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皮影第一签手——带着一肚子没演完的戏走了的华县人郝炳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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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皮影第一签手:郝炳历
作者 张韬
郝炳历,乳名忙娃,华县圣山乡圣山村人,1924年4月生,属鼠,殁于2000年3月。通常皮影班社内称他“忙娃”。他是华县最有名气的“签手",也是中国最有名的皮影表演艺人,更是世界上著名的傀儡戏表演艺术家。他的名字在国内外皮影艺术界无人不晓。
(郝炳历 张韬 摄)
他的演技手艺即是祖传,也是靠悟性和苦练而成。“钉子辘辘绳,元娃打得红,贵胜耍得能,都不如忙娃有灵性。”贵胜就是郝炳历的外祖父,民国时期华州有名的皮影高手。郝炳历自幼看外公演皮影,回家就用心琢磨,用手练。他说:“好签手不但要有手技,而且还要有心计。”他曾经和我闲聊时说:“原来老人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瓜子(即“傻子”)。’我还以为那是骂演戏的呢一一疯子的意思是说演戏的人轻狂得很,没教养么;看戏的是上当受骗哩。后来细一琢磨,说得很有道理呀。你想,喔(即“哪”)演戏的人不疯能把自个儿当成戏中人?戏演得不真能叫看的人上当流眼泪么?你看京乐唱戏,就进到戏里了,把自个儿当戏中人了,经常哭得呀那个栖惶劲儿,观众虽然隔着亮子看不见,但能感受到难受哩,眼泪也流个不住,说明把戏演活了。你说老人的话说得嫽不?
忙娃就是这样一个爱动脑筋琢磨事的人。
他用双手不但能在平静的灯幕上执刀斗戈、腾云驾雾,舞动出千军万马,掀起超越时空的大战,而目能在悲腔戏中,使影人哭泣的一呼一吸微妙动人。在《雪艳渡江》的折子戏里,天上乌云飞滚,江上波浪滔天,一根竹签一摇一摆,好似一叶小舟漂泊在风雨欲来的江面上,使原本无水无船的皮影亮子宛然显现出一幅风雨飘摇的画面。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靳之林说:“哎呀,那个忙娃厉害啦,他已经出神入化了,特别是文戏,非常细腻、,真实极了。整个特点就是人物的个性、心态、身段,很细腻的变化都非常真实到位,你就是不懂皮影的,或者外国人,也能进入到角色里去。”
戏迷们说:“忙娃挑娃娃,把人兴死啦,女娃扭得漂,武将真杀法,”“看个忙娃耍上一晚上,第二天干活力气大。”
皮影艺人说:“忙娃对世事晓得深,解得开,挑姓娃才能挑得活。”
忙娃自己说:“想把皮影戏演活,就不能把牛皮娃娃当死物,得把它看成活人。”
十几岁姓娃操纵皮影就像洗扑克牌一样
正是这种尊里现实生活的理念,让郝炳历把生活中所观察到的各类人物的动作变化,转化到了皮影的表演之中,才使影人活灵活现。两只粗手,能在小小的皮影亮子上掀起狂风巨浪,厮杀出千军万马,能让本无生命的“牛皮娃娃”活灵活现,融入喜怒哀乐的生活情绪,表现出世间的干姿百态。
他像上帝一样,掌握着无数影人的命运,指挥着千军万马,操纵着战争的输赢,演绎着无数的人间悲欢。
华星金惠乡兴国村的郭树俊,已八十多岁,他曾经是华县几家皮影班子的“外交官,当地叫“跑戏的”,他对华具皮影和艺人了如指掌,我们谈到郝炳历时,他说:“我和忙娃也搭过班子,我曾经成立过一个秦腔、碗碗腔的皮影戏团,我当团长,和忙娃一起到宝鸡等外地演过戏。忙娃的脑子聪明得很,哎呀!那人能行。喔人跑过好多地方,一阵儿在这达(意即“这儿),一阵儿在喔达(意“那儿”),见识广,知道的多。你看喔人说话都带着表情哩。我的光光(表示“惊叹”的意思),人家的签子耍得太好了,没人能比,华县一等。以前老人说金惠上李村李五子的签子挑得好,给有名的前声刘德娃挑戏明咧,那他和忙娃不能比。忙娃后来那几下子,把他咬死啦。忙娃的接腔,接得妙,人不服不行。人也大气,吃喝为人没说的。不过,脑子太灵光了,也给别人绾环环(“耍心眼”之意)咧,有时候就把人得罪了。”
晚年的郝炳历流露出年轻时的调皮和开朗 张韬摄
