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忧虑,沉默……
◎林颐
《孤独传:一种现代情感的历史》、《忧虑:一段文学与文化史》、《沉默史:从文艺复兴到现在》,三部著作中译版都在近期面世,这是一个巧合,又不只是巧合。
1写作的共同特征
书名传达的信息表明,它们都关乎情感,也关乎历史。情感也有历史吗?是的。
在《欢乐的科学》(1882)里,尼采说道:“迄今为止,并不是每一种赋予了色彩而存在的东西都有它们的历史……人们在哪里才能够找到爱情的历史、贪婪的历史、妒忌的历史、良心的历史、怜悯的历史,或残忍的历史呢?”经约翰·赫伊津哈、诺伯特·埃利亚斯、彼得·盖伊、西奥多·泽尔丁等人的研究,情感史进一步发扬光大。
阿兰·科尔班是感官史学的代表人物。在《沉默史》里,科尔班搜捡西方文学史、文化史自文艺复兴以来围绕着沉默的诸多精彩片段,采撷零散的絮语里闪烁的思想光芒。该书的体裁不同于习惯的历史写作,更接近随笔札记,打破了史与诗的界限。
这个特征取决于作品的研究对象,即我们的情感。人类的情感自诞生就有,要追溯它的历史却很模糊,没有哪部古代典籍是特意记载人的情感表现的,情感零碎地作为事件的细节点缀,更多地存在于文学表达之中。所以,从取材到内容,三部著作都很文学化。
《孤独传》的作者费伊·邦德·艾伯蒂是英国国家科研与创新署专家,文学素养也很好,他解说了西尔维娅·普拉斯、《呼啸山庄》、托马斯·特纳和维多利亚女王等情感事例。有关《饥饿艺术家》的阐释,是《孤独传》全书最精彩的部分之一。弗朗西斯·奥戈尔曼是爱丁堡大学英语文学教授,《忧虑》的文学气息毋庸赘言,但是,比起文学和历史研究,他更关注对忧虑的含义、来源,以及它如何与我们始终相伴等问题所做的文学和哲学上的沉思。
三部作品表现了一个奇妙之处,当历史学家、科研学者在积极找寻文学样本,文学研究者却向着历史、哲学和社科领域寻求支撑。可见,关于孤独、忧虑、沉默的情感研究,是一项牵连广泛的,跨学科的,深入我们心灵,也关乎时代气象的研究。
2何以成为“现代病”
《孤独传》认为,个体以社交为代价的商业化过程,从18世纪末起就在英国占据了主导,因而导致了孤独的产生与发展。这并不是说,在此之前,人类就不孤独,而是强调孤独是作为一种“现代”情感产生的。《忧虑》也说19世纪之前人类肯定经历过类似忧虑的感受,而作者想集中描述的是19世纪之后人类的忧虑感受。
因为,在此之前,忧虑、孤独等感受只是个性的一部分,主要表现为私人的体验,然而,随着现代社会的到来,这些感受除了仍然具有私人性之外,却越来越表现为一种集体的精神状态,而且是偏向暗面的、沉重的负担,成为一种“现代病”。
《孤独传》如此描述饥饿艺术家的孤独感,“他心理上的禁锢和躯体上的孤绝同样显见”,这是一种“被观看却从未被看见”的状态。孤独常常被视作心理的感受,人们忽视了情感的载体是身体,忽视了对身体的处置,这正是导致孤独的重要原因。在《忧虑》里,作者描述了忧虑如何渗入对现代生活的虚构文学表现的,它与新的城市和郊区生活,与现代人的工作压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表明晚期资本主义让人们沦为支离破碎的、焦虑的自我。
《孤独传》描述了浪漫爱情在现代制度兴起过程中带来的个人精神气质的变化。浪漫爱情包含着逐渐发现自我的路径,通过对自我挖掘的过程来建立个人信任。而忧虑呢?作者将忧虑定义为一种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恐惧,当人类进入20世纪之后,忧虑不仅处在当下,它还构成了当下。心理学家克里斯多夫·拉希说过:“当世界越来越具有一种带威胁性的外貌时,生活就成了通过锻炼、节食、药物、各种精神养身法、心理自我调节以及心理治疗等手段对健康和富足永无止境的追求。一些人认为,只要外部世界仍然是挫折感的源泉,他们就不再关心外部世界,对他们来说,自己的健康状况是唯一值得关心的事。”当下“躺平”流行,大概这就是原因之一吧。
《忧虑》谈到了两部文学作品,塞巴尔德的《土星之环》和斯特凡·奇文的《但泽之死》。作者说,它们都描述了精神痛苦的各种形式,以及人类如何行事的真相,那是无法靠理性转化为福祉的。忧虑就像一根微小的指针,指向围攻我们和我们真实生活状况的真正危险:我们在一个被过度开发的星球上充满风险地生存着。这不能不让人忧虑。
