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雪》《逃跑星辰》修新羽 《大家》2017年2期

2017-06-08 07:16修新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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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奖学金

修新羽

在波士顿,我遇到此生最大的一场暴雪。

外面阳光很亮,是那种刺眼的亮,白茫茫。路边雪堆得很高,踩进去就过膝。在雪尤其高的地方,如果直直往里走,直直非要从窄道上挤过去,就有机会感受一下什么叫冰雪没顶,被某场微型雪崩埋住。电影里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主人公在口袋里装入几块石头,头也不回地直直朝深水走去。不喜欢这个世界,走到雪里或走到水里,都是一样的。

从三楼往下看,四处都膨胀着,松,软,圆鼓鼓。像一夜之间被人撒上了面粉,一夜之间发酵起来。像现在从窗户跌出去也不会受伤,顶多嘴里啃进几口冷雪,咽下几口冰凉。

我住在阁楼的房间,窗户正对着邻居家房顶,昨天雪化了些,那里就露出黑色瓦片。現在落了雪又被风吹过一阵,就变成半黑半白。雪大风也大,阳光下的风雪都是亮晶晶的。世界单调宁静,总叫人看不够。

就像生活在南极,就像陷入一场长达半年的白昼里。

我和印时陷入这场白昼里。

阁楼的窗户比较小,平时也需开灯。那天灯光闪烁,空调也跟着开开停停,最后全静下来。电断掉了,一并断掉的还有网,电脑手机撑不住几个小时。印时却并不着急,只是低头看自己的书。所以我也不着急,跑到书房里坐在他身边。他看书的时候我就看他。我们都在学习,我学到的或许还要多一些。

印时并不理我,就像我不存在一样。这已经是莫大的亲近了:他看书的时候,是不准别人待在身边的。只有我可以出现。也就是说,我不算“别人”。

毕竟我们是打算结婚的。

我们才认识一年。他之前有个女朋友,体检时子宫上长了瘤子,怀孕后只能保一个,这就让他很痛苦……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分手后他回老家工作,在家人的安排下和我见面。那天他穿着白衬衫。像那些俗套故事里的男主角一样,他穿着白衬衫。像俗套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我喜欢穿白衬衫的男人。

没有电,没有空调,没有网。我穿上厚大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很快觉得无趣。就跑到外面转了转,发现了一根断电线,上面挂着长长的冰凌,看起来可以用作侦探小说里的凶器,又重又尖,很快又觉得无趣。我只能重新回到家里,坐在书房的落地玻璃前,坐在印时的脚边,盯着外面的雪。坐在印时身边,是永远也不会无趣的。

大雪后一切都寂静。

一切恒久不变。气温在零度以下,那些雪无论如何都不会化掉,没被踩过的雪地永远安然无恙。我盯着门口那棵枫树的枝丫,视野里有些部分变得扭曲,像是有什么无形火焰在空中炙烤。原因大概都是一样的,空气不均匀对流,火上和雪上都是一样的。我把这件事说给印时听,他没有表扬我敏锐的观察力。

“没有这样的道理,”他只是说,“没有这样的事情。”语气非常坚决,没有丝毫斡旋的余地。所以我只能让步,只能对他说,或许是因为大雪太白,我又盯了太久,所以眼花了吧。我这样说,但心里并不是这样想。

印时几乎敷衍地附和:是你眼花了。

好吧,那么在这场白昼里,我的眼睛最先花掉。就像是一台终将被淘汰的机器,总要有什么最先坏掉,先是这部分,然后是那部分,边坏边修,直到再也无从修起。先是眼睛,然后我的手腕会酸痛,我的牙齿会松动,我的头发会慢慢开始变白。这世界总要把我们淘汰掉的。

我们是什么也不会的人。

我不会做菜,印时也不会。所以下厨房的只能是我,把西兰花、紫甘蓝、胡萝卜放在一起炒一炒,或是煮一煮。加点儿油,加点儿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我只会这些,印时倒也不挑剔。

今天没有电,灶台的电火花就不起作用,打不着火。

中午的时候,我和印时只能出去吃饭。道路两旁全是雪,中间清出来窄窄的一道,勉强单人通行,我就跟在他后面。在街角等红绿灯的时候,印时勉强压住咳嗽,很突兀地说:多美啊,一切都是白色的,就像是天堂。

可是多冷啊。我的两只脚都踩在雪里,隔着靴子都泛着潮意。天堂里会这么冷吗?

