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满山桐花开
在乡村,桐树到处都是,随处可见。桐树落寞而卑贱,做房屋的梁栋檩桷不能担当,老百姓添置家具也不能成为上好的材料,连做烧火柴都嫌不能久熬,刚才还是朗火熊熊,眨眼间就委顿枯缩了,留一堆黑软的炭灰瘦骨嶙峋。但桐树依然存活在时光深处,坚守着脚下的位置,不卑不亢,顽强生长。
记忆中,故乡的坡地和山岭间能够成片生长的,除了松树、柏树、榆树、杉树、白杨树这些主要树种外,其它的就是杂树了,桑树、桦树、槐树、青冈树、桤木树、马桑树、野枣树、胡李子树,核桃子树,不一而足,而不择地势、随遇而生、见风而长的就是桐树了。山梁,溪岸,沟渠,荒草蓬,乱石堆,荆棘丛,洼地旁,还有田边地角,房前屋后,悬崖峭壁,有的成林,有的成片,有的成团,有的零星地躲闪在一爿低洼处,有的间隔着一根塄坎,一条溪沟,然后,跳过一洼水田,闪过一湾废塘,桐树熟悉的身影又迸跳着出现在眼前,远远看去,视线的尽头,有几棵矮匝匝散放出大片冠盖的桐树,迷茫地伫立在一蓬瘦弱纤细的风中,仿佛就要跌倒了似的。其实,它是不会轻易跌倒的,当料峭寒风艰难地从村庄四面围困的山岭间仓皇逃逸,桐树就会抖动满身铁黑的枝桠,迎风而立,笑傲苍穹,凛然地摇晃,不屈地颤动。
当早春携手各路野花结伴而行,当桃树、杏树、梨树、李子树、樱桃树睁开惺忪的睡眼,举起满树红花和白花与阳春争宠的时候,桐树却少言寡语地躲藏在乡村的远方和暗处,看小草葳蕤,望万花绽放,听山雀鸣哢,迎万里春风。
这时节,娃娃们以为真正的春天开始了,纷纷褪去厚重的衣裤,不承想,一袭冷风绕过暖树繁花,天气骤然变得阴冷起来,而桐树却伫立在田角地尾,崖边岩缝,沟渠溪畔,劲枝条条,傲然伸向天空,高昂头颅,无言无语地抵抗着乍暖还寒的瞬间变故,它从容不迫的神态,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娃娃们终于醒悟过来,这是在开始冻桐籽花了,他们不得不添衣加裤,收了贪玩野放的心儿,乖乖呆在家里闭门不出了。
经过二十四个冷日的历练和煎熬,桐树铁黑的身影依然在寒风中抖索和摇曳。又是几日暖风轻拂,桐树满身枝桠间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幼芽,继而,又涌现出蝌蚪般游动的花骨朵。此时,寒意渐消,春意盎然,大地重新回暖,三五几日后,漫山遍野燃起晃眼的烟霞,但见桐花绽放,紫中露白,点缀在桐叶娇嫩的脉络间,绿意蔓延,到处都是一派繁华景象。
此时,乡村真正的春天来到了,溪流格外清澈,蓝天格外高远,青山格外葱茏,麻雀落在低矮处穿梭,燕子绕在房梁上呢喃,就连鸟鸣也抛开了烦躁和急迫,听起来格外舒缓、柔顺、平和与婉转,整个村庄都溢满了快乐和喜悦。
待桐花凋零,桐叶慢长,幼桐如青杏般密坠在枝桠上,掩映在翻动的叶片间。当桐叶长到巴掌般大小,地里的苞谷也熟到了七八分,母亲就会去地里掰回满背篓的嫩苞谷,用石磨磨成干浆置放在盆子里。我们听从母亲的吩咐,漫山遍野寻桐叶。桐叶寻回后,母亲将桐叶洗净,铺平,晾干,一匹匹叠放在桌子上,然后,将早已切好的姜丝、南瓜丝,还有捣碎的蒜泥等佐料搅拌好后,用筷子匀称地抹在包谷馍上,再用勺子舀入桐叶包了,放进蒸笼蒸熟。当桐叶启开,缕缕清香扑鼻而来,嫩黄的包谷馍上布满了桐叶的经络,状若蛛网,粗粗细细,虚虚实实,又仿佛人身上的血脉,纵横交错,扯筋连骨。娃娃们等不及,抓来就咬,一个个被烫得龇牙咧嘴……
当太阳当顶,暑热难消,在地里劳作或赶集归来的人,就会躲到桐树下。桐树撑开大片冠盖,如同一把巨大的绿伞,正好遮阴蔽阳,待乘凉的人喘过气来,再去摘下一匹桐叶卷成圆锥斗状当水瓢,赶紧去桐树下舀起凉水喝过饱。
金秋来临,桐籽由青变红,又由红变黑褐,桐叶渐次枯黄,在飒飒秋风中,片片黄叶飘落,裸出一树熟透了的累累果实来。人们背上背篓,手握竹竿,满山满坡寻那桐树,在竹竿的敲击声中,桐籽噼啪下落,三五成群的人们将满背篓的熟桐籽纷纷背回家去。
秋后,空山空地,空田空谷,空梁空坡,空院空巷,空空的村庄里懒散着三三两两空余空闲的人,只剩下一拨拨尖锐的犬吠越过偌大的、精悍出一股瘦劲儿的田野,狗子们结伴而行,在村庄里不停地奔跑着,将更大的空旷和辽远带向远方。
冬天总是如期而至,一丛丛桐树孤零零地挺立在村庄的怀抱,而铁黑的枝桠,一一伸向寒空,仿佛在向谁诉说心中的祈盼和念想,委屈和沮丧,还有藏不住的忧戚、怅惘和期冀……
当春天用葱茏绿遍了整个村庄,春风劲吹,又是满山桐花开,依旧漫坡桐叶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