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村味
吃野菜,吃的是一种青鲜,一种素朴。
乡村,是草的世界,甚至可以说是草的天下。田头地脚,沟边河沿,都是草,一片青葱,翠色绵延。草,一般都是野菜,都可以吃。有时,来客人了,主妇在回来的路上,一边走着,一边随手掐上几把嫩草,回家,在水龙头下一洗,烟囱里炊烟袅袅升起。不一会儿,就是几盘菜,拿上桌来。
客人吃了,连连说好。
这菜,就是乡村野菜。
鬼针草
一听这名字,很怕人的,其实,菜却很好看。
鬼针叶子不大,做椭圆形,边缘为锯齿形。杆上对生枝,枝上长叶。叶子带着一种微微的中草药味,浮荡鼻尖,一片清明,一片洁净。
此菜吃叶,不可吃杆。
摘取嫩叶,溪边洗净,回家一切,开水一捞,放在盆里晾冷。
这点,一般人都会做,不难。
下来,过程则较繁。
做菜,做到极致,是一种艺术。艺术的东西,就要不惮其繁,也只有在繁琐中,才能显现出手段,才能显现出主妇的兰心蕙质,也才能做出至味。简单菜,能做出至味,才算是高手。如果拿了羊腿,做出一盘腥膻的菜,实在算不得什么。
鬼针草凉冷后,或凉拌,或腌制,喜好者的口味不同,做法也不同。
凉拌前,得剥蒜捣泥,放在碗里,兑上香油,还有醋,还有精盐、凉白开。将蒜泥搅拌成为糊状。然后,将鬼针草团成宝塔状,将蒜泥从塔顶淋下。别急,等一会儿,等到蒜汁下去,和菜充分润泽好了,才用筷子将塔推倒,开始食用。
夹一箸鬼针草,入嘴,鲜,嫩,爽口。舌尖上带着一缕淡淡的中草药味,让人有一种行走深山,面对绿野的感觉。心,也一片空静,一片清凉。
此菜佐糊汤,一口糊汤一口菜,满嘴青鲜鲜的味道,很纯。
喝酒,以此菜佐之,也很不错。
有些人认为,喝酒,就应当如鲁智深那般,拿着大碗,一碗酒,咕咕嘟嘟地下嘴,然后,拿出荷叶包,撮一块熟狗肉啖之,方是饮酒中上之上者。错,这是绿林好汉的饮酒方法,显得粗,显得豪爽。一般山野人家喝酒,是抿。一杯酒,拿起来,嗞儿一声喝下去。然后,拿了箸,夹一块凉拌鬼针草,送入嘴里,慢慢嚼着。
一时,菜鲜压住酒香,齿颊一片清润。
至于腌鬼针草,做法很简单。
开水捞后的鬼针草,放在瓷盆里,再兑上凉白开,用洗净的石头一压。两天后,闻着菜香,用手入盆,捻几根菜放进嘴里嚼着,那种酸,酸得清,酸的净,酸得纯粹,绝不是醋的那种化学酸,是一种田野中的自然酸。
以此菜烩汤,吃面时兑上,能一口气吃几碗面条。
山野之菜,有自然素朴之味,鬼针草即其一。
前几日,谈起野菜,一个朋友说,鬼针草在他们那儿已经绝种。我说,咋可能,要这种草绝种是很不容易的。
他说,他们那儿是平原,深耕、除草剂、漫灌,都会使一些草绝种的,如蒺藜,如苍耳,也是如此。
我听了,暗暗感到可惜。
指甲菜
指甲菜嫩。
指甲菜菜叶如米,鼓鼓的,绿绿的,一掐一汪水,是绿水。别的野菜都会有枯老的时候,吃着很柴,唯有指甲菜是个例外。
指甲菜长在潮湿地方,最好是沙地。
此菜易生,顺地铺展开来,昨日看去,还是一星,可是,几天之后已经是一片。再过一段时间去看,就是一块了。那一片儿净绿,绿得养眼,也绿得养心。
此菜一采,水里洗净,吃时,也得用开水捞过。
指甲菜不需用刀切,应整根放入开水里。否则,菜中的清润之味,全都进入水中,也就消失了。另外,这菜太嫩了,入水即起,不可久放。否则,煮成糊状,菜就无味了。
指甲菜在半生半熟时,嚼在嘴里,口感最好。
至于做此菜,和鬼针草相同,凉拌可,腌制也可。
凉拌时,亦以蒜泥兑香油、精盐、醋,和凉白开,搅拌均匀。将菜堆成宝塔状,将蒜泥从上淋下,润泽后推倒品尝。如果有红辣椒,切成细丝,用香油炸得油亮,拌入菜中,以白盘盛之,更佳。此时,菜绿,汤清,盘白,辣椒丝红。一盘菜拿上桌子,不是菜,分明是一幅青绿山水画。面对此菜,人如行走在山阴道中,翠色满眼,红花如火,只差鸟鸣如散珠了。
很多人做此菜,不放红辣椒丝,可惜。妻每次做时,必放。一则,加一味,酸、脆、嫩、辣,兼而有之;其次,养眼净心。
烹饪高低差别,就在一个“细”字,细则美,美则无不好。
挑一箸指甲菜,放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嚼着,声音是清脆悦耳的,这是别的菜很少有的,只有吃藕枪时才有。更何况,还有一种青鲜到无以复加的味道,在口腔里浮荡呢。
