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杨 宇/礼荣的书斋
礼 荣 的 书 斋
杨 宇(广东)
我去喝了礼荣新居的进宅酒。
礼荣姓肖,是县城人。他一家好几口人,一直蜗居在米行街那间小得人进去转不过身来的破烂宫庙里,在我的一帮初中同学中,可说是最贫困的同学了。
只是,贫困归贫困,礼荣的家庭出身却不是贫下中农工,而是地主。
我曾经有一阵子极其迷惑:礼荣家的处景和他的家庭出身,似乎对不上号。
我问过礼荣这是怎么一回事,对他说:“难道你们家以前,是让人扫地出门的恶霸地主么?”
我这话似恶语伤人,但礼荣和我是好朋友,他见怪不怪地说了句:“是,但也不是。”
接着,礼荣简单地说起了他家以前的一些情况。
他说,不错,我们肖家曾经是石汶县潭北村的肖姓望族,祖上的祖上曾经显赫一时,官至当时省城广州“布政司”职员。只是到了我父亲肖荣耀当家时,就已经家道沦落,他成了村小学的教书先生,家中一贫如洗。1952年县城开始土改运动,土改工作队中的一位女工作队员,年轻时曾与我父亲闹过矛盾,记恨于心,串通工作队领导将评定潭北村地主的指标,落实到我父亲的头上,我们家的家庭成分,就那样成了“地主”。
他说,我们住在米行街的那间破屋,原来是解放前石汶山股匪山帮贼作乱时,潭北村被洗劫一空、肖姓祠堂也火烧了后,族中几位长辈和我父亲一起,变卖宗族部分祖屋,在县城米行街购买一座旧庙做新祠堂。解放初,我们肖姓族人5户20多人,一起搬到新祠堂居住,我们一家8口人就在那间小单间里蜗居。我父亲1953年去世后,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6人艰难度日,有衣穿有饭吃就不错了,那敢有买地建房的梦想啊?……
前天我在街上碰到了礼荣。他告诉我说,他们一家不再蜗居在米行街那间小屋子里了,他们已经在县电视台那边起了一幢新楼,请我后天到他新居去喝进宅酒。
“进宅酒”是石汶风俗,和“结婚酒”一样重要,我是不能爽约的。于是今天中午过后不久,我就往县电视台这边走来。我边走边想:春风又绿江南岸,礼荣不但有了梦想,而且也梦想成真了。
礼荣的新楼是一座3层半的小楼,墙体贴白瓷砖片,不锈钢门窗,在阳光下一片银光闪烁。
看得出,礼荣这幢新楼的一楼是租给人家修理电器的,铺名叫“长荣电器维修部”。我问维修部的人说礼荣在不在?那人说在呀?便往后边走去,喊来了一身新装闪亮的礼荣。
礼荣把我带往楼后的大院,只见大院里摆的10多台酒席,这时差不多都坐满人了。他把我安排妥当后,就忙酒席的事去了------
酒席过后,其他客人都起身告辞了。礼荣让我到他书斋去坐一坐,歇一阵子。我听了心里一亮:礼荣也有书斋了啊?只是这话我说不出口,笑着随他上三楼去。
当我随礼荣穿过大厅走进他所说的书斋时,眼前又是倏然一亮。
只见礼荣书斋靠墙一角,有一张席梦思床垫铺着百合花被褥的单人床,床头柜上摆着一台电话,记录本旁边放着一只可爱的塑胶小黄鸭;床头边上有一个玻璃门书柜,里面的书很杂,既有政治读物、文学名著,也有《人生成功十二课》、《分开旅行》和《数码相机实用指南》、《梅兰菊竹国画初学技法》等等;书斋中间,摆着一张油光发亮的荔枝木原色大班台,和一张可坐可躺的升降式活动沙发,大班台上这时空荡无物,礼荣说这是他准备练毛笔字和画画的书画台;床对面的墙上,挂着24寸平板电视机和3个大镜框,镜框里有礼荣旅游和健身运动的照片,夺人眼球的是他退休后和夫人赶潮流补拍的结婚照,他身着米黄色西服,依偎着他的夫人柯雨欣身着摇曳拖地的洁白婚纱,靠在一起的俩张脸,笑吟吟地盈满幸福光彩…….
浏览一遍后,我想起进门时,不知那个书法家题写的、挂在门框上方的书斋名“十一点三”,便笑着对礼荣说:“你这书斋布置简约有致,只是为啥名叫‘十一点三’呢?”
礼荣说,他虽是去园下田做百姓出身,但现在生活改善了,退休后的日子悠闲自在,就想有个书斋,便在今年筹划建楼时特意给自已设计了一个书斋,至于为啥名叫“十一点三”,他说你猜猜嘛!
我笑着说:“你是儒雅人,是该有个书斋的。只是说实在话,我一时猜不透你为啥起‘十一点三’这么个名字?在封建时代,文人士大夫以闲自尊,给处所或书斋起名‘听月轩’、‘爱莲堂’、‘临风阁’什么的,你不会是仿效他们来个攀附风雅吧?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你咋来那么多钱,在退休不到10年的时间里,接连起了4 幢小洋楼?你中彩了?赌博赢了钱了?”
