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香港有条街
坐电梯下楼到大堂,推开门,只一步,就站在街上。
卑路乍街。
这是一条神奇的街——一公里出头,却几乎能满足一个人生老病死的全部需要:幼儿园几间,本土国际俱备;街终点两端就是小学、中学;核心部位安排着图书馆体育馆菜市场自习室消防局地铁站巴士站邮局;牙齿皮肤眼睛中西医药诊所鳞次栉比;港式风味和泰式台式日式韩式越南西班牙墨西哥餐厅挤挤挨挨,中间还混着两个川菜馆(其中一家曾荣登“舌尖上的中国”)和一家饺子铺;咖啡厅七八间,其中三间特别好喝;面包店五六间,一间挺便宜而且挺好吃,一间特别贵而且特别好吃;家居店家电行潮服店古董店眼镜店运动用品专卖店和超市都不止一个;小公园一二方,通讯设备三四门面,银行五六家……无论这一天你是想和朋友两个人一不小心吃上五六千块钱的日料,还是一家老小一百块撸个欢乐的串串,这条街都能满足你;无论你是想给祖先送点儿纸钱,还是打算给后辈算个命,这条街都为你提供服务。只有我列举不完全的,没有这条街没有的。
是的你没看错,我就是有这样一条街。
站在楼下一抬眼,已被几句笑呵呵的“早晨!”(早上好)接住——对面修车铺属于忠哥,他拐着一条腿,整天满身油污,两个聪明勤奋的儿子就这样被父亲先后送入名校就读。强哥打副手,整天忙忙碌碌,一张海盗脸,警察来抄牌的时候如果刚好被他碰到,会打电话喊我们快下楼开走。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两三万从他那里买到一辆蛮不错的三四五六手车。强哥老婆十分壮硕,吃饭也守着铺子坐在街边。可是涂了口红会突然变得妩媚。因为狮子酷爱车,总是凑过去看,忠哥强哥就收了他当小徒弟,见面就催他快来上工。
楼下牛扒店吃不得晚餐,贵死;但是工作日午饭套餐的形式内容和价格都相当美好。店长的脸比店里的冷气还冷,豹子狮子坐姿不好一定会被她说,孩子们在那里吃饭时常被吓成绅士和淑女。有一次她走过来说一直在观察,发现孩子们今天表现特别好,所以送一份好喝的汤给他们。豹子狮子非常惊喜,我也是,因为我发现她笑起来竟然很好看!配餐师则是搞怪款大叔,孩子们点一瓶芒果汁,他也要用变魔术的方式呈上,结果有一次演砸了,芒果汁砰地落在台上,他一边探头去看店长一边吐舌头。
惠康是一家24小时超市,离我家三步。菜进了锅再去惠康买盐都来得及。胖收银员懒洋洋地温和,瘦收银员总是精神百倍斗志昂扬,都成了熟面孔。我独爱经典的麻油公仔面,那次去买的时候刚好撞到店员上货,而他是个出前一丁爱好者。于是,关于面的软硬度、面香类型、调料品味、汤多汤少、港人认可度……两个素不相识的泡面爱好者从各自的日常生活中剥离出来一分钟,展开了一场灵魂论战,然后各自吧嗒着嘴走开了。
常去的药店有两家。比较远的那一家,店员都是步入初老阶段的体面人,腰板笔挺,谈吐雅致,态度不卑不亢。店里不提供塑料袋,而是取用大大小小事先裁好的软纸,眨眼间把药品包得妥帖,给人感觉像是误入某个北京老店。不大的铺面里应有尽有,凡是在离家近许多的那间药店里找不到的药,去这一家准能满意而归。
可是我还是经常去家附近的那家小破药店,非常经常——虽然店员没一个帅哥,而且长相还颇有些凶恶。事实上,不止面相凶恶,说话也直戳戳、恶狠狠。那天有一个骨瘦如柴的人拖着两条竹竿腿去买药,提供了处方,他却不肯卖出那么多药,而是大声叱道:“一看就是涂改过的啦!不能卖你那么多!不要干这种事啦!这药吃多了会吃死你的啦!”那人捏着两三片药唯唯而去,店员在他身后摇着头叹气不已。
两家药店都有很多老主顾,少有清闲的时候。
如果懒得去街市(菜市场),当日菜色在 “新界仔”街铺就能买齐。这种街铺只进最普通、最平价的果蔬,走薄利多销路线,务求每日清货,白天也不贵,到黄昏时分价格更是低得吓人。蔬菜们以粗豪的形式堆成各自的小山,卖菜的是一条大汉。春节前两天生意特别火爆,他给累惨了,嗓子出不来音儿,全靠嘶吼:“十八块!”“找你两块!”出的都是气声。春节时气温并不高,这汉子却光着膀子在狭窄的菜档里闪展腾挪,两条长臂上下翻飞,口不停手不停,汗落如雨,硬是把菜档打造出镇关西卖肉的效果。
人潮涌动的街边菜档,热腾腾喜洋洋准备过年——那是2020年1月23日香港卑路乍街上的寻常景象,只是那之后再不可见。新冠肺炎无声无息无形无迹,人们已经不再有在这条街上放松行走的自由。
其实,多走几步就是街市。街市里卖水果的像在卖珠宝,不过不要怕,稀奇古怪的进口水果大多论个卖,买一个尝尝也没人笑话。人家老爷子还宽慰你:“用不着多买,又不知道喜不喜欢,买一个尝尝再说。”你看看他温厚的脸,就觉得买三四个还是必要的……
卖鲜切面的是个利索姑娘,看她小腿肌肉的线条总疑心这位是专业跑马拉松,副业卖面条。她会问你家里几个人,大人还是小孩,有没有大胃王,面条要煮还是蒸、炒,干捞还是汤面,然后帮你确定你需要哪一种粗细,买多少就够,坚决不许你买多了。
可可店下午四点开到凌晨四点,只卖晚餐和宵夜,半夜十二点门口还排着队。我们通常是吃晚餐,一进门,豹子狮子自动走去店主家的小姑娘旁边和她一起看ipad了,反正叔叔阿姨知道,这俩娃一个要“鸡翼面”一个要的是“虫草花鸡汤”。其余随便点,没有一样会踩雷,也没有一样贵。开了多年的平价街坊老店,不装修,也不在食材上省。
有两只小猪在身边,父母就没有外出宵夜的权利了。不过,如果夫妻俩看着看着电影想堕落,有的是可供你们堕落的场所。一个电话打过去,半夜一点钟也有人立刻抄起听筒:“嗨!真滋味!~”听这深更半夜的外卖档小妹满心的欢喜劲儿,你就没法鼓起勇气说是打错了,只能满怀罪恶感地点单。二十分钟后,你们俩咬了一口“真滋味”新鲜出品的喷香热辣的烤鸡腿,觉得堕落真幸福;不用一个眼神,两罐啤酒已经到了手边——别犹豫别纠结了,暗下决心“下不为例”,今夜且尽杯中酒吧!
是的,我在香港有这样一条街。
这种“有”不是拥有、占有的“有”,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有”,是戴着口罩我也认识你的“有”,是共用一条街请多关照的“有”,是我与你之间确有关联,而不仅仅是我们各自与货物商品发生关联的那样一种“有”。
不是身份证,也不是房子车子,而是这样一条老街,让我开始觉得香港是一座亲切而亲密的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