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古洪礼/父亲最后的日子

西南作家·散文·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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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最后的日子 

文/古洪礼(四川资中)

   

  

  

              
   
花儿再鲜再艳,有凋谢的时候;父爱再深再浓,有失去的时候。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43载,但人已走,痛犹在。
那年,我十四岁。我们家住在一间瓦屋、两间草屋的偏僻小村。春荒如期而至,吃了上顿,没下顿,牛皮菜剥成光心心,吃烂红苕吃出酒精味!“屋漏偏逢连绵雨”,父亲的鼻咽癌再次复发,四小两大的六口之家,再次陷入困境。家,早已穷困潦倒,命运却又在我们伤痕累累的心上撒了一把盐!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母亲自然清楚医治好父亲病的重要!可没钱啊,怎么办是好?父母商量来商量去,几天下来也没结果。父亲表示不愿去,实则确实是没有钱去治。我是家里老大,已经辍学在家,帮助家里挣工分,还时常陪父亲四处求医。见母亲常常以泪洗面,父亲哀声叹气,我的心里针扎一样的疼啊!父亲的病不是小病,且已久病三年,多次往返内江、成都医治,家里早已债台高筑,还缺粮断顿。那愁,那痛,那无奈,没经历过的人,谁能够理解?
又过了些时日,父亲的病越发严重,吞咽困难,脑袋疼痛,只有靠大剂量的头痛粉来镇痛了。我与母亲商量,无论如何,哪怕是砸锅卖铁都要带父亲去看病。结果是锅没砸,铁没卖,倒是揭瓦卖梁,揭瓦卖桷了。柏树的梁变桉树了,沙树桷变竹桷了!向亲戚东拼西凑,向邻居七借八货,跪求信用社放货借款,加上卖梁桷、竹子、树子,凡此种种,能变现钱的东西,筹措了二百元左右。
父亲看到我和母亲卖力筹钱,自然高兴,也坚定了治好病的决心!一切准备就绪,我就背着大背蔸,里面装着锅盆碗盏、棉被和换洗衣服等,带着父亲上成都了。当时,我问父亲:“带那么多东西干嘛?”父亲说:“这一次去,我就要把病医好了才回来了!”哎!我的父亲啊,您是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还是在担心我们几兄妹还未成人,真不能死啊?无论我怎样强忍,泪水还是夺眶而出,怕父亲瞧见,马上扭头借故解手躲开,揩干眼泪。因为我和母亲心里清楚,父亲的病多半是无法医治的,再次去成都,在于宽父亲的心,尽自己的力而已!
背着至少十多公斤的大背篼,提着母亲特意准备的家里仅有的烂红苕粑、咸菜和亲朋送的几个煮鸡蛋,牵着父亲,走走歇歇,步行十二华里去乘座汽车到县城。到县城火车站已是傍晚时分。火车到成都北站是第二天早上了。
背篼打伞,牵着父亲,直奔华西医院。那时的华西医院没现在这么人山人海,挂号也好挂得多,但人也不少。等我们排队挂号,排队看病,检查下来,医生快要下班了。在看病的过程中,看父亲精气神,感觉还是很正常的。他给医生说,他才四十岁,娃儿四个还小,拉着我说这是老大,就是他带我来看病的。他不能死,死不得,死了,那几个娃儿咋办。医生说父亲的病治得差不多了,现只须静养,现在的反应很正常,回家多吃点营养的。不知父亲是否听出来那是在敷衍他,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忽悠”,假或是善意的谎言,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
真被我猜中了,父亲离别医生后,医生特地叫我进屋,告诉我说,你父亲的癌细胞全身扩散,无药可救,带他回家吧!医生还不忘说,多弄点好的给他吃!看得出那医生的婉惜,那医生的宅心仁厚!其实,父亲喝粥、喝蛋花吞咽都很困难了,哪还吃得下鸡鱼鹅鸭?叫吃点好吃的,纯属医生对患者的同情和安慰罢了!
出了医生办公室,父亲问我医生说了什么,我说没什么,只是嘱咐我,回家后要注意的事情。父亲表现出半信半疑的神态,我猜想父亲已经意识到了严重的后果。首先,父亲病的症状加重,本应尽快医治,医生却叫他回家疗养,这两者不矛盾的吗?其次,我父亲是文化人、聪明人。早年的高小生,在农村已是凤毛麟角的文化人了。且做过会计,在粮站、公社均工作过,也算是见过点世面的了。再次,父亲爱学习,在那书籍匮乏的年代,几乎是见书就读,其中不乏一些医书,应该对病症之类的东西有所了解。父亲说,我们今晚就住这医院过道吧!我刚把被盖铺地上,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过来说,这儿不能住。我只好收捡好,背着背篼,牵着父亲走出医院。
天已擦黑。两眼望去,人海茫茫,却举目无亲。我们今晚的栖身之地在哪儿呢?父亲住医院的决定,我是持相同观点的,不为别的,就为节省点住宿费!这希望成了泡影,简直沮丧之极!我纠结的心里五味杂陈。父亲是已病入膏肓、濒临死亡,根本无法作出理智的决定;我,一个尚不满十四岁的孩子,母亲和叔舅等亲人远在故里,何去何从,我必须作出决定!医吧,费心费力费钱;就此打道回家,于心不忍哪!苍天啊,大地啊,您给我说说,我该怎么办?