如果真是天堂的话,冷就冷吧。印时边说话边继续向前走了。我真喜欢他那时候的表情,那是人在自我欺骗时才会有的表情,那是一个不相信天堂的人才会有的表情。

我们去吃了中餐,我的幸运饼干里写着“坚持你的选择”。印时没有拿走他的饼干,我把它偷偷带了回来。回来后他继续看书,他看书的时候我就看他。我们都在学习,我学到的或许还要多一些。

印时来这里读博士,哲学。文科博士据说要读七八年,或许他这样聪明的人能快些毕业吧,这样我们就能早点儿回去了,他答应要回去的。学校倒是一流,但没有申请到奖学金,是我让家里出的钱。家里希望我们早点儿回去,而我只希望他学业顺利。

他导师去开学术会议,没有带他,但布置下来无数篇论文要读。所以印时只能没日没夜地读下去,研究我们这个社会的本质,研究人们究竟为什么要像狼与狼一样敌对,像战争一样地生活。我对那一切并不感兴趣。印时要来这里,我就只能跟到这里。

他看书的时候我就看他,他看着一行行英文,我看着我的生活。

他向来怕冷,在空调房里也穿着双很厚的棉拖鞋。现在空调停了就更是耐不住,索性也起身在房间里踱步,手里还捧着他的书,走几步看几眼。硬鞋底叩在地板上,咔嗒咔嗒。就像老式钟表所发出的声音,咔嗒,咔嗒。我的生活。

和他相亲的那天我在过生日。二十五岁生日。父母曾经说如果我到二十五岁还在单身,他们就要帮我介绍男朋友。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过于了解我,以至于特意挑选了印时。除了他们,谁也想不到我会喜欢印时这样的男人。

窗户外面,有辆抢修车安静地开了过来。不知过了多久,又安静地开走。我起身打开灯,亮了。空调也开始嗡嗡响,暖风窜向这房子的角角落落。这房子三层,原本可以住十个人,但那对带着小孩的夫妻回国过年了,那些学生又抓紧假期去了别的地方玩,只剩下我和印时。我们和厨房,客厅,两间浴室,四扇紧锁房门,一间卧室,十六把椅子,三组沙发,二十七盏灯。

我想起了上周接到的电话。朋友在那边急切地说:“你还跟他在一起!他妈还和别人炫耀,说你舔着脸去陪读,是去伺候她儿子的!”这些话传得很快,昨天我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还有件事我要问问你,”母亲似乎犹疑了一下,“印时真没拿到奖学金?”她托人向他同学打听过,谁都说他拿到了全奖。“我是怕他骗你,怕他对你不好。”

被人们说出的往往不是真相。

那只是他们相信的真实。或者,是他们希望你相信的真相。

印时总归会好面子。没拿到奖学金或许很没面子。用女友的钱来读书或许很没面子。说自己拿到钱了就会好一些。说自己女友全心全意在服侍自己,就会好一些。

我不许他们直接去问印时。他们问不出的,问不好的。他们不了解印时,只知道他是个性格温暾的哲学博士生,做事谨慎,彬彬有礼。懦弱,疲惫,虚伪。他们不知道我喜欢这些懦弱,疲惫,虚伪。

'印時,”我说,“我们要赶紧回去结婚了。”

印时不说话,不理我。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哑巴,只会在心里自言自语而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跑到楼下的餐厅里,拿着手机录音,又说了一遍:“我们要赶紧结婚了。”这次确凿无疑,我真的把话说出来了。手机里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但毕竟说出来了。我该拿它去放给印时听吗。我握着手机站在餐厅里,柜子里摆着空荡荡的盘子和碗,还有洗干净的刀。

这盘子,这碗,这刀,都让人难过。我把手机放到桌上,在椅子上坐下,准备放心地哭一会儿……没想到印时会到楼下来。

“你哭什么?”

他站在餐厅门口。没穿鞋,隔着薄薄一层袜子踩在厨房的瓷砖上。这是很冷的。我边哭边抬头看了一眼,偏偏注意到这个细节。

印时已经走过来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还帮我把头发理了理,把那些湿漉漉的发丝从我脸上拨开……“你哭什么。”这次不是问句,像是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像是他不想知道答案了。像叹息。

他心不在焉,即便是在安慰我,他依旧心不在焉。我能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手指蜷曲在我的发丝间,耐心地,轻轻把那些弯曲的发梢捋直……似乎对我的头发比对我更感兴趣。

我擦干净眼泪,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怪异。我必须要给他一个理由,一个能解释所有事情的理由,一个充分的、足够有冲击力的理由。

“我怀孕了。”我说。

“我知道。”他回答。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们计划很久了。为了让孩子拿到美国国籍,也为了让单调乏味空虚无聊的生活得到一点儿慰藉。

