中,终汇成严整体系而具有突出特点时,是《周礼·考工记》讲的两点:昼测太阳,夜测极星。
昼测太阳即在地上立一杆柱,当太阳从东方升起之时,投影其上,太阳的初出、升高、下降、没去,投影也跟着变化。这样太阳从晨到午到夕的变化,完全在杆柱上反映出来。在一年四季的变化之中,太阳每天从东方天边升起的地点是不同的,从而在杆柱上的投影也是不同的。一日之中,日影的变化在杆柱上的反映,可以形成一日12时辰规律。一日之日即是由太阳来代表的。特别是正午之时,影子最短,而且形成正南正北的直线。一年之中,日影在杆柱上的往复变化,可以总结出每月和四季的规律。正午之时的最短的杆影,又是随季节而变的,夏至之时最短,冬至之时最长。这样,太阳的运行规律在中杆的日影上体现出来,由此可以掌握形成了一天一月一季一年的变化规律。如果说太阳是有神性的话,那么,这一神性从中杆有规律地体现出来。立杆测日,这在世界各文化都是一样的,但中国文化中,总结出来的思想特点却是不同的,主要有两点,一是由太阳运行体现出来的宇宙是运动不止的和有规律的,二是而太阳昼出夜没,次昼复出,如此循环,昼出为阳为实为显而夜没为阴为虚为隐,由太阳体现出来的永恒的运动是虚实相生的。
夜测极星。夜空里最显著星相其实有二,一是极星,一是月亮。与太阳对应的是月亮,太阳只有白天可见,夜晚不见,夜晚的月亮如白天的太阳一样,照耀大地。月亮与太阳有更多相同点,太阳每个白天一方面从东到西的作日运动,另方面其每天的出没点的变化作从北到南的年运动;月亮每个夜晚一方面一方面作从东到西的日运动,另方面月亮每晚上通过不同的月相(朔-上弦-望-下弦-晦)变化作月运动。因此,月亮和太阳有相同的性质,都永恒运动,而又有互补性质,是昼夜的照明(日月为明),太阳给出了昼与年,月亮给出了夜与月,日月共同形成了日(由太阳之昼和月亮之夜合成),月(由月一周构成)、年(由在南北回归线周构成)。正因日月的共同性和互补性,当远古之人白天在中杆捕捉到日影的规律,晚上观月仍以中杆为基点。只是月影不重要,以中杆为观测点看到的月相重要。白天测日影的神圣性让夜晚观月的点(中杆)变得神圣。日月皆动,而极星不动,因此极星在天空的地位显得重要起来。夜测极星,在远古中国,重要性有三:一是强化了南北向的重要性,二是季节得到了突出。三是天上中心由之形成。第三点最为重要。先讲第一点,在夜里,当视线通过中杆顶凝望北极时,这方向即是南北方向。这与白昼测日取上午与下午影子一样长的影端两点联接起来,那它的中点与标竿入地处的联线方向就是南北方向,是一样的。从事实上看,只起一个互证作用。但从观念上看,测日影可得出东西向和南北向两种,而极星的南北向,增加了南北向的重要意义。在中国文化中,房屋是南北向,城市有东西和南北两型,这里有测日的影响,最后统一在南北向中,这是极星的影响。第二是季节。观日影的南北移动和月相盈虚循环,可以得到季,但没有明显的分界标志。而极星的北斗,则把季的标界彰显了出来,正如《鹖冠子·环流》所说:“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这样,日影、月相、北斗共同形成了中国文化的日月季年的规律。第三点是夜测极星里最为重要主要意义。在北纬36度左右的黄河流域,天北极高出地面36度,形成一个以天北极为中心,以36度为半径的圆形天区,这是一个终年不没入地平线的常显区域。从天文学上讲,只要在北纬地区,夜观天象,群星每天都在变动,而只有北极星是不变的,对此现象世界各文化对极星有各自的理解,极星在古埃及被看作通向天堂的不变天路,是很有宗教情怀的想往,在北欧被称为钉子星,是很物质化的想象,在玛雅被称为商业之神和指路星,既实用又神性,而在中国,当日月星辰都不停运动而北极星不动,成为了天上的中心,在宗教性的思维中,成为天上的帝星。班大为考出,甲古文的“帝”字“是以某种方式来源于确定北天极——即帝的居所——的过程。”[1]
这一想象造成的实际历史效果是什么呢?天上只有一个中心,这就是极星(天帝所居),地上也只一个中心,这就是中国(天子所居)。由夜观极星而产生了中国文化的两个基本观念:第一、天上只有一个中心,地上也只应有一个中心。中国的大一统和天下观由之而生。第二、极星不动而日月星辰皆动,形成了本体之静和现象之动的静动观。
然而,中国的本体之静不同于西方的Being。这也与夜观极星相连。从天文学上讲,北极只是天球上的一个几何点,而各文化天文学上的极星,都是指离天北极位置最近而又最亮的那颗[2]。