想到这,我已泪眼婆娑。偷偷拭去泪水,给父亲说,今晚我们住旅馆,明天我们就回家去吧!父亲态度坚决地对我说:“不能回去,我要医好了,才回去。”又说:“华西不医我,明天我们就到省人民医院去。”见父亲的态度如此坚定,我只得说:“行,那就先找旅馆住下吧!”
为节省钱,也为便于照顾父亲,我们找了一个小旅馆,且与父亲同床而眠。车辆的颠簸,负重的背篼,疲惫的身心,挨床就能睡着!安排好父亲躺下,我就和衣而睡!睡得哪个香,自不必说!
迷迷糊糊中,忽听父亲用微弱地声音叫我道:“儿子,儿子快起来,我不行了!”我蹭地翻身而起,见父亲呕吐不止,中间夹杂些血块,脑袋渐渐地耷拉在床沿上。我没经历过这么恐怖的事情,不知所措了。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大人们说过,老人不能死在床上,我们那里的风俗叫“背床铺”,那样的话,对后人很不利的。于是,我将父亲抱到床下,已不知到底去世没有。正纳闷该如何办的时候,父亲咳了几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缓过气来了。气息微微地问我,我怎么睡到地上了?我未正面回答,而是默默地把父亲抱到床上,扶着他重新躺下。
这次吐血经历,父亲明白了他的生命将不久于人世了。对我说:“儿啊,快给四叔打电话,叫他来接我回家!”我说行。其实,那年代哪那么容易接到从外打来的电话?一个公社,只有公社办公室才有一部电话,且算转来转去接通公社电话了,还要公社层层转达,拖过一两天才有可能知道电话内容,太费时费力了!哪像现在这么方便呦!
那时天还不见亮,我心想,不能让父亲死在外面,一定要让他活着回家。我就给父亲说,您放心,我肯定把您带回家!父亲点点头,看得出父亲对我的赞许和信任!原想叫辆三轮车把父亲送到火车站,到街上问师傅,师傅要五元钱。我尼玛,抢人呀!那时的五元,是笔不小的数目。穷呀!退一步,我有气力呀!我背父亲去!问题来了,还有大背蔸,背了父亲背不了大背蔸呀!这也难不到我,我就背“节节逗”,就是将父亲背到自己回转背背篼见得着的位置放下,再回去背背篼,这样交替进行。一段又一段,来来回回,约摸走了两华里,终究还是人小了那么一点点,气力也小了那么一点点,加上身心疲惫,背着百十来斤的父亲,走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摇摇晃晃,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好几次,反抱父亲大腿的双手都酸软得差点松开,我立马分腿、弓背、双手撑膝,不让父亲沉沉地往下掉,待手酸稍微缓解一点,便又重新反抱着父亲的大腿,咬着牙重新直起腰来,背着父亲继续往前走,即便再是力不从心,也要把父亲带回去!当时,我只有这个坚定的信念!
管不得路人的叹息,不解,甚至是赞扬。把父亲带回家去!把父亲带回家去……背上的父亲好像越来越重,我好像越来越矮,步子越来越小,一步……两步……三……步……,我的腿实在迈不动了!真的需要歇歇了!我把父亲放下,这次没急于去背背蔸,自己也坐下粗粗地喘着气。这时一个中年阿姨走过来,问了我的情况,我如实相告。“哎,可怜的孩子,去,把背篼背过来,在这儿等我!”“啊,等你?”“嗯!我送你们去火车站!”我诧异地望着阿姨,她眼里噙着泪花,虽长得不甚好看,但是忽然间我觉得她就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她是那么的慈善,温婉,美丽无比!我连声谢谢,三次鞠躬后,转身脚下生风般背来远处的背篼。没多会儿,阿姨推着一辆残疾人座的车过来,将父亲扶上车坐一边,我的背篼放一边,阿姨和我一起推着父亲到了火车站。
阿姨转身走了,她转身的那一瞬,我记住了她的菩萨心肠和音容笑貌!永远!
伴着轰隆轰隆,咣当咣当的声音,火车终于慢慢悠悠地靠在银山车站。此时是去成都求医的第四天凌晨四时半左右了。我将父亲背下车,去到侯车室,将棉被垫一半,让父亲躺下,再盖上另一半棉被。我问父亲饿不,父亲点头。其实,父亲肯定是饿的,在火车上只喝了点水,其他什么也吃不下去。我说:“您就躺着,我去买点稀饭。”父亲点头。那时天还没亮,四周丝丝灯光,若隐若现。人们大多还在梦乡,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很远都未见店铺开门。初春的清晨,凉风吹来,全身冷嗖嗖的,使原本的坏心情更添阵阵忧伤,而更为悲催的是不见卖稀饭的店铺!穿铁路,过街道,朝有灯光的地方奔去,几经周折,终于买到刚出锅的稀饭馒头。我也饿极了,吃了香喷喷的馒头,喝了热气腾腾的稀饭,自感全身的力气更足了。
端着稀饭,不,说成米汤更为准确!因为父亲只喝得下米汤了。扶着父亲喝了几口米汤,将其放平躺下。这时天亮了。我给父亲说:“您就在这儿,我回去叫四叔找个人来抬您回家。”父亲点头。我暗自思忖:银山到我家三十五华里,还要过河,没有公路,只有步行,而步行单边得四个小时,算上叫人,准备滑杆的时间,来回须十小时左右,万一父亲在这儿有个三长两短咋办?我给购票窗口阿姨说了情况,并请给予照看后,飞奔在回家的路上。
 