城市化是现代时期最关键的事实之一,现代都市生活的碎片化、感官刺激、物质性、丰富性、瞬间性和易逝性等等,正是现代人作为个体生成和隐匿的根源。用西美尔的话说,“人们在任何地方都感觉不到在大都市人群里感到的孤立和迷失”。血缘纽带式微,家庭的社会意义变小,邻居陌生,社会团结的传统基础消失。都市生活是一种与前现代社会相差很大的全新生活方式,都市人需要与大量的他人打交道,而这种接触是功能主义的、弱连接的、表面性的、浅尝辄止的,是西美尔所说的,“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是自我目的的手段”。
3建立彼此联结的社群生活
《沉默史》主要体现为一种怀旧的情感。作者说,写作该书的目的,是为了追忆往昔的沉默,追忆找寻沉默的方式,追忆其构造、准则和策略,追忆其丰饶及其话语之力,以帮助我们重新学会沉默,也便是,成为自我。笔者认为,怀旧是一种抵抗现代顽症的方式,它借助于对逝去的时间和消失的家园的思念,来凸显当下存在的问题,但是,怀旧具有的某种乌托邦的维度,会削弱面对问题的批判力量。这是阿兰·科尔班的明显缺陷。
情感史采取的研究方法存在碎化的危险,那些杂乱的碎片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被组合并进而表现整体的历史观念呢?历史学家应该在多大程度上以及用什么方式建构他们的研究对象?至少有一点,那就是要跨出固步自封的考古方法,最终落实到现在。
《孤独传》和《忧虑》的书写似乎胜出一筹,因为作者的眼光既归返往昔,也能自如地回到现代,牢牢地立足在今天的土地上。不是一味地肯定或者否定,更加全面,也更加深刻。作者认为,适度的孤独是有好处的,能让我们保持清醒,促进个体的成长,确认自我的生命意义。忧虑包含着洞察力和预见性,可以开启对日常麻烦的防御机制,事先有所作为。
《忧虑》不限于文学讨论,涉及心理学的自助,关于认知行为疗法的尝试,是非常有意义的。《孤独传》第五章的标题极富内涵。译者张畅作了注释,原文为INSTAGLUM(晒图焦虑症),由Instagram(一款分享图片的社交应用)和glum(忧郁)两个词合成。
假使把“被观看却从未被看见”这种状态扩展开来,这可能是对我们当下的孤独和忧虑最到位的形容。我们一直在追求“被看见”,但我们得到的更多的是“被观看”。凯特·温斯莱特在《东城梦魇》拍摄时,拒绝后期技术处理,“我知道我眼下有多少纹路,请把它们都放回去”。人的孤独感在很大程度上可能就是因为人惯于把自己放置在一个被凝视的感觉网络之中,想象的自我和实际自我、想象的受众和实际受众之间存在差距,一旦坍塌,孤独感的冲击将是巨大的,我们就陷入了无边的忧虑,而温斯莱特战胜了自我的囿限。
《孤独传》采用历史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学术概念“想象的共同体”,概括了“线上社区”的双重效应,强烈的群体成员意识可以让彼此获取情感支持,建立联结,但过度使用网络会带来孤独感,还有诸如愤怒、嫉妒、憎恶等其他情感状态。社交媒体通常不遵循利益共同体的传统观念,而是依靠“身份纽带”。从网络经验出发,我们都清楚,这实际上是“无实体的身份”。我们在网络情境中向他人呈现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方式,暗示或引导他人对自己形成的印象,以及维持这种印象时可能会做或不会做的,都会与现实层面进行分割、修饰和表演。网络身份的复杂建构模式,促使人们在想象中接近彼此,也远离彼此。
人类心灵的困境,受限于肉体的囚笼。当年华老去,肉体渐衰,我们的生命被迫与他人、与外界隔绝,我们内心的孤独感如苔藓一般向壁生长。《孤独传》把老年孤独比喻为一颗“嘀嗒作响的定时炸弹”,作者强调,老年群体孤独的内核实质上并不是独自一人的状态,而是与他人在情感上的疏离。对于老年人来说,与他人保持关联,始终处在社会和家庭人际关系网的核心地位,是让他们能够远离孤独的关键。就此而言,技术革新可能会营造“远距离的亲近”,但它很难解决“真实生活”中实际关系的匮乏。所以,作者呼吁要对健康和社会干预起到积极作用,支持政府减少社会各阶层孤独的目标,确保老年人不会被抛弃。
现代生活让现代人在极具差异、充满矛盾的不同社会语境之间游走不定、居无定所,就当下的现实而言,线上社区的联系依靠个体相对容易建立,而线下社区的建设,更多依赖于以人为尺度的城市规划,依赖于富有感性意义的生活空间的真实存在。城市应该让人有一个“家”的感觉,要有包容度,要有世俗生活的亲切。面对孤独、忧虑,我们不应沉默,全社会都应该关注这个问题,这是我们时代共同的精神状况,这将决定我们人类共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