他看起来又忧虑又开心,突然就让我想起了对面那幢楼的房顶,它现在是黑是白呢。

管它是黑是白呢。总猜不透,总想不到。世间的变幻太多了,本就没有什么规律可言。世上的风朝印时刮着,他的心就像那房顶一样没人猜得到了。

摆在书柜上的两支验孕棒。一阵大风。

他的导师拉来了几笔科研资金。又一阵大风。

“你的产前忧郁症来得也太早了。”这句话不好笑。

他擦干净我的眼泪,陪我闲聊了一会儿,仔细叮嘱说以后不许熬夜。随后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这次连我也不能进了。或许因为我已经变成了别人,或许因为我体内有了个“别人”。日子还是要照样过的,我准备开始做晚饭,这次想把速食意大利面煮得软一些再吃,却让它们煳在了锅底,只能倒掉。只能重新煮。已经很晚了,我并不在意饿到自己,甚至也不再在意饿到印时……但我不能饿到“别人”。无论如何,纵使谁都恨我,我也不能对它不好,让它怨恨我。

我决定出去买饭。我决定不去打扰他。卖速食餐的超市离这里并不远,所以我没带手机,看起来或许像是忘记带了,但我知道自己是故意没有带上它。这样一来就显得不像是去买饭,而像是离家出走。

可印时不会发现这场“离家出走”。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书,对千百年来那些哲人的思想如痴如醉,对这世界上正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这一切全无意义。我没法解释,可我就是想这样做。

我回家的时候印时坐在地上,哭。鞋还没脱,身上有融化的雪水,湿漉漉的。我去浴室拿了毛巾,塞进他手里:“你是饿哭的吗?”这句话也不好笑。但我终究要说点儿什么,必须要说点儿什么。他皱着眉看我,眼睛里泛着红色,然后低头去看拿毛巾:就像他从来没见过毛巾,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刚才外面没在下雪,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我索性也坐在地板上,坐到他旁边。

“前几天我听别人说……你其实有全额奖学金?”

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松懈下来,印时的表情变化了,眉眼柔和到模糊。他抿住嘴唇,像是在思索着要给我一个怎样的答案(借口)。他说:“她很可怜。”

我宁愿听一万句“我在利用你”,也不愿意听到这一句“她很可怜”。

在这句话之后,印时向我坦白了所有事情。那些他以为我知道了,其实我并不知道的事情。他确实拿到了全额奖学金……他把所有奖学金都寄给了前女友。她孤零零地回到了老家,在父母的逼迫下和高中同学结了婚,在老公的打骂和婆婆的逼迫下怀了孩子。她迟早要死的,不是为他的孩子而死,也会为其他人的孩子而死。

人们究竟为什么要像狼与狼一样敌对,像战争一样地生活。

印时红着眼睛,把身子蜷缩起来,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他知道我会心软的,他知道我最终会原谅他。在我的口袋里有张小纸条,在去买饭的路上我把他的那袋幸运饼干吃掉了,里面写着“你将过完长寿而幸福的一生”。这算是谁的幸运呢,他的,还是我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

印时摸着黑去找我,在夜里摔了一跤,整个人扑到雪里。证据是那件大衣,就挂在客厅,领口和下摆都沾了蓝色的融雪剂,应该是不能穿了。除非有着耐心,技术,以及运气,才有可能把那些痕迹处理干净。我没有,我和印时都没有:我们都是什么也不会的人。

年复一年。

过年的那天,我们两个决定给自己放假。印时不再看论文,我们起得很早,交换了新年礼物,然后一起做早餐。印时把我从餐厅里赶出来,说要展示展示他的厨艺。他居然也有厨艺。

我在二楼的客厅里等待着,站在窗边,发现雪又起了。大朵大朵,有几个瞬间似乎全都停住不往下落,就像时间静止;随后奇迹般的,雪片全都升起来,从地面向天上飞去。就像时光倒流,就像犯过的错误可以抹掉,说过的话可以收回,所有喜悦悲伤都可以失效。就好像我还能重新回到自己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可以重新选择,可以不参加那次相亲,可以不认识高印时,可以安安心心、孤孤零零地待在父母身边。

只是片刻的错觉罢了,雪终将落下,过去的一年也终究是过去了。

年复一年。我们将回家去,尽快举行婚礼。而我的孩子,他将出生在美国,在一个安静的家庭里长大。

“晚上我们吃速食饺子。”印时在楼下问。他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好吗,还是去唐人街吃火锅?”

