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最好的时光
黄山谷说:“儿时艺木,今憩其荫。”我今天自认是一个懂得了读书享乐的人,这是长期以来读书习惯的一个自然结果。如果把儿时的读书生活比喻成栽树,那么和我一起辛苦培育幼苗的人,正是我的母亲。
要说母亲如何教我读书的,我一个故事也想不起来了。但是只要一提起小时候的生活,那拂不去的记忆深处,就是母亲所营造的一种空气,我正是呼吸着这空气长大。每天饭做好了,母亲或阿姨要喊:“吃饭喽!”要是父亲在家,丢下书就得去,动作切不可耽搁一分钟;只是母亲在家,则可以继续埋头于书,喊到饭菜都凉。睡前,父亲是绝对不许看书的,一旦发现房间天窗还透着灯光(我们有时候在被子里用电筒读小说),少不了拍门痛斥一顿。母亲则会一边掖掖被子,一边关切地说:“再看十分钟,就关灯。”我小时候哪怕是犯了错误,母亲也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她总是讲道理,讲一些寓言故事。有一回打碎了母亲心爱的花瓶,母亲只说,不要以为这是一件坏事,只要做事情小心了,坏事不就变成好事了么?可我后来还是不断在生活中打碎花瓶,坏事总是变不成好事。唯有一样东西,是可以肯定的好事,那就是讲道理本身。母亲的言传身教,就是书香的见证。我是从母亲娓娓的讲理中,感染了做一个读书人的好。
在我的少年时代,父亲力图灌输一种劳动最光荣、好逸恶劳最可耻的观念,所以他对我们兄弟家务劳动抓得很紧。院子里原有一块荒地,就是他老人家,要我们兄弟去河边挑又黑又臭的河泥,来改造土壤,种之以瓜豆。父亲虽然崇拜劳动,可是自己却总不像个劳动人民。而母亲并不崇拜劳动,却有活自己做,拖地、洗碗、打水、晾衣,一副劳动者的形象。只要看见我们在读书,就从不喊我们做事,养得我们好像古代那些贵族公子:母亲拖地的身影从我们的书边晃过,我们合理地享受着一种书本带来的特权。久而久之,以“母党”自居的我们,读书自由、读书高贵的幼芽,就在心里种下,而且也与母亲的温良勤俭、一团和气的形象不可分。我想后来我在工厂里当工人,为什么那样渴望着重返读书生活,想尽办法要弄到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为什么后来总像羁鸟念旧林、池鱼思故渊一样向往着学校,大概这是原因之一。
我向来认为,要读过足量的大部头,才有资格算是“文学少年”。但是母亲从来没有要我看长篇小说,她就只是摆一部她正在读的长篇在窗明几净的桌子上,很快就会引起我的好奇心。小学三年级时我看的第一部长篇,陈登科的《风雷》,就是从母亲读过的地方读下去的。我之所以终于没有变成“贵族”,跟母亲那时的书单很有关。我的好奇不仅是对小说好奇,而且对农村好奇。六十年代,母亲常常下乡,一去就是两三个月。母亲去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好东西,为什么她总要下去呢?她那时看的小说,也多是农村小说。进入母亲的农村小说世界,我才发现农村是那样困难,又那样美好,充满跌宕起伏的故事。而那里的男人特别英雄,人情特别温暖,女人特别母性,一草一木总关情。又困难又美好,就是我们成长的精神背景。也不知道是因为思念母亲,然后把情感投射到小说里去呢,还是小说里描写动人,也连带着思念母亲了。后来我也觉得写农村的小说才好看。《苦菜花》、《红旗谱》、《播火记》、《火种》、《山乡复仇记》,都是那时很好看的。情节都忘了,可是长长久久、不衰的体验是一种大地情怀,分不清是母亲的爱,还是中国农村小说的文化品质。
在我们的生活中,严父慈母,对比强烈。尽管曾是中央大学的高才生、高中毕业曾考取三所大学、号称将莎氏乐府背诵了大半,但是父亲在“洗澡”中却洗了脑,完全以读文艺书为耻,“龟儿,又看小说了”,成了父亲呵斥的口头禅。而母亲虽然只有初中文化程度,我的印象中却似乎一直是一个“文学青年”。那几年在团市委的图书室里,她“泡”在十九世纪的西方文学名著和苏联文学的天地里,来往于各重点中学音乐与美术教师的圈子里,终成正果,修成了“文革”大字报揭发的“修正主义分子”。
也因此,母亲长期为我定了《少年文艺》和《小朋友》,这两个刊物大大成全了我的童年。我是那样依恋这两个刊物,以至于一直想象哪天遇到这两个刊物的编辑,要深深一鞠躬,感谢他们不懈地把这么好的精神套餐,经妈妈的手,送到我的眼前。新一期到手时的那一份欢喜呀,源自母亲创造的莫大幸福,在潜意识里几乎相当于吃奶的快感。至今仍想起刊物里的许多故事:一个善良的木匠刨出的刨花,如何神奇地成就了他通往天上世界的路;一个小女孩手拿七色花,许了七个愿,最后一个花瓣换来的面包,如何被跟着的一只狗悄悄吃掉;宝葫芦的故事、聚宝盆的故事、斗鱼的故事等等。除了刊物与童话书,印象较深的还有《三国》、《说岳》等大套的连环画,母亲把书藏起来,看完了一本再拿一本,像吃什么好东西似的。杨再兴的回肠荡气,小梁王的飘逸俊爽……接下来就是逃学,下午常常到都市路或甲秀楼租书小屋,靠墙根长条凳一坐,一分钱一本,看到黄昏时才高一脚低一脚回家。母亲也绝不管那么多,她创造的空气是让人自由呼吸。最后发展到把实在是喜欢的书偷走。幸亏知道后怕,只偷了两次就收手。所以那时想的只是,生活是永远看不完的连环画有多好。
无论如何,我的想象力的天空毫无疑问是母亲为我打开的。在我十五到二十二岁的青年时期,是迄今仅有的一次充分回报了母亲,就是那一大箱母子通信。其中借助于海涅与伊萨柯夫斯基的诗、托尔斯泰的小说和马恩的议论文,倾诉了过量的青春期不安、忧郁以及恋母与乡愁与时代困惑混合着的情绪。可惜的是,也正是读得太多、眼高手低,也过于将书本世界神圣化了,我毕竟不能成为一个小说家,来回报至今还沉迷于小说的母亲。我不仅没有找到通往天国的刨花路,而且我的七色花许完了最后一个愿,却也没有给母亲带来多少改变,她还是日复一日地拖地、买菜、洗碗,在越来越像劳动人民的生活里,仍戴着一副老花镜读书。更何况我现在写的文字,她大都不能看懂。我拿什么来报答儿时无处不在的春晖?
钱宾四先生有一段话,意味深长:“人文界可以卓然独出于自然界,而与其他生物大相异,以自臻一妙境,正为其有一较长之婴孩幼童期。故婴孩幼童期之在人生全过程中,乃有其至高无上之意义与价值。亦老庄道家所谓无用之用。”
别的都可以忘记,永远也不要忘记的,青灯有味是儿时,默默地营造了读书空气、创造了一较长的、无用的婴孩幼童期的母亲。像大地一样浑然不觉,又像大地那样无所不在。我们也因此而有遥远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