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家属院路边的老人

梁东方

回保定看望父亲,进出单位的家属院,总是会遇到过去就住在家属院现在也还住在这里的人,自然大部分都已经是老人了。

家属院里虽然已经有很多房子卖掉了,换了郊县的年轻些的人住进来,但是总体上来说还是原单位的老人占了很大比例。这些老熟人互相依托,出来进去经常能互相看见,互相打个招呼,这就成了大家继续住在这里的重要精神需要,也是很多人离不开这里的一个理由。

尽管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可能关系并非怎么亲密,甚至还可能有矛盾,不怎么说话,但是岁数大了,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大多数人还是能在一定的程度上抛弃前嫌,打打招呼,聊聊无关痛痒的话。

所以不论你任何时候进出家属院,都会在路边上看见有老人坐在那里。有的老人一个人坐,有的老人搭伙坐,凑群的和孤独的几乎都是固定位置,雷打不动。看着他们木然的样子,就会自然想到网络上那个著名的梗儿:马什么梅!

一个人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坐到路边上茫然地看着人来人往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到“马什么梅”的状态的?估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会有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那样一个时间点,从那以后这就成了他的习惯,不再在乎别人的眼光,不再怕被别人由此认定为老人,无所事事的老人。

其实大多数人,大多数还不是老人的人对于坐在路边的老人,巡回在路上的老人,都基本上取了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看见了也像是没有看见,除非熟人,少有年轻人和他们搭话的,他们也不和不认识的人搭话,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尊严,但更可能是他们经过一生的历程之后眼里已经没有了新鲜事的枯寂使然。

老人坐在路边上,望着每一个过路的人。遇到老朋友了,也只是互相打打招呼,说出去了啊,回去啊的话。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的话。都以为老了会有更其高远的视野和心胸,可以此观之,其实并没有任何源于深意的精神反映,仅仅是望着世界发呆而已。

这是人之老矣的真实状态,一切都已经没有太多意义,反而回归了最直接的客观询问;出去了啊,回去啊,就成了最基本的信息交流格式。这种格式里的信息是没有意义的,意义在传递本身,是传递本身使老人和老人之间产生了联系感。

在彼此的弱联系之中,获得人世的满足。这是老人的常态。

老人坐在路边,将身姿完全放下,放到了尘埃里去,就与真正回归尘埃之间没有了思想障碍,日复一日,时间变得漫长而一成不变,于是一切变得自然而然,最后永远离开的时候少了痛苦,少了违和感。

还有一种路边的老人,属于动态的,不一直坐在那里不动。这可能是他们的尊严感一直持续,持续终生,不肯没有尊严地作为一个老人坐在那里无所事事。也可能是他们还能走,其中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腿脚不利索了,所以一定要走走,锻炼锻炼,想着这样还有可能恢复恢复:另一种是走动起来是因为有事,逐一翻检路边的每一个垃圾桶,捡别人扔掉的纸片盒子瓶子之类的明确可以卖钱的,还有烂布破衣服撕掉的包装快递盒子之类明确不能卖钱但是也许会有用的东西。

捡垃圾是废物利用,是不暴殄天物,是环保之举,符合节俭的传统,但是据说人老了而痴迷于捡垃圾也很可能是一种心理上的病变:老人在捡垃圾的过程中有一种自己还有用的价值感,而矢志不渝地捡垃圾也在一定程度上能形成一种类似上班的心理与身体机制,使人踏实。这种病变应该也像其他种类的病一样不是每个人都会得,否则垃圾真是不够捡了。

不管是坐在路边上发呆的人,还是巡回捡垃圾的人,很多都是我当年要称呼一声叔叔阿姨的长辈。他们有的还认识,有的就只是面熟了。看见我经过,往往会说话,会确认我是谁,一旦确认了便非常恍然地点着头,好像从岁月深处抬起头来一样感慨一番。

你是东方,你妹妹是慧方?

对对。

哦,好好……

过去已经过去,只有在过去就认识的人再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们才能由共同经历的既往时间的对方身上,对比出自己的过去从而确认当下的自己。这是朋友是老的香的老俗话的心理基础,也是人之常情的情感与心绪的抒发与表达。

从一定角度上说,当你在这个家属院里认识的人越来越少,逐渐变得和周围的每个人都只剩下平面的当下的关系而不再拥有共同的历史的时候,就说明你年龄已经足够大,或者这个家属院里的沧海桑田已经足够深远。最终的结果,就像是一个大大的家庭,松散的家庭终于解体,形成社会上的商品房小区的陌生人人际关系模式。

所以每次进出家属院,我都有一种感觉:自己正在经过一旦过去就再难重复的家属院氛围,正在走过不可重复的历史。

当然,走过哪里又不是在走过历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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