“不是去唐人街吃火锅吗?”我冲楼下喊,不想让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可是要下雪了。”

“我知道,一直在下雪。”

印时的声音越来越清楚,咔嗒,咔嗒的脚步声。他出现在客厅门口,手里端着一个很大的瓷盘,装着几片形状不一的褐色饼干:大概是刚刚烤出来的。

“不仅是雪,这次可是暴风雪。”印时这样强调。“早上先通通风吧,空气不新鲜。”他把盘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把窗户掀起一个缝隙,把外面那个寒冷的世界展示给我看。

风呼啦啦在窗口来回地刮,但就是不窜进来,就是不吹到我们身上。外面的世界茫然一片,窗台上都是雪,我走过去捏起一小块,等待它在手里化掉。

不仅是雪,有太多东西都在我们手里化掉。

“新青年”,呼唤纯文学回归

周明全是一位“80后”的文学批评家,也是一位“80后”的文学编辑家。他所具有的批评家识见和编辑家眼光,足以引人关注。担纲《大家》主编后,特别是他竭力倡导的“新青年”栏目推出后,他的这种才智便有了相得益彰的宏阔飘飞,这也使得他在他们这拨“80后”的文学新人群体里,具有了别人不可替代的作用。

说起《大家》,国内文学界几乎无人不知。这本创刊于1994年,由云南省人民出版社主办的大型文学期刊,可以说在上个世纪90年代文学转型期,对文学先锋浪潮的推波助澜,起到了最具影响力的作用,也被誉为文学转型时期最具影响力的纯文学代表刊物之一,有人称它为中国文学、尤其是先锋文学的重镇,对这一点,我并感到吃惊。而让我更感兴趣的是,《大家》在几十年的赴汤蹈火中,其常变常新的那种大开大合气势,他们在2017年以绝对重磅级当量推出的“新青年”,就着实让文学圈眼前一亮。

《大家》所推出的“新青年”,具有非常鲜明的艺术特点,刊物每期按“70后”、“80后”、“90后”为版块,分别在全国范围内遴选出颇有代表性的作家,在发表他们最新力作的同时,还尽可能地展示他们的创作甘苦。编辑部同期组织了当下的数位青年批评家,以随刊发表的作品说开去,既撩开了作品本身所包裹的朦胧面纱,又为读者梳理介绍这位作家的过往成就和文学造诣,尤其是对这些“新青年”们在文学本土的披肝沥胆,进行集中而喷薄式的呈现,这种大力倡导文学本质回归的举措,确实令人新生感慨。

从我们目前已经读到的前三期“新青年”来看,足见《大家》同仁真的是煞费苦心,他们以拨云见雾的识见,敏锐地发现推出了一批70后80后乃至于90后作家的作品,让这群名气尚不是很大的文学界新生力量,有在当今文坛脱颖而出的契机。《大家》的这次新变局所具有的特殊意义,的确在当下文坛功德无量。

2017春节,《大家》就在第一期“新青年”的头条发表了谢络绎的中篇小说《空港逆旅》,按常理说,这位70后的女作家,采用的是一种我不太习惯的叙述方式,呈现一段男女情感的流变过程,以前我在阅读同类作品时也许会放弃,但是这次我体悟到编辑部在包装这部作品时的良苦用心,耐心地读完了,从中真还感觉出作者的思考与想象都颇有张力。这篇小说由批评家马兵先生点评,通过对作品、创作谈、点评这一组文章浏览,我感到作品对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发酵和生活中无所不在的疏离,有着非常强烈地碰撞,加深了我对作品艺术质地的流连。

林培源的《边境行走》,是一篇阅读起来特有新奇感的中篇小说,也是作为“新青年”80后的宣示力作。我比较喜欢这个作者的叙述语言,他常常能够在一番絮絮叨叨中,表露出的人们对不幸命运的抗争。比如作品里的阿喜和阿霞,他们就生活在最底层,而他们共同的悲情在于父母的人间蒸发都与乡邻的越南相关,这个命题或许真有点悲凉。但是我特感兴趣这对男女在惺惺相惜时奔走呼号的过程,作品没有落入往常同类题材爱恋情仇的俗套。似乎批评家王晴飞也和我有同样的识见,当然他言说的更为深刻更为张弛有致。

《遗忘的纬度》是李唐这个90后献给我们的小说,我觉得这位用评论家唐诗人的“遗忘有几个纬度,主体就有几多分裂”的论断来概括这部作品,就非常准确。我在阅读中发现有一种现象,像李唐他们这一群年轻的作者,更注重的是自己内心最直观的感受,他们甚至还觉得把玩文学,也是生活状态的一部分,因此在他的这个短篇小说里,无数的文学意向叠加组合,无不表露出这群当下新新人类满满的自信和不羁,而当我阅读完第一期的“新青年”后,我更看好的则是《大家》所具有的那种开放包容姿态。

第二期的“新青年”,是在70后作家陈雪的小说《歧路花园》引领下出笼的,还带出了创作谈《小说的城堡》和批评家杨宗翰、房伟、黄文倩的精彩批评,这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展示,把我们过去不太熟悉的这位台湾青年作家的创作情态一股脑推到了前台。从这篇作品的发表,我能够感觉出《大家》今年的“变”确实是很有想法。

