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孩子不如你意

说实话,真心羡慕那些心大的佛系妈妈。而我这个妈当的,总嫌太不放松。遇到孩子不如我意的时候(这种时候显然比“如我意”的时候多得多),育儿书上所有严禁做的事往往被我一不小心就轮番做个遍。

朵朵刚从妈妈肚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就有着一对黑亮亮大睁着的眼睛,和一张花骨朵样的小嘴巴,以至于“朵朵”这个小名脱口而出。那时完全顾不得在意她额头上那一大块褐色的胎记,也轻易相信了朋友们的话:“红通通的小婴儿大起来会很白。”

并不是。

小黑孩儿(2010年4月24日)

朵朵是个小黑孩儿。

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安慰自己说:“朵朵已经这么可爱了,黑一点儿,不要太完美,做人要低调。”同时安慰朵朵说:“黑是健康!”

很快,朵朵就开始用这句话来应对大家的关心了——

“朵朵,你怎么这么黑啊?”“妈妈说,黑是健康!”

“朵朵,晚上你可不要出门啊,会溶到黑夜里妈妈找不到的哦!”“妈妈说,黑是健康!!”

“小朋友,伸出手来,打哪只?……这只太黑了,找不到血管,换一只手吧……哦,这只更黑……”“妈妈说,黑是健康!!!”“那你怎么来医院输液了?”“………… ……”

终于有一次,朋友的孩子(一个非常非常白的小姑娘)跟朵朵比手,大声叹道:“朵朵,你好黑啊!”这声叹息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小小的朵朵放声大哭起来。

那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朵朵不哭,遇到人说她黑,不怎么理睬,也不再用健康做解释。又因为我一直觉得她很漂亮,常常赞她美,我就以为她不介意自己的黑了。

其实,并不是。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照例是头凑得近近地说话。她爸爸抚着朵的小黑肚皮,戏谑道:“朵朵难道是去挖煤了吗?”“没有吧”,朵朵漫不经心地答。我正在想,这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啥是挖煤啊,她却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望着我,非常非常由衷地说:“妈妈,妈妈,我真希望变白啊!”用的是又强烈、又无奈的语气。

我心里猛地一拽,又佯装轻松地问:“为什么啊,黑皮肤,很好看啊!”朵朵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反驳我,只是认真地说:“可是我想白,好想白——”她理了理小脑袋里的思路,继续说:“我想要浅颜色的白皮肤,不想要深颜色的黑皮肤。”我心里无语,嘴上却五彩缤纷热闹得很:“朵朵朵朵,外国有很多美丽的阿姨还专门要去把自己晒黑呢!黑色是很美丽很美丽的颜色!朵朵多么特别啊!再说,如果你想的话,咱们现在多喝水多吃蔬菜水果多喝牛奶以后就会变白的!朵朵你是最美丽的宝贝啊……”

我的宝贝在我怀里睡着,临睡还在补充:“我还要,多吃白白的豆腐……”

黑孩子的事儿其实我并不太担心。

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印象,让我很怕孩子太好看太聪明。总觉得不平凡的东西若不是自己努力得来而是一出生就带来,难免附加着什么额外苛刻的条款,会让孩子一生更难顺遂。

再说,女孩子若生得过分好看,容易陷于过分的“自知好看”,人生纵然会因此开一些挂,却可能会在更广阔深远的意义上受限。我宁可她自平平的样貌中绽放个性的光彩。所以黑也罢胎记也好,我看来是无妨。

可是,下面这两种情况,怎么破?

小“厌学者”(2010年5月20日)

朵朵常常被投诉,原因是“不能集中注意力”。

我们都觉得这很可怕。十年教师生涯,可谓“阅人无数”,再没人比我更清楚“不能集中注意力”与“学习差”之间的必然联系。

我就观察她。

第一天。要写字了,任务是描红——一页“1”。

忽然描红簿消失不见了。全家总动员去找,奶奶翻玩具箱,爷爷趴下打着手电照沙发下。均无获。这一天于是没有写。

第二天。描红簿终于找到了,原来在竹摇椅下面藏着,其上覆以一只布老鼠。真是让我们好找!于是写字,在她的专用粉色书桌前,小台灯也亮起来了。

可是朵朵突然困意袭来,打了三个好大的呵欠,眼睛也快成一条缝儿了。逼着写了三两个,简直不成字。理由是:妈妈,好困好困啊!

