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未走的路
昨天夜里的雨下得已经不能用“瓢泼”来形容。
那分明就是天上有个人一整桶一整桶地往地下倒水,不不不,那实在是巨灵神在大笑着把整条星河一股脑儿搅乱,豪掷下来。
雨不是飘下来,也不是滴下来,分明是砍下来,一斧一斧劈向人间。
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在这样横扫天地的雨声里,我醒醒又睡睡,充满了跃跃欲起的激动。因为说好今天早晨要跑步,而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在雨里跑步。
可是今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一看,那已然不是雨帘雨幕,而是一条浩荡的江河从天空中倒挂下来。如果现在出去跑步,那必定是还处在回手关门的动作中时已经化身“落汤鸡”,只怕会被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视作疯子。
虽然满心不甘,终究不可逆天而行。
于是改为在家里做一些拉伸和器械,兴致缺缺。当天空开始露出一点儿晴意的时候,便立刻奔出门外去。
我现在跑在路上。
到处都是积水,阳光早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扫射下来,像夏日里的任何一天一样毫无保留。
于是我仿佛跑在一条金光大道上,整个世界都比平时要明亮许多,亮到晃眼的地步。
这忽雨忽晴、想一出是一出的天气,多么像我们的悲喜人生啊——
山峦重重、水道弯弯的迷途,下一秒可能就是绿柳深深,红花烈烈的美景;“忘路之远近”的跋涉之后,“仿佛若有光”的萤火希冀在前,一瞬间的“豁然开朗”使一切都变成值得。
这样一条金光闪闪的路不止是非常的热,从脚底下烤上来,让人像是跑在蒸笼里;更主要的是和我的风格气质十分不搭……
冉冉上升的新星才配走这种路,而我——
似乎在过着一种一再求退的人生。
《犯罪心理》演到第十五季,BAU团队遇到了一个陷在对平行空间的想象里无法自拔的伤心人。
当案件告破的时候,行为分析师们聊起这样一个话题:
如果在平行空间里有另外一个你,你会做什么?
天才科学家和书生气十足的斯潘塞·瑞德居然想要去做一个牛仔,而大家都认为必定是要去开酒吧的大卫·罗西,心中的梦想却是做一个爵士乐手。
每个人自己设想中平行世界的模样,都和大家根据现实世界中的印象所推断出的形象大相径庭——连接近都算不上。
最终笑着一起举杯——敬未走的路。
敬未走的路——这实在是意味深长的祝酒词。
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我这一生本来曾有机会却终于未走的路是什么呢?我这一生因为从未获得机会而无法去走,但是真想在平行世界里去实现的路又是什么呢?
回想这些年的职场生涯——二十二岁成为一个教师“小白”,二十七岁开始担任学校中层,虽然无意进取,却也将团委书记、办公室主任、教务主任、教研主任做了个遍,三十五岁的时候聘任高级教师岗位。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眼前铺展开的路应该有两条:
一是以“特级教师”或“正高级职称”为目标,精研教学,开展课题研究,走专业化发展的路;
二是继续在中层积累经验,深入了解学校的管理和运作方式,有一天去管理一所学校,最后从“校长”这个职位上退休。
这是很多前辈告诉我我应该去走的路,也是两条看都具备相当的可能性,甚至是顺理成章的路。
这两条路都是有价值的,可以充分自我实现的,也是清晰到可以寻得轨迹的:一个个梯级摆在那里,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积极进取就可以抵达,并不需要额外艰辛的攀爬。
但是第二条路里面少了一些什么,而且缺少的恐怕是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的兴趣。
多年的工作经历让我更加清楚地了解自己——我喜欢从事微观层面的、具体的工作。我喜欢作为独立而拥有足够自由度的个体而工作。我喜欢浸泡在学生当中的那种工作。
而行政工作中上传下达、迎来送往、察言观色、谨言慎行的那个部分,我不是没有能力做到,而是不喜欢勉强自己去做。
有的事情做得多了,心中的幸福感就少了。我不肯。
昨天看了一篇推文,是关于社恐的。
对于“社交恐惧患者”而言,微信能文字不要发语音,能语音不要视频邀请;导购员的介绍、和不熟的人同路都是恐怖事件;电梯里的人最好没等我就关了门,酒桌上千万不要派我走圈儿敬酒……一条条说的都是我呀!