魏思孝的中篇小说《沈东武》就是一篇故事和语言都很有特点的小说。一个80后作家,由于他们所处的年代特征,一般来说,眼界会相对比较开阔,当年各种文艺样式也会让他们在文学表现时多一些选择。《沈东武》里的王东、沈东武、建辉以及和他们相关联的几位女孩,都有着极强的那个时代的特征,他们是生存在边缘的正常青年,而他们的谋生手段又显示出另类的秉异,比如写小说写诗,比如四处流浪,比如梦想着靠自己的天赋改变命运,然而残酷的现实却非常直露地表现出狰狞的骨感。叙述语言如水银泻地,严丝合缝又紧密铺展,几乎让人透不过气了。

90后修新羽更是一个文学新人,她的短篇小说《不仅是雪》,却很鲜活地描写了两个年轻恋人在波士顿雪夜里的心灵困厄。这个还是小女孩的作者,其叙述语调颇为平静,平静到我都有些不太相信出自其笔下。而作品所承载故事的逻辑和那丝丝缕缕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动因,又着实地反映着人们情感的最终命意,当那两个对生活准备得并不充分的男女,一夜间就迅速成熟起来时,我们很能够感觉出当下90后群落的普遍性情症候。修新羽的《逃跑星辰》更是一个很有童话色彩的短篇,阅读起来也极富新意。“星星”可以喂养,孩提时的梦想成为人们围绕星星游走并引发出一个个有趣的故事的引擎。我觉得这表现出青年作家未泯的童趣。

第二期邀请了杨宗翰、房伟、黄文清等三位批评家对“新青年”所发作品进行了充分的评述,我注意到几位批评家从文本和艺术角度的解读,也代表了刊物对这些青年作家的褒奖和赞许。

《大家》的第三期,依然在“新青年”版块进行着人性的书写。70后作家李宏伟的中篇小说《欲望说明书》,写法上真是不同于时下我们常见的作品,有着极强的探索意味,作品里流淌着浓郁的理论色彩。导演、剧中灰衣人、冯先生、老人等几个人物形象也在作者的营造中纷至沓来,而且这些人物还承载起这部作品恣意地向各个不同的向度撑开的重任。人们在无序的欲望中呼唤着人性的回归,在多重角色的互换中延展着鬼魅的情节,那诡异的欲望说明书在角色的左冲右突下的面世就有了鲜活的外衣。

第三期“新青年”80后,选择的是唐棣的中篇小说《有夏的状况》,我们觉得读完这个作品,才真正能够去理解青年作家内心里,对真实人性意义的书写,作品里特定时期乡村人群生活,以及他们在来往中的情感表白一一再现,其中有朴素的认知、有混沌的暧昧、还有不伦的交往,以至于最后有夏被诬陷,这些曾经的幽暗晦涩,在年轻作者的笔下都有了汩汩涌动的活力。对于这篇小说,我略微感觉它的叙述语言还是太紧了。其文字的肌理还不甚清晰可辨。

丁颜这位90后创作的《青春祭》,我是特别喜欢的,这也是“新青年”对90后作家的又一次推送。故事情节不算特别有新意,但是这位年轻作者的表达方式,却能够使我准确地触摸到它的艺术气场,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在这个宽阔的艺术背景下,两个失恋的小青年的情感心路以及少数民族颇具穆斯林情怀的生活场域,就有了震撼我们的一种力量。阅读这篇作品,我最大的感慨就是,文学的魅力无边无际,它足可以弥合了我和作者在年龄、地域、习俗上的诸多差距。

第三期约请了刘大先、徐刚、徐威三位批评家对作品进行了点对点的批评,这也有着非常特别的意义。我尤其看好《大家》编辑团队的这样一种集群式彰显方式,他们在集结了70后、80后、90后的作家作品后,同时也集结了一批年轻有为的批评家,将他们分散的、潜在生长中的作品和言论几何在一起,自然就放大了这个年轻文学群体的声音,使得刊物在亲和灵动的同时,始终具有一种强烈的现场感和当代性的温热。

值得一提的是,2017年里,面对着文学园地在一定程度上的散淡零落和多媒体无情的挤占,国内许许多多的文学刊物都在谋求着变革,版式调整、增加厚重、提高稿酬不一而足,而偏安于云南一隅的《大家》,却始终坚定地在保留它思想意识前卫、内容大气包容、文学色彩浓郁的基础上,紧紧抓住以70后80后90后等新生力量为主体的文学群体,以“新青年”的集群样式展示着处变不惊一如既往的文学诉求,他们的这种在文学源头竭尽全力抓人才、抓作品的良好态势,应该成为文学刊物的一种战略性尝试,自然也会为文学带来不尽的活力。