第三天是周五,我们加班晚回家,写字的重任落在奶奶肩上。可是,在接她放学的路上,小人儿已经庄严宣称:“我,不爱写字!”待到回了家,想起明天是周末,更补充说明:“我明天要玩儿,使劲玩儿!……玩儿累了,就画会儿画儿。……我就是不写字!!!”真是掷地有声啊,可惜我不在家没听到,奶奶听到了假装不理会她。

第四天我终于陪她写字。本子没有丢,时间还早没有理由说“困”,她的宣言又不敢在我面前说。所以就真的开始写了。

提笔写了一个“1”。——“妈妈?”她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我:“咱们什么时候吃棒棒糖呢?我有一个草莓的……”我平静地打断她,说:“写字。”

她很乖地转过去写。“1”、“1”。——“妈妈!”她又转过头来,脸上是哀求的神色,“我有点儿累了……”我平静地回答她:“坚持。”

她耷拉着脑袋转过去,打算写,忽又转头,很热切地告诉我:“妈妈!今天我们班上的黄俊博啊,他……”

我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个办法。

我忍着怒对她微笑:“嗯,是哦,这个黄俊博真可爱啊!”然后把她的座位转过来让她看着我的脸,认真地对她说:“朵朵,写字的时候,不能转头,不能说话,要一口气地写,你明白吗?”她拿大眼睛看我,没有点头。

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用逗她的口气很夸张地说:“我猜你呀,根本做不到!你就只是会写一个字看一下妈妈!~”

她被我激起了不服,大声说:“才不是!”

我趁热说:“有本事给我看啊!我赌你只能写一个1!”

她气哼哼地转过身去,拿笔就写——“1”“1”“1”“1”“1”“1”——然后忍不住得意地转过头来,说:“看!!!”

我大喜,夸她棒,进而说:“还有没有可能写更多也不转头不说话呢?”她不以为然:“当然啊!”

于是她又鼓劲儿写去,我在旁边轻声数,她写了七个。我表扬她时,她却对自己不满意起来:“没进步!朵朵!”她自我评价道,然后又低头写。

我数着,一边数一边勉力按捺着欣喜……因为,她足足写了四十个“1”——非常专心,不但没有转头说话,而且还不断总结前一个写得不好之处,努力写好下一个。

她写完了所有的“1”,转头看我。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台灯的光照出母女两个人使劲儿忍着的笑意。我充满惊喜地看着她,她又骄傲又得意地望着我……我紧紧地抱了小朵朵。

然后她挣脱我的怀抱,拿着描红簿冲向客厅,声音震得整个屋子响:“奶奶奶奶!我写了40个1都没有抬头!!我棒!!!”她得到了每一个人的拥抱和亲吻。

描红簿再也没有丢过。

麦当劳班(2010年8月1日)

身边的孩子们都挺忙的了,朵朵却还处在傻玩儿阶段。总觉得这样很对不起她,想尽可能给她选择的机会。

于是去附近的青少年活动中心。这里的课五花八门,而且有一些是颇受小区孩子好评的。和朵同龄的玥玥,就在那里学了一个暑期中国舞基础班,并且吵着要继续学一个秋季班呢。

“朵朵,你想学跳舞吗?”我指着大厅里陈列的照片问她。“不要!”“你看小姐姐们穿着漂亮裙子,跳舞多好看啊!”我循循诱之。“不学跳舞!”我得到的是非常坚决的回答。

“那,你想学画画吗?”“我早就会画画了!”(拜托,你那也叫画画吗?真不谦虚!不过我如果这么说,她肯定会盘问我什么叫“谦虚”,所以我忍住没有说。)“你不想画得更漂亮吗?”“那你教我就可以了啊!”“……学画画,就有很多小朋友一起画,一起玩,多好啊!”“我自己也可以画得很好玩啊。”

转了一圈,有练跆拳道的,有学科学,有弹钢琴的,有拉小提琴的,有敲架子鼓的,还有围在一起喊叫的(没看明白是什么班)……逐一问之,均曰不爱,而且愁眉苦脸起来了。

朵咋不爱学习呢?!!!

“朵朵,你什么都不想学,那你想干什么?”“我就玩儿!!!”

“真是的!要不干脆给你报个'麦当劳班’算啦!”

“好哎~!”发自内心的欢呼声响起来了,笑容满面的朵完全无视我的悲痛。

当年我真的挺绝望。不记得是经过怎样艰难的自我开解,才强忍着没去跟别人家换个孩子回来。

事实上朵朵现在喜欢跳舞也喜欢画画,最近还迷上了朗诵——竟然读得颇有模样。在“为你诵读”APP上,我给她点评,追着送花,成了她的迷妹,妥妥一个铁杆真爱粉。而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这棵小苗儿,见风长,丝毫不迎合为娘的夙愿,只顾追随内心的方向。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枝叶间姿态里又透出些蛛丝马迹,让当妈的循着那神秘的指引,惊喜地发现母女间特有的关联。这一切,都是那么神奇——我们有多少相似点,就有多少截然不同处——相似的点滴让我们足够喜悦,而迥然而异的部分则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惊奇不已。

现在的我,不仅是资深的老师,也是一个有点儿资深的妈。我感觉比当年放松了一些。当然,孩子们照旧不如我意;可是,面对这个事实,我有了勇气自问一句:“你说,孩子为啥非要如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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