中了那么多条,才发现原来自己是社恐。
以前一直惭愧于自己的“孤僻”。孤僻这个词带有很强的贬义,我也一直因此而自卑,想要修正自己。而现在,一说到“社恐”,好像就是带有保护性标签的一类人,无褒也无贬,只是“一类人”而已。既然如此,似乎没有什么修正的必要,这样下去也挺好?反正世上社恐又不止我一个。
如释重负。看来没走第二条路是对的。
不过机缘巧合嫁作商人妇,回家洗手作羹汤,本来有兴趣的第一条路也没走成——这就不得不说是造化安排了。
其实,若不是当老师的愿望太强烈,其他的梦想还是有机可乘的。
从小学开始,经常承担播音和主持的工作;也曾因为参加朗诵比赛而得到老师的单独辅导,一个个黄昏被脆脆的童声拉到很长很长,直到金色的月牙挂上柳梢。
这样的经历一直延续到大学,到工作——朗诵是语文教师的基本功之一,如果有机会,能再向前走一步,一定也是有趣的体验。
我曾长期阅读播音与主持、演讲与口才之类的杂志,妈妈也曾带我去请专业的播音员指点。
因为不是没有付出过努力,便更有理由持续梦想。
我每每这样想象——
我成了一名播音员,隐身在电波里的那种。在深夜里面对着空茫说话,而那空茫其实是满的,是热切的或者是孤独的。我不须晤面,便得以与一个一个有故事的人相遇,倾听、诉说、分享……
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去做这样的事,甚至愿意从头再来去学习,不过显然并没有太多的机会。而且日益严重的过敏性鼻炎开始改变我的嗓音,这个梦也就怀着遗憾淡去了。
大学的时候,我曾梦想成为一名学者。
因为学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学校里又有机会得遇诸多良师。我在很多领域的课程学习当中都获得了很大的乐趣。
泡图书馆的日子真心觉得是幸福而不是辛苦,为某一个问题日思夜想多方求证的过程真心觉得有意思。我觉得自己可以静下来,沉在书斋里,也曾认真考虑过留校,把教书和做学问结合在一起,度过淡泊而丰盛的一生。
终究是抵不过去看外面世界的渴望。
所以当来自南国深圳的邀请在大学毕业前半年抵达的时候,我竟没有丝毫犹豫就做了决定。由此,放弃了备战良久、信心满满的研究生考试。
这些设想中的人生,其实都是生命里程中的旁支,毕竟是曾经靠近过的,有一定的可能性的。
其实,我还有一个不好意思跟大多数人说的梦想。
我从小,到大,到很大,一直想当黑社会大佬的女人。
喜欢那种刀头舔血的日子带来的惊险刺激,喜欢居无定所只跟着一个人——这样一个英武、霸气、一呼百应、义薄云天的男人,就是我的天;我跟着他,四海都是家。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的大脑和心灵开始逐渐匹配,我逐渐意识到:
黑社会大佬通常都不在教师团队中寻找自己的女人。
而大佬的女人除了有一颗浪迹天涯的勇敢的心之外,还需要一些别的品质,比如说——
要习惯于面对惩罚甚至杀人,要习惯自己的男人可能长期都在躲藏逃难甚至坐监,要习惯这男人有很多其他的女人,诸如此类。
更要紧的是,谁能保证我的黑社会大佬是英武、霸气、一呼百应、义薄云天的呢?
我想了又想——
究竟是嫁给一个人然后把他变成黑社会大佬的可能性大呢,还是自己直接兼黑社会大佬和女人于一身的可能性大呢?
答案是: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唉。惜哉,我的梦!
最后,我要说,如果真的在平行宇宙当中,我能以完全不同的姿态活一次,那么,我一定,一定,要成为一名钢琴师。
在这一个时空当中,我为钢琴纯净而高贵的音色着迷,我听钢琴音乐会,我读一切描绘钢琴和钢琴曲和钢琴家的书,我想象,我渴望……
我怀着些微痛苦去渴望。怀着忐忑去渴望。怀着相思一般的患得患失去渴望。
不像之前的每一种心愿那样有某个确切的缘起。
没有的。
是“莫名我就喜欢你”,是“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
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这不是我此生能够实现的愿望。但是,这是我在另一个时空中一定要走的路。
敬未走的路。
也许其中的意味就在于此——
或者是遗憾的错过,或者是权衡后的抉择,或者是狂野的想象,或者是单纯的向往……
总之,每一条未走的路,都是对自己的一次认清,对心的声音的一种尊重,对正在跋涉其上的这一条路的——一份确认与懂得。
敬未走的路。
敬正在走着的路。
敬这有限和无限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