2016年底就任《大家》主编的周明全先生,曾经在不同的场合表达过这样的心迹:探试纯文学在今天究竟能够走多远。我从不讳言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我从跟随巴金先生、贾植芳先生学步开始,就有自己明确的努力目标和做人标准,我知道我的理想未必能够实现,但是我的努力是要探试一下理想主义在今天可能达到的程度。“新青年”将力推年轻一代作家,只有年轻一代写作者真正成熟起来,我们的文学才会有新变化,我们的文学才会有希望。唯愿此举,在若干年后,能成为这个时代作家和批评家共同携手成长的一份见证,演绎出更多的文坛佳话。

今年的《大家》就呈现出了这样一种新的容颜与品质,尤其是在“青年性”、“当下性”、“未来性”方面成为一枚熠熠闪光的标签,而这也是多年来秉持先锋性的《大家》在2017年里的又一次全方位的蜕变。有道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大家》能够自觉从文学的源头上发力求变,当然赢得了文学同仁的广泛好评。

《逃跑星辰》

整个秋天,我们要花很久去捡拾星星的幼崽,把它们安置进用纱布封好的玻璃鱼缸。那些小小石块还很柔软,无法飞行,只是闪烁着微弱绿光,黏糊糊地在缸底蠕动。

我们会在无尽的落叶中清理出一片空地,以便能够瓜分战利品。最明亮也最柔软的幼崽会给王队长。剩下的幼崽,则被他按次序分给大家。我能分到蛋黄大小的,而江洋能拿到的往往是指甲盖大小的、暗淡破碎的:完全理所应当,毕竟他个头最小,只会沉默无语地跟在队伍最后面。

除了无所事事的孩子和最持之以恒的科学家,谁也没有耐心做这种事:千方百计地想要驯养星星,并且坚信自己能胜利。

我们大概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我们会用融化的雪水擦拭幼崽,指望它的光芒能够再明亮些。有人用湿润的纱布将它包裹起来,然后放到窗外去冻住,相信寒冷能够让它变得强壮。还有人会把幼崽托在掌心里,每天都对它说话,认为它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指令。

无论如何。星星们总会逐渐变得轻盈庞大,在第二年生机盎然的春天,从半透明的荧光绿变成朦胧的灰褐。那时候,大人们会鼓励我们把它磨碎卖掉。

大人的意志往往无比坚决,仿佛最开始他们就计划好了要把它磨碎卖掉:成年后的流星笨拙而无趣,它们很丑,像是任何一种普通岩石。如果不把它拴起来的话,偏偏还会很慢地四处飘动,招惹很多麻烦。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的,所有事都发生在十多年前的夏天,星星们缓慢盘旋在半空中。它们只出现在南北纬三十度特定的几个小城市,包括美国、澳大利亚以及中国的几个小村落。起初并没有科学家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人来指点我们怎么做,所以在被阻拦之前,就已经有些鲁莽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和它们进行了接触。

蜂拥而至的记者很快挖出了各种细节,包括最初在安徽的几处村庄里,那些道士是怎样挥舞着拂尘对它们念念有词,以及那些疯子都是怎样跪在地上朝流星磕头,直到自己的额头血肉模糊。

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是最好的结果。人们围绕着这些飞行缓慢的星星,想尽了一切办法和它们沟通却一无所获。过了几年,科学家们才承认它彻底无害。又过了几年,科学家们发现将它们粉碎后可以制成一种性能卓越的水泥添加剂。除了一两个城市愿意以此为噱头建立主题公园,其他的地方都把它视为普通的自然资源。

谁也不知道它们想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它们为何而来。谁也不知道它们靠什么为动力,才能那样不停地在空中飞过。

或许有些什么磁场或者能量场,只是我们还不太明白。

我们从小到大一直能看到流星在山里飘来飘去,早就对此习以为常。我们总是聚在路灯下,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驯养的幼崽。王队长那个总是最亮的,块头很大,圆滑平整,摸起来比其他幼崽都要柔软。他担任中队长,人长得高而白净,还是家里从小被疼爱的小祖宗,从来都很威风。

所以,他狠狠踩着江洋那只幼崽的时候,我们一声不吭,谁也没有阻拦。

那天很不寻常。我们总是在地上摆着树杈和石子,给幼崽们设置一个小小的关卡,看它们费劲地蠕动,在旁边兴高采烈地加油。江洋往往不会参加这种游戏的。村子里从来没有什么秘密,谁都对谁知道得一清二楚:江洋没有母亲,父亲又在外地打工,从小和奶奶在一起住。那是个脾气很怪的老奶奶,干瘦干瘦,看人时眼睛凶巴巴的,在冬天总给江洋裹上很厚的棉服,不准自己的宝贝孙子在晚上跑出来。

