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
西环码头上新铺了五十来米的栈道。
不知是谁,用五彩绒线绳织了六对人偶,套在栈道旁的栏杆上。姿态不同,装束不同,胖瘦也不同,却都相依相偎相牵相系地甜蜜着,肩并肩头挨头,望着海。
码头日夜繁忙。
汽笛声响有时裹在浓雾里闷闷的,有时在浪海云山之间分外嘹亮。它们听着。
补给船泊港的时候,有一次是新手摆弄缆绳,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手腕上的巧力不足,缆绳就是不肯听话。它们看着。
大太阳玩命地往下晒,栈道木色浅棕,竟也反射着雪亮的白光,满世界晕晕晃晃。它们的身体都干得发皱。
暴雨把成吨的水从天上劈下,砸得栏杆震动呼痛,海浪借着狂风一头撞过来,粉身碎骨。它们兜头到脚一身精湿。
也不是没有温柔的薄阴,路过的好心人施以援手,把它们或俯仰或欹斜的身体摆正来,让它们得以平静地度过清晨黄昏。平静得分不清今夕何夕。
我总是跑去看它们,觉得它们携手共度风雨的样子,像极了爱情。或者也许,更像是婚姻。
是呀,是婚姻吧——爱情没有这种紧紧捆绑在一起的顽韧。还有人说:爱情中的两个人眼里只有对方,而婚姻中夫与妻却需要望着同一个方向。
我不知道。即使已经置身第二段婚姻当中七年,我仍旧不知道。作为一个永远相信“爱情”,却已经没那么相信“永恒”的女人,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龙应台《天长地久》里所记录的她的母亲应美君的一生,那是爱情与婚姻,又不止爱情与婚姻。
那是漫长人生中和家国命运、和天灾人祸、和疾病苦痛进行的不死不休的搏斗。
那是人偶一般只能任命运播弄从故乡到异乡,然后用一辈子把异乡变作故乡的妥协。
那是“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让女儿读书、做自己的主”“一定要保有尊严”的苦心支撑下,日复一日从鸡鸣到月落的挣扎。
在命运面前,在战争面前,在家国大势面前,人和人偶,能有多大区别?
人生一世的飘摇风雨,与自然界的风雨飘摇,哪一个更难抵御?
其实我一直以来深怀恐惧。
我一直害怕有一天愛情消失了,人生却还有剩余。而我当然不能留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
网络上那么多好女人的榜样,那么多好女人的守则,我也害怕自己还没来得及变成好女人,身边这个这么好的男人就不再爱我了。
然而我如此骄傲,不肯承认我害怕。
直到这个早晨。
昨天读完了《天长地久》,今早又来看海边的人偶。我发现自己不再害怕承认内心的恐惧,与此同时,恐惧竟然也减少了。
我终于深切地意识到:
既然正在经历着金子一般华美丰盈的每一天,实在没必要预支对未来的恐惧。
我和人偶一样卑微渺小——正如贾谊所说:“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那么,我便只能接受我必须接受的,改变我所能改变的。
如果爱情会消失,就只能放手。
毕竟,生命真的只有一个个当下,未来完全没法预测,甚至没有常理可循——比如战争,比如天灾,种种意外才不管你是惊是喜。
我所担忧恐惧的在众人口中被反复言说的爱情的变化,反而有可能是最微弱的伤害与茫然。难道不是吗?人若连生命都失去,爱情又将何以附丽?
如此想来就很难不释然:这样好的你,如果一直在我身边,当然好,很好,非常好;可是如果和战争疾病意外灾难相比,我是不是宁愿你爱上了另外一个人将要离开我,也不愿你陷入那些境地?答案是毫不犹豫的肯定,绝对没有一点迟疑。
所以,也许我没有必要弄清楚爱情与婚姻的定义,只需要守着一颗心,深味人生。且看风雨从哪个方向来,并知道它们来了还会去。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那么,人,怎么样呢?
海风吹海浪涌,日晒雨淋,那些五彩绒线绳编织的人偶,不知道会不会变得有点儿咸?色会褪,绳会断,万物万事消磨;如同人会老病会死去,容光当然不能永固。
可是,我总觉得,就算卑微如人偶,也一定各有各的——也许不为人所知,却也绝不会被夺走的——尊严。
而况于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