也许是兄弟连心吧,四叔那天没有去离家十二华里的太平赶场,而是奔三十五里之外的银山镇。当我心急如焚,满头大汗奔走在路上时,迎面碰上了四叔。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断断续续地向四叔说了父亲的情况,四叔的表情惊愕!随之,四叔极其着急和心疼!毕竟是十指连心的兄弟啊,大哥命悬一线,急需回家。遵家乡风俗,人不能死在外面,否则是进不到堂屋的,只能将灵棺搁在屋外。那样,是对逝者的不尊,对亲人、孝子孝女的不忍啊!四叔立马转身回家请人,我则返身回到父亲身边。
除了安慰父亲,只有焦急地等待!下午三点左右,终于等来了四叔他们。几个人很麻利地将父亲扶上滑杆,四个人分两班,替换着步行三十五华里山路,抬着父亲回到了家里。父亲露出了很久没有的微笑!父亲啊,我知道,你想把病治好,以尽一个作儿子的责任,一个作丈夫的责任,一个作父亲的责任!你的母亲,我的祖母需要您赡养,您的妻子、我的母亲需要您爱护,尚未成人的我们兄妹四人需要您养大!刚满四十岁不久的您,知道自己的责任、担当!当这想活着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时,回家便成了您唯一的希望了!
父亲气若游丝,己呈半昏迷状态!母亲和叔叔们开始为父亲准备后事,在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年代,就不可能有太多的讲究,只一劣质薄棺一副,及办丧事之简单物品而已!
回家第二天晚上,弥留之际的父亲忽然清醒了一会儿,应该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他把我们四兄妹叫到床前,嘱咐我:古来“出头楇子先遭难”,“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之类的,要把弟妹带好,孝顺母亲。他还叫我今后去参军。泪水止不住往下流,我刚点头应允,父亲便安祥地闭上了双眼!
在亲朋的帮助下,简单料理完父亲的后事。父亲不在了,我是家里的大男人,长兄如父,遵照父亲的嘱托,担起父亲未尽的责任,照顾母亲,照顾三个年幼的弟妹!我们兄妹四个在母亲的带领和呵护下,擦干泪水,振作精神,继续开始没了父亲也必须好好生活的生活!
漫漫人生,祸福相依,何时有祸,何时有福,谁能未卜先知?唯有勇敢地面对现实,学会坚韧、刚强和担当,才能真正成为生活的主人。父亲壮年去世,除了锥心的疼痛,也曾让我们陷入了困境。但是它也磨砺了我们的顽强意志,提高了我们的生活能力,历练了我们攻坚克难的精神!它成了我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财富!
而今,母亲还健在,我们兄妹几个也过着幸福的生活。天国的父亲,您可安好?
曾令琪主编特别提示:

1、本文选自即将上市的大型纯文学期刊《新蕾》杂志2019年第三期“师者风范”栏目的《古洪礼散文二题》。敬请读者关注。

2、本文情感真挚,细节真实,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不失为一篇佳作。这篇作品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真实是散文的第一生命,真情是散文的第二生命。希望读后有感的读者留言、交流。谢谢!

   
  
                                                                     

  

  作家简介

  古洪礼,大学本科毕业于西华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乡镇学校校长,资中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文章散见省内外报刊。文学追求:以真情实感之文慰己,以真情实感之文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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