可是那天,他居然破天荒地也出来了,还严严实实裹着件崭新的红夹克外套,看起来有些高兴,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的星星爬得特别快。”江洋向我们保证。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星星,很小,但很亮。它的光线简直不算是荧光绿,而是微微发白。谁也不知道星星的幼崽居然可以这么亮。

“你干什么了?”就连王队长都忍不住要问,蹲下身子一把将幼崽抓在手里。

江洋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没有谁在意他的解释,而王队长也不准备把星星还给他。

他彻底发了疯,嘴里拖着哭腔,用指甲在王队长的手腕上掐来抠去。王队长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把那颗小星星扔到地上,又狠狠踩上几脚:“这颗星星是得了病,得了病你不知道吗,这么亮的星星是有辐射的,会让人变傻。而且它很快就会把自己的能量用完了,根本长不大!”

江洋顾不得自己的新衣服,扑到地上用胳膊护着那颗星星。王队长让也不让,索性直接在他身上踩出了几个脚印。江洋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趴了很久,在我们终于感到无趣而散去时,才很快地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颗星星。我隐约记得,他是哭着走的。而那时我们继续在玩我们的。那时我们总是有种孩子气的残忍,能够对所有悲惨视而不见,每天都朝气蓬勃地生活。

江洋再也没有出来和我们一起玩,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的星星。

后来到了春天,我们去上学的时候,大人们会跟那些收购流星的人谈好价格,让星星们彻底失踪掉。我们自然是好一阵哭闹,聚起来想办法做出点儿反抗。

“我不乐意,”扎马尾的小姑娘说,“我养大星星不是为了把它卖掉的。”

王队长说,反正星星们长得那么难看,说明这是失败的驯养,卖掉就卖掉了,明年还有机会。

几天之后,这些哭闹就变得无声无息。我们跟爸妈要到了足够多的糖果作为好处,再加上那可是春天,河里的鱼,树上的鸟,那可是生机勃勃的春天。

所有长大的星星,所有那些没有被成功驯化的星星被卖掉了,除了江洋的。这些事是我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因为我年纪比他小,家住得离他近,时常有机会跟他说几句话。

那天放学,我看到江洋站在他自己家门口,穿着有些旧了的红夹克,似乎欲言又止。

我停下腳步,打量回去,见他还是不说话,刚抬脚准备回家,却听见他在背后问:“你们把星星都卖掉了?”声音像姑娘一样,有种扭捏的清脆。

看到我点头之后,他又说:“那你……要不要来我家里看星星?”

江洋的奶奶过分疼爱孙子,不准他和我们上树下田地玩,也就只好答应给他留个伴。所以他就能把那颗星星留在家里,用布条仔细捆好,拴在自己炕头。布条足够长,所以星星也有小小的自由,能够摇晃着飘浮在空中。他还在星星上面雕刻了自己的名字,以此宣告主权。

我不知道星星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但不好意思拒绝他,就去看了几次。这几次探望似乎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以至于最终决定带那颗星星出门来……这下全村都知道他还在养星星。

江洋很慢很慢地走着,神态很是庄重。大人们有些被他古怪的举止逗乐了,三两聚在一起,笑着指指点点。而他目视前方,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偶尔的,他会抬起眼睛瞅几眼自己的星星。

我们一群人跟着他后面看热闹,唯有王队长不为所动地站在自家门口,怀里抱着只小狗。他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我们,然后朝江洋喊:“我爸爸都跟我说了,你爸爸是骗你的,他在城里娶了新老婆了,不要你了……你把星星驯化好了他也不会回来了!”被他这么一说,我们才意识到江洋父亲在过年的时候都没有回家。

江洋没有反驳,垂头丧气地走着,紧紧捏着那根布条,就像是握住了什么救命稻草。那颗星星跟在他身后飘浮着,似乎也郁郁寡欢。

晚上我主动去敲了他们家的门,说要去看星星。那个干瘦的老奶奶盯着我看了很久,才让我进门。江洋特别开心,那天晚上讲了很多很多话。

江洋说他爸爸在工厂里制造飞机。作为长在闭塞的南方乡村的孩子,我只在电视里见过那样的飞机。偶尔的,能在天上看到它们拖长的白色长痕。这让人对江洋爸爸肃然起敬,顺带对他也怀有一种奇怪的敬畏。

江洋说他长大后想当飞行员,这样就能到很远的地方,还能到天上,离云彩很近离星星月亮也很近。更重要的是,飞行员应该能赚很多钱,这样一来他爸爸就不用每天在工厂上班了,一定会替他感到骄傲。

“如果选不上飞行员的话,我就去养星星。”

“什么叫养星星呢?”我感到有些好笑。“这东西你不养它也会长大。”