皮影的演出不分春夏秋冬,为了影人不被小孩摸走,艺人们把台子的四周用被子床单或芦席等物围得严严实实。酷暑盛夏在大灯泡下,艺人们个个汗流浃背,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在严寒的冬天,他们在芦席棚里演戏,有时两本戏要演到天快亮,手脚容易被冻僵,因此他们必须要练就适应严寒酷暑的手上功夫,否则手冻僵了不仅无法弹好乐器,更无法表现影人那些微妙细小的动作变化, 郝炳历小时候为了练手劲,冬天有意爬在雪地里,拿上几根竹棍练功夫,手冻麻了,便将手指塞在嘴里用气哈,等冻僵的小手稍有感觉再练。后来他发现抓一把冰雪在手里猛搓,把手搓热了再练,就能坚持更长的时间。他说,只有这样,大冬天演戏手才不被冻僵,要不然指头不灵活,无法指挥手指间的竹棍,就无法达到搓、揉、转、弹的微妙表演。
为了练好手指间的竹签,能随意自如地表现影人的动作,他从不放弃任何练功的机会,出外演戏在路旁小憩,就顺手折几根庄稼杆儿或树枝夹在指缝里搓弄,饭桌上他把筷子当签子,一边仔细观察周围人的动作,一边琢磨着用竹签如何使皮影摆弄出现实人物的真实与灵性。
郝炳历的舅舅王掌娃因抽大烟,演戏好偷懒,没激情。有一次在渭北订了几场戏,头天晚上就演砸了,观众喊叫着要退戏,无奈他便对外甥说,那里的人爱挑剔,他实在应付不了啦,让忙娃去帮几天忙。当时忙娃才十几岁,班子里的下档看忙娃太小,便说:“这演戏可不是看戏哩,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用哩,灯底下是重活路,你巴大个娃能撑得下来吗?”这话让忙娃扛上了劲,心里憋了一口气,当晚的戏忙娃把节奏耍得非常快,换场有意不歇脚,赶得前声喘不过气来,弄得下档择不出影人,手脚简直乱了阵,观众却看得过瘾得不得了,时时报以掌声。戏结尾时,忙娃将亮子上所有皮影娃娃像洗扑克牌一样,“刷”地一把全抓在了手中,并朝下档甩了过去。下档没来信及接招,撤得满地都是,只好爬在地上赶快捡,生怕被看戏的娃娃抢了去。戏完后,下档对忙娃说:“好我的小爷哩,你昨人小脾气就那么大,先前我小看你了,是我的不对,真是吃出没看出,你一个人能顶好几个人,我今儿个服你啦。”
(1995年郝炳历在台北演出 张韬 摄)
郝炳历曾清楚地记得,他13岁那年的农历八月十三那天晚上,在蒲城县的龙阳镇演戏时,他头一次使用才琢磨出的女人哭泣时的一呼一吸的微妙手法表演戏中女主角,赢得观众一片喝彩,从此他的戏在渭北开始走红。
闹饥荒让忙娃丢掉了“铁饭碗”
后来,渭北著名皮影艺人谢德龙请忙娃在他的德庆社做签手。解放前,德庆社就在西安演卖发(即“在剧场进行商业演出”),影响很大。解放后公司合营,德庆社转为西安市的国营剧团,班主谢德龙和副社长卢成福,以及签手郝炳历、前声李俊民等都成了新中国的文艺工作者。到了1958年,兰州成立戏校,要从西安请人去兰州当老师,团长谢德龙嫌忙娃和才娃(李俊民)在团里调皮捣蛋不听话,就让他俩去了兰州。
1959年冬到1962年春,全国闹饥荒,甘肃是全国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忙娃在兰州听人说甘肃省的定西、通渭饿死了许多人,有的村子,全村闭门绝户的现象在离兰州不远的地方,真的发生了。同时他亲眼看到,兰州火车站挤满了逃荒讨饭上口外的灾民,民兵在火车站不停地抓外流人口,送往收容所后押返原籍。在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常有走不动了的灾民,躺在地上连冻带饿死在了候车室。真是饥寒交迫。在那种形势下,陕西老家的父母和媳妇娃一大家子人,成了郝炳历日思夜想的牵挂,而且据说,当时老家生活要比甘肃好许多,所以他成天想着回老家。正在此时,由于经费问题,兰州戏校宣布撤销停办。郝炳历重新回到了西安德庆社。可是德庆社已没有他的编制了,工资和粮食供应都得不到解决,他只好按精减下放干部将户口和粮食关系转到了老家华县。
(1988年9月准备下地干活的郝炳历 张韬 摄)
回家后,郝炳历和华县光庆社的李五喜搭班演戏。到了“文化大革命”,其他皮影社都停演了,光庆社按照县里的指示和四大班社的其他三家一同改编排练样板戏皮影。这对表演传统皮影赫赫有名的忙娃来说,当然也是一次考验。不过他的脑子比一般签手都灵光,那些英雄人物、革命形象,在他的手中也很快得以体现。因此,“文革”中光庆社的皮影戏一直没有停演,郝炳历也因此红遍全县。
为了了解郝炳历和李五喜搭班时的一些情况,我特意走访了李五喜时年59岁的儿子李印顺,他说:“和忙娃合作的时候,光庆社里的戏是县里最硬的。严耀荣的下档,冯甲卯的二弦,余新稳的后槽,是华县最嫽的搭档。但人,一有本事都脾气硬,经常在一搭吵架哩。‘文革’后期哪一年,记不清了,终于分了手。我们当儿女的也怪自己的老人脾气犟。劝说过多次,都不顶啥。唉,可惜得很!”