我这话看似不敬,却也实在。礼荣这时年近70,是个农民;准确一点说,他退体之前是石汶县城南乡机械厂一位擅长打造牛车的木工,不过这项木工活是他后来学的手艺,他之前是脸朝红土背朝天的庄稼汉。
我上面说过,在我的一帮同学中,礼荣可说是最贫困的同学。我从县实验小学起就一直与他同班读书,知道他家的生活比较困难,印象尤深的是64年和他在嘉乐园读初中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学生住校吃的是蒸笼饭,各人在写有自已名字的陶盆里放些米,饭堂师傅加水后放进蒸笼蒸,放学后各人端各人饭盆,只是蒸出来的饭不一样:有粮薄打米的居民同学吃的是米饭,像礼荣那样父母当农民的同学,吃的是一半米饭一半蕃莳芋仔的饭。我们吃的下饭菜,是学校组织学生种的,卖得便宜,5分钱可买一碗大白菜或南瓜,一毛钱可买一小片切得薄薄的猪肉------可有些父母当农民的同学,连这样的下饭菜也吃不起,吃的是从家里带来的萝卜干,甚至是用玻璃瓶带来的蚝汁、腌田蟹。蚝汁是将赶海时在礁石上打的小蚝放些盐腌成的,腌田蟹是将在水田边掏回的田蟹洗净、捣碎后装进瓮里,洒些盐后封起来腌制的。礼荣带来的腌田蟹黄黄的、脆脆的很好吃,我经常和他凑在一起吃饭,他挟我的菜,我挟他的腌田蟹……
听我那样子问他,礼荣圆眼一睁说:“开什么国际玩笑?我一生最不喜欢的就是赌博。不过你说的也对,我们是中了彩,中了改革开放后党的富民政策的彩 ……”
礼荣说,我们在农村做百姓的人,原先过的日子你是知道的。但你上珠海去了好多年,也许不太清楚改革开放后,我们农村人的生活就开始好了起来,此后芝麻开花节节高。分田到户后,我们家田产年年增收不说,家人还可以兼顾着在菜市场卖菜、卖副食品、做些小生意。我退休后有一段时间当起了个体户,专项打造牛车卖。这是你说的我咋来那么多钱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们县城不断征地扩建,县政府不仅给我们安排了新的宅基地,也给我们拆迁补偿款,加上钱存银行有利息,我们七凑八凑的就接连起了4幢小楼,我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人一幢,我和雨欣俩公老住一幢。我们这样上有天下有地地住着,舒坦得很呢!不过,我们不忘本,会记住原先在米行街那11点3平米的蜗居,会记住我们今天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
我眼前一亮,笑着说:“你这一说我明白了。原来你‘十一点三’的书斋名,和你在米行街的那间旧蜗居关联着呢!”
礼荣点点头,接着说:“是的。但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怎么就想不到,我的书斋名还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关联呢?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实现了全党工作中心转入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伟大转折,开启了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历史新时期,我们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或者曾经受祖辈历史问题牵连的人,更是得到了彻底的解放!像我们家,不仅落实政策分到了宅基地,我的几个子女,他们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当了公务员,有的当了兵。就说我吧......”说到这里,礼荣指着镜框里他那张身着绿色运动服打着太极,架势颇像少林弟子的照片继续说,“我退休后爱上健身运动,当了健身队的队长,每天早晨带队员去跳广场舞。我们健身队不仅获过省、市、县的嘉奖,我也因积极完成县委、县政府及宣传部的文体宣传任务,在几年前成为县‘两新组织’中首批发展的中共党员......”
“是么,礼荣你也入党了啊?”我感慨地打断他的话柄。因为我知道,在那个特殊年代,像礼荣那样家庭出身的人,他们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暴风骤雨,走过多少的坎坎坷坷……
礼荣听了舒心一笑:“是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和大家一样,在国家的政治和社会生中平起平坐,这是我以前不敢梦也不敢想的。你说,我们怎能不永远铭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呢!”
至此我才恍然大悟,树起拇指给礼荣点赞:“高,实在是高!礼荣,你‘十一点三’的书斋名,起得真贴心!”
杨宇,男,195 0 年4 月生于广东徐闻,1968年下乡龙塘公社插队,1978年回城工作,大专毕业,中共党员。曾从事新闻报道工作获多个奖项,喜欢画画、摄影和写作。文学作品见刊于《南方日报》、《羊城晚报》、《珠海特区报》、《湛江日报》、《中国交通报》、《中国民航报》、《中国妇女报》、香港《文汇报》和中国诗歌网等。2010年退休后至今 先后出版《梦美家园——他和她的故事》(长篇小说,73万字,上、下册)、《风起云飞》(长篇小说,51万字,原名《天旋地转》,获2016 年湛江市文艺精品创作扶持)和《风花云月》(长篇小说,56万字)等3部小说。现为珠海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