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王菊霞：【栀子花开】（散文）
栀子花开
我老了，六十多岁的身体里余留下的微能量，再也不是孩子们眼里披着铠甲行走的勇士！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冀北农民，如今，再也扛不起筋斗云。看似平常的一件衰事，也会不由自主的，让我的身心陷入了老而无力的悲哀之中……
老伴已患病多年，不能说话，不能动，植物人的状态，隔绝了她对于外界一切的感知。可此刻，我是真的从心底里庆幸：庆幸她对这世情冷暖的无知无觉；庆幸我是健在的，还能为她撑起这一寸光阴，如此，她便不用亲历人性里的兵荒马乱。
那一天，我和往常的日子一样，照顾好老妻的起居，然后上地干活。我还有一把子力气，因为，能够自给自足，于我而言，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的最大的尊严。
“大叔，您快回来吧，你家着火了，消防车都来了……”接到好心邻居的电话，我的头嗡的一声，心提到了嗓子眼，来不及思想，扔下农具，我撒腿就往家跑。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家门前的小街道上，只看到一团团的浓烟从房屋里炝出来，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站满了七嘴八舌的人。消防车都蓄势待发了，可我却并没有找见孩子的娘！问了儿子儿媳才知道：“煤气灶已经着火了，害怕煤气罐爆炸，所以来不及把我妈搬出来……”
我的悲凉瞬间流窜到脚底心，巨大的失望瞬间抽空了我浑身的力气！
能自救的都已好好地站在这里，而我那植物人的老妻，此刻却独独居于危墙之下……
我扒开人墙就往家里冲，这时儿子却死死地拉住我不放手：“爸，太危险了，如果一会火势引发爆炸，就没命了！大家都在外面。也是时间太紧了，我妈又不好挪动……”
我真想狠狠地抽他一巴掌！“真是狼不叼谁家的仔谁就不心疼啊……”骂这个唯一的儿子，我自己的喉头却哽得不行。甩开他，我不管不顾地就冲进了家，身后还依稀听到儿子儿媳的喊叫和消防人员极力阻止的警告声。
当我隔着浓烟听到老伴的房间里传出压抑的咳嗽声时，我惊呆了，是谁？还有谁这时候和她在一起？顾不了其他，我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房间，眼前的画面，让我禁不住老泪纵横，眼泪一瞬间决堤而出！我那十岁的小孙女，正以棉被捂着自己和她奶奶的头脸，撅着屁股在轻轻地颤抖！
“定是贪玩儿来不及逃出去了……”这时候，房间里的浓烟逼得我来不及深想。这正待施救的一老一少，激发了我无畏的本能和豪迈，一把抓起棉被浸泡到了水瓮中，然后我将湿透了的棉被蒙到了已经燃起了大火的煤气灶上，关掉了煤气阀门……
火终于灭了，惊魂未定，我抱起始终没有放开奶奶的小孙女，感受到她因为害怕而依然颤抖的小小身躯，实在是心疼不已。“乖乖，是不是看到起火了，吓得都跑不了路了？你爸妈和你俩个姐姐都逃出去了，你看你多危险啊！”“爷爷，不是我跑不出去呀，我是留下来保护奶奶的！家里就剩奶奶一个人了，万一要是煤气罐爆炸了，碎渣子把她的脸刮伤了可怎么办？你不是一直说，奶奶年轻的时候最爱美吗？”
我再一次泪崩！心中悲喜交加，五味杂陈：我耗尽毕生心血，教导儿子要至善、至孝、至纯。可在危难时刻，人性的利己主义却打碎了我苦心孤诣传给他的衣钵，反倒让一个十岁的孩子，以赤子之纯良，顶起了我老迈的心中那即将塌陷的脊梁！
“爷爷，你别哭！我和奶奶都好好的呢！爷爷刚才真厉害，像奥特曼一样从天而降……”
爷爷是你的奥特曼，可爷爷多想说：此刻的你，就是播在爷爷心田里的那一粒最饱满的种子，也是爷爷血脉传承的支点和希望啊！
我把老伴移到另一个屋子里，看到她因为无知觉而依旧舒展的眉眼，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生来爱美，年轻时曾以“女神”之名闻名于我们这十里八乡。生病后，我仍旧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维持着她的体面和尊严。因为于我而言，无论健康与否，终其一生，她都一直是我心里那个能放电影、能与我把酒话桑麻的、美丽的小女人啊！
其时，小孙女总在我捣饰她的奶奶时，天真地说：“您对奶奶可真好呐，一直把奶奶打扮得像仙女！”我便总会开心地逗逗她：“你奶奶当电影放映员那会，可俊啦！爷爷为了追求她，生生跑烂了一双鞋呢……”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无心的玩话，却在我这十岁的小孙女心里，埋下了爱的种子，开出了未经人事雕琢的花，美如栀子、如此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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