但中国人的思维,不是先确定北极星,再由之定位与之相关的周围星辰,而是把北极区域的众星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把握。6 -2千年前处北极区域是北斗星,因此在古文献中,具有天文直观的概念的北斗、北极、北辰是同一概念,北斗在强调整体的同时,也指整体中的核心北极,北极和北辰在强调极星的同时,也指北斗整体。同样,后来在同一天文现象基础上形成的具有哲学内涵的概念的太一、天一、天心,都是可以互换的[3]。
这里具有重要意义的有两点:一是天北极是一个天文点,而极星从长时段看是变化的,这一点从一万年前到六千前的长时段中应被认识到过,因此,在天北极与北斗的关系中,有一个无与有的结构,这是中国思想以无为本的深远基础。二是突出北斗七星整体[4], 而不是其中的极星,正是中国整合性思维的智慧之处。为什么会突出北斗而非极星呢?不动的极星只是北斗七星整体中动与不动的整体功能之一(这动与不动,极星的通变,以及有无关系,正为先秦哲学由之总结出来的重要原理,不在这里展开),而在远古最为重要的,是北斗作为整体其斗柄对于历法的明晰指示功能。正如由斗柄显示出来的北斗的运行,乃宇宙之大法,上天之神意。北斗星终年长显不隐,易于观测,成为天天月月年年皆见的时间指示星。随着地球的自转,北斗围绕北天极作周日旋转,又随着地球的公转,北斗围绕北极作周年旋转,斗柄或斗魁的不同指向,与四季的变化形成了同构的对应关系。一年四季,天上的星相都在不断地随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只有北斗星是不变的,不但不变,而且所有的天体都围绕着它旋转,并且在天体有规律的变化中预示了季节的变化。这样,北斗既“领导”着天上的众星,又影响地上变化。古人发现,北斗是与二十八宿一起旋转的,只要看到北斗转的位置就可推知二十八宿的位置[5]。因此,古人在把天体理论化的演进中,将整个星空分成十二块(以和十二月相应),犹如以北极为中心,天体分为12块片,称为十二纪(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当然,由于岁差的影响,不同时代十二次与节气月份是有着不同的对应关系。由于北斗牵连着十二次、二十八宿以及节气月份等,逐渐形成了“天上群星参北斗”的观念,换言之,形成了北斗为天之中心、为天上帝星的观念。正如汉代天文学家张衡所言:“一居中央,谓之北斗。动变定占,实司王命,四布于方,为二十八宿。日月运行,历示吉凶,五纬经次,用告祸福,则天心见于是也”(《后汉书天文上》引张衡《宪灵》)。中国境内的各种姓氏落族,无论在地理上居于南北东西,在经济是农业、是游牧、还是渔猎,在文化上,千氏万族有不同传统,而都在仰望星空的天象观察中,以北斗为中心,建立起了一个统一的天上世界[6]。
由夜观极星,从斗柄指示而引出的十二纪和二十八宿的变化而形成宇宙运动同样可以由昼测日影而获得。王大有、王双有《图说太极宇宙》讲了立杆测影与八卦的关系,论证了太极图的太极曲线是由将太阳在天上的圆运动与在圭表上的反映结合起来而产生的。[7]
田合禄也论证了太极图是立杆测影的关联:“将圆盘二十四节气分成二十四个等分,每分显示十五天中日影盈缩情况。再将圆盘用六个同圆的半径成六,每等分代表四个影长单位,表示一个月的日影盈缩情况。将二十四个节气的日影长度点用线连接起来,阴影部分用黑色描绘出来,即成太极图。其中大圆圈表示太阳黄道视运动(实质上为地球绕太阳公转的轨迹),圆盘逆时针方向移动,表示太阳周年视运动的右行,由表顺时针方向移动,表示太阳周日视运动在一年中移位的轨迹(实质是地球自转的轨迹,称为赤道。黄道与赤道之间的交角,叫做黄赤交角,即两条鱼尾角。这个交角现为23.16.21(黄赤交角随年代有微小差异)。由此造成太阳直视点在地球上相应的南北往返运动,称为回归运动,使地球表面出现四季,以生万物,所以太极曲线是生命曲线,太极图表示太阳回归年的阴阳周期。”[8]
因此,夜观极星与昼测日影合成了一个统一的中国型宇宙的基本规律。