他带着一肚子没演完的戏走了
1977年以后,传统老戏逐渐浮出,许多地方的皮影班社缺少签手。郝炳历再次成为红人,经常被外地请去演戏、教戏。西安民间艺术剧院的谢荫芳、赵英哲、黄明侠也都曾经拜他为师。
1982年,在姜尚文的再三邀请下,郝炳历开始为姜尚文的儿子姜建合的振华社挑戏。振华社是一个新成立的班社,前声是姜建合,当时演出不是很多,郝炳历一边给振华社挑戏,一边与潘京乐的光艺社和当地其他一些班社搭杂班。他不属于任何班社编制,但几乎与所有班社都合作过。严格讲,他属于县里组织的“华县民间皮影团”成员,因为所有代表县里的涉外演出,从来都离不了他。
在郝师傅有病期间,我先后看望过三次。1999年秋天,听说他身子不美,第一次去看他时,他在灶台前正在往保温瓶里灌开水。他热情地从屋里搬了个小方桌为我沏茶找烟,我们坐在院子里,像往日一样聊起了皮影。当时他只说身子不舒服,胃口不好,但并非知道是得了癌症。那一次他谈了许多关于如何发展继承华县皮影的个人想法和具体方案。
他说:“你在外边人熟,找些爱皮影的专家或外国人,拉上一些赞助,把我肚子里的戏全部录成电视录像,若以后有人学了,就可以传给后代么,我总不能把它带到阴司去……你是个皮影的热心人,若能把大家组织起来,我保证把肚子里的东西教给大家,不要一分钱,死了总能图个名。”
我说:“我不是艺人,一不会唱,二不会挑,三不会刻,只是一个爱好者。论身份和你一样是个平民百姓,出面组织有一定的难度。”
他说:“你虽说不是艺人,但大家没有把你当外人。像去台湾那一阵子,大家很团结,很开心,啥事都照你说的办哩。排练、演戏没要过一分钱,随便到谁家吃顿饭,没人计较,大家都高兴,我们把你和李局长看成了自家人。你前几年那样爱皮影,咋现在不热心了?”
此番话确实让我很难辩解,不过心里还是有些委屈的感觉。心想,自上世纪80年代初,我为挖掘宣传华具皮影做了许多事情,付出了许多心血,误了许多生意,不仅没得到官方的认可,还遭到文化部门一些只拿工资不干事的人的非议。但是这种心思此时无法向他表白,怕有表功之嫌,实在说不出口,便搪塞说:“我还有我的照相馆生意,得挣钱养活老婆娃,现在领导也重视皮影了,将后如何发展还得靠政府……”
话音未落,他突然发火道:“你不弄了拉倒,少给我提当官的。他们只知道跟着皮影出国逛世事,还要在艺人身上抠补贴赚钱哩,谁管过艺人的死活。”
(胃癌晚期的郝炳历 张韬摄于1999年11月)
后来他慢慢平静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我给你说实话,这几年我出国攒了点钱,不想留给娃,琢磨着拿出来想为咱皮影弄点事,没想到……”说到这里他突然不说了,把脸转了过去,眼睛里注满了泪花。此时我不知为啥鼻子猛然一酸,眼睛也湿了。
当年冬天,听人说郝师傅胃癌已到晚期,我约了文化局长去看他,一进门,他躺在炕上和孙前恩老师正在聊天,见来了人,便起身下炕,透了透生铁炉子,招呼我们喝水,然后给自己冲了点奶粉,脸色很憔悴,说话有气无力。他说:“我得的是瞎瞎病,啥东西都吃不进去了……”谈话间,他不时表现出对政府和一些官员的不满情绪,他说:“政府不重视皮影,更不重视艺人,我只好将肚子里的东西带到坟墓里去,让它烂到肚子里。”
第三次看望他时,他已经卧床不起。还是孙前恩老师在炕上陪着。他自己说他得的是胃癌。他拉着我的手,再一次给我说,他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攒了有一万多块钱,一心想把华州皮影弄出个样样来……说着,说着,他闭上了眼睛,摇了摇手,两股眼泪从眼角流到了枕边……此情此景让人十分心酸,我想,一位被称为世界级的艺术大师,曾参加过张艺谋导演的电影《活着》的艺术家,为中国皮影艺术及当地政府和人民赢得了不少荣誉的民间艺人,难道就这样带着满腹遗憾离我们而去吗?
然而,不久他真的走了,他带着一肚子没演完的戏走了。
图文来源:作者供稿《华县皮影档案》
图文作者:张韬
整理编辑:华州文史荟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