“不太一样。”江洋不看我,低头拨弄着那枚小小的石头。

江洋最后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的星星已经被驯化好了。

他不能出去玩,就每天对着星星念课本,对着星星说话。他坚信只要持之以恒,星星总会听懂的。

他低着头,在昏黄的灯光下,从卷了边的课本上认真寻找着字句,特别是那种和星星相关的,“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之类的。一字一句,读得很慢,发音很标准。

或许是因为我来了,他的声音大了些,他奶奶慌忙地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见我没有欺负她的宝贝孙子,才悻悻地又离开房间。她的神色让人真不舒服。

可江洋似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他还是专心地读着诗句,专心地对星星说“你好”。他说你看到了吗,星星晃了一晃,它总会晃的,不信你试试。

我也说“你好”。那颗星星真的晃了晃,很明显。然而这些星星们总是在晃,就难免让人将信将疑。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然而,最终,那颗流星还是不见了。

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全村都能听到江洋家里传来的哭声,他不依不饶地哭了半宿,嗓子都哑了。

他起初怀疑是被奶奶偷卖了,但收购星星的人并不会在这种季节来。随后又认为是被偷走了,可是谁会偷这样一个乡间到处都是的东西呢?虽然这是一颗被驯化好的星星。虽然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知道它已经被驯化好了。

那天晚上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去敲了敲他家的门。我是想去安慰他的,但是那扇门没有再打开。或许他也在怀疑我吧,或许他奶奶讨厌我。

而我也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有去找过他。只是后来,听说他又跑去邻村一个水泥作坊那里,大叫大嚷着对着成堆的星星粉末说话,以为自己那颗星星的粉末也在其中,能做出点儿回应。可那些粉末一直一直都是死气沉沉的灰褐色,而他在挨了奶奶的一顿打后,哭着被拎回了家里。

那颗星星失踪之后,江洋再也不养星星幼崽了。又过了几年,我们其他人也不养了。我们都上了初中,每天都有很多作业。我们长大了,明白了很多道理。

我们知道了,在城里从来没有人尝试养过星星。城里孩子都有各式各样的玩具,变形金刚,洋娃娃,机器猫。城里人都觉得星星是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成分不明,来源不明,最好最好让孩子能敬而远之。

我们也知道了,这些星星是根本驯养不好的。

星星的成长是一个缓慢变丑的过程。它们的光芒变得暗淡,不再温暖,不再柔软,变成粗糙而暗淡,就像是落满煤灰的雪球,或者是被冻住的球形湿海绵。最终它们能够悬浮起来,能够飞,可是一点儿也不够好看。我们的成长也是一样。

我开始长青春痘,开始蹿个子,四肢瘦而笨拙。江洋和我差不多高,只是脸色更苍白一些,平时话也更少。

他本来比我大一届,可是因为学习原因留了级,每天总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或许王队长说得对,那么亮的星星真的有辐射,养过那么久星星的江洋看起来真的像病了,脸色总是很苍白。听说,江洋爸爸并不是制作飞机,而是在深圳的工厂里组装玩具模型,那种很便宜的工艺很粗糙的飞机模型,批发给摆地摊的小商贩的那种。每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才能攒下来一点点钱寄回家里……最近几年也不知道钱还寄不寄了,总之,江洋似乎没再穿过什么新衣服。

王队长不再是中队长,而是进阶成为篮球队的队长。他个头很高,成绩很好,隔三岔五地还是会跟人打架,总是能打赢。据说这段时间里,他天天从教室后窗给自己读初一的小女朋友塞零食:那是全校最水灵的一个姑娘,几乎所有男孩都喜欢她。

我和王队长不在一个班,很少联系。可是后来的那年春天,出了件大事。

王隊长和小女朋友的爹娘都来了学校,在校门口吵架。吵了半天,我们才听明白,原来两个小情侣约好了一起去山里看星星,回来的时候王队长不小心摔下了山路,摔断了腿和肋骨,要在家里躺半年。

“你家姑娘非说看到了颗蓝色的星星,我家娃娃过去瞅的时候才摔断腿的!”王队长那个泼辣能干的母亲恨恨地说。“哪有蓝色的星星嘛!”

后来,还是村长经验丰富,请了个道士来看了看。那是个很瘦的中年男人,捏着一把簌簌作响的剑,还把很多写着奇怪字迹的符纸在门口烧了半天。

“你娃子这是中了邪。”最后,那个道士说,嘴里念叨着什么“客星倍明,主星幽隐”。

“村里肯定有人在偷着养星星,用歪门邪道诅咒你家娃娃哩!”那个道士笃定地说。“用星星的幼崽下蛊,我只在书里见过这种说法……心眼坏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这话很唬人,可也不无道理:据说,在十多年前,在星星们刚降临的那段时间,村里就有户人家的大女儿喝了农药,母亲伤心欲绝也跟着上了吊。