中天北斗的运行是怎样地影响到整个宇宙的呢,是气。《春秋·文耀钩》曰:“中宫大帝,其精北极星。含元出气,流精生一也。” 《御览》卷22引徐整《长历》曰:“北斗当昆仑,气注天下。” 《后汉书·李固传》曰:“斗斟酌元气,运平四时”。这样,日月季年的变化是因北斗运行,气流四方而生。北斗成为气的本原,中国的宇宙是一个气的宇宙是与北斗观测而来的观念连在一起。北斗的中心之气体现为四方(四季)之风,进而形成以十二律为特点的中国的音乐宇宙:《吕氏春秋·季夏纪》曰:“大圣至理之世,天地之气,合而生风。日至则月钟其风,以生十二律。仲冬日短至,则生黄钟。季冬生大吕。孟春生太蔟。仲春生夹钟。季春生姑洗。孟夏生仲吕。仲夏日长至。则生蕤宾。季夏生林钟。孟秋生夷则。仲秋生南吕。季秋生无射。孟冬生应钟。天地之风气正,则十二律定矣。”这样,北斗、气、风、乐紧密地连系在一起。中国宇宙是一个乐的宇宙也是与北斗观测结合在一起的。由北斗中心而发出的气、风、乐都有虚的性质,其功能运转则从日月季年的物候中体现出来,这一体系由《夏小正》《逸周书·时训》《月令》《吕氏春秋》《淮南子时则训》等文献体现出来。
正是中杆下昼测日影、夜观极星的活动得出了中国型的宇宙。这一整体性宇宙也是中国美感的宇宙基础,正如《庄子·知北游》所讲:“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讲的正是这一中国宇宙基本原则,有中心的整体关联性,以无为本,以气为用,音乐宇宙,以及虚实相生的原则和循环往复的圆意,都成为中国美感的基础。
专从“中”与中国型宇宙的关联上讲,古文中字的三部分四形状可以释为:|即中杆,囗是立杆之地,○为杆影的规律,飘带是杆影的现象。
由中杆而来的整体宇宙使中杆本身神圣化了。立杆测影的人(巫)因中杆的神圣而获得在族群中的神圣性。《说文》释中字的“|”曰:“上下通也。”讲的不但是天上之中的北斗与地上的中杆的相通,也是整个天相与地上世界的相通,即从《夏小正》到《月令》所讲述的整体关联的的宇宙。还是天上的帝星与中杆下之巫的相通。下面着重讲——
[1]班大为《中国上古史的揭秘——天文考古研究》(徐凤先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356页
[2]由于岁差的原因,北极在恒星间的位置只在一个较短的时间保持不动,故一个星作为北极星,最多可以占位1千年,一旦其差距北极2度以上,北极星就要由另一颗更靠近北极的星来担任。在中国天文史上,公元前2千年初期,极星是天乙(天一)星即西方的天龙星3607,公元前2千年晚期,是太乙(太一)星即西方的天龙座42或184,在前1千年前后是帝星即西方的小熊座,在汉代是天枢星即西方的鹿豹座4339。
[3]束世澂《中国上古天文学发凡》(载《史学季刊》1941第I卷第2期)说:“北极即论语之北辰,指北斗星言,非后世之所谓北极星。北斗在三四千年前,甚近于北极点,终夜不没,极便观测,且星光弘大,为全天最亮之星,一也。春秋以前所有星名,概为会合数大星成象者因以指名,无采用单独一星之例,二也。极星之名,始见于《考工记》,此为晚周之一记载,而北斗见于诗《大东》,三也。古者以天数为七,源于北斗,四也。”关于北极、极星、北辰、北斗、天心、天一、太一的同义,可参韦兵《斗极观与晚周秦汉的黄老之学——兼论楚简“天心”》(四川大学二零零三年硕士论文)中的相关论述,特别是与此论述相关的资料。
[4] 陈久金《北斗星斗柄指向考》(载《自然科学史研究》1994年第3期)说中国上古有北斗七星为北斗九星两个系统,但在以斗柄定时节上,两系统是一样的,在哲学思想上,两系统也是一样的,因此这里只举七星。
[5] 赵永恒、李勇《二十八宿的形成与演变》(载《中国科技史杂志》第30卷第1期第110~119页)考证中国二十八宿应在公元前5690~前5570年之间的120年中形成。
[6] 且以东北地区的鄂伦春人和西南地区的彝族为例,前者重视北斗(称之为“奥伦”),以斗柄所指定四时,方法与《鹖冠子·环流》相同,可见其源甚远。后者通过观测斗柄以定季节,其两个重要的节日“火把节”与“星回节”都因北斗而来(初昏斗柄上指为火把节,初昏斗柄下指为星回节),可见其源甚古。
[7] 参 王大有、王双有《图说太极宇宙》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第39-43页
[8] 吴桂就《方位观念与中国文化》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第60-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