客人远来,细雨之夜,无物下酒,这样一盘凉调指甲菜,就是妙品。一瓶酒,拍个黄瓜,再炒个鸡蛋,一个烧茄子蘸蒜泥,再来一盘指甲菜。一瓶酒光,四盘菜罄,人也醺醺醉矣。明日醒来,山,嫩绿了,河边杨柳也长了柔了嫩了,桃红梨白,一片生机。
此菜腌后,极酸,但菜色不变,依然青翠如玉。
此菜上桌,忌与肉食一起。
为什么?因为肉食如富贵浪荡子,如《红楼梦》中的呆霸王薛蟠。指甲菜呢,则如“梳洗罢,独倚望江楼”的女子。将两者放在一起,唐突了佳人,也玷污了国色,是一种莫大的罪过。
吃此菜,宜在山中。
吃此菜,宜在瓦屋土墙的房子里,木窗涂着细竹纸,更有归园田居的韵味。
灰灰菜
灰灰菜,知道吗?对了,就是那种菜,叶生椭圆形,周边呈锯齿形,也有非锯齿形的。背面有灰粉,用手指一摸,那灰粉中透红,带白,还有一种青草的水木清华味。
灰灰菜的名字,大概是由此得来吧。
在乡村,凡有草的地方,就有灰灰菜,夹杂在草中,生得肥,也生得嫩。
单位有一个女同事,春天的时候,出去游玩,采回很多灰灰菜,她高兴地说,自己将灰灰菜切碎,开水捞后,准备晒干,以后包饺子吃。
我听了,叹口气,暗暗摇头。
野菜中,有需要切碎的,一般是比较柴的,如鬼针草就是如此。但是,大多数野菜,都比较嫩,是万不可切的。
请问,吃野菜吃的是什么?不就是一个“鲜”嘛。
野菜不切,原汁原味,保持很好。一旦切碎,其味已经走失一半;再将其投入开水一捞,另一半鲜味,也随之走失。如此以来,其山野之味,水木清华,已经消失殆尽,吃在嘴里,索然无味。
外行入庖厨,犹如秀才舞剑,怎可剑光缭绕?
古人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此言不虚。
此菜吃法,与前两种同。
此外,还有一种吃法,不可不言。打拌汤的时候,也就是将面粉兑水,搅拌成手指顶大的面疙瘩,趁着水开,撒下。在拌汤将熟的时候,将灰灰菜放入锅里,一滚之后,马上停火。
这饭,就成了。
舀上一大碗灰灰菜拌汤,吃时,舌尖上缠绕着一种草野鲜味,淡淡的。秋日早晨,冬日晚上,吃上这样一老碗拌汤,吸吸溜溜的,出一脑门儿的汗,那感觉,用一个字形容:爽!
其它村味
吃野菜,最主要的在于存其鲜,保其嫩,养其色,此三样做到,则是野菜烹饪的国手了。可是,生活中,很少有人能做到。
我家在山中,这儿山弯水弯,弯到极处,一条水白白亮亮地流过,冲出一片薄土。薄土上,有一簇簇的绿树,有一声声的鸡鸣,还有笑声和炊烟。这儿,就是我的家。
这儿有槐花如雪,有山歌悠扬。
这儿更少不了草,无论沟边,无论河沿,无论土坎,还是山坡,草色青青,无边无岸地铺展开。草色里,有白的黄的花儿,散散漫漫的,如珍珠一样,一直流洒到天尽头。
山里的人,早晨,或者黄昏,在路边走着,不时地弯下腰,掐上一把青葱翠嫩,或者黄的白的花儿,甚至草儿带着花儿,回去,炊烟一起,锅里吱啦吱啦一响,不一会儿,就是几盘好菜。
这些菜,每一样有每一样的烹饪手段,每一样有每一样的做法。方法得当,则为仙味,否则,就是废品。
如南瓜叶,嫩时可吃,但是必须开水捞后,再用冷水漂着,除掉涩味,方可食用。
再如百合的蒜瓣状的根,如果生吃,如吃生红薯,一点儿也没有嚼头。可是,用火一烧,熟后入嘴,又粉又香,其味远超过烧熟的土豆味。
另外,山药烧熟,其味比煮熟的何啻百倍。烧的方法不同,味道也是不同的。最好的方法,是将山药用青葱的树叶包了。然后,在地上掏个洞,将山药放进去,再用土阻塞住洞口,在上面烧火,觉得差不多了,扒开洞,拿出山药来,拍掉树叶,那个味道,粉、甜、润,还带着一种清新的树叶味。
有人说,不用树叶包着,不也一样吗?
你不包,烧着尝尝,能一样吗?包着树叶,是为了让树叶的青鲜味,渗入到山药中。不包,哪儿来此一味啊?
食之至味,尽在山中,尽在农户人家。
可惜,我们日日行走城中,灯红酒绿,满桌腥膻,早已忘记了那些野菜的风味了。窗外,已经绿了芭蕉,红了樱桃,正是走回农村采集野菜的时候。
沿着青青草色回去,野菜清香中,就是故园。
本文将发表于《农家科技》2017年第9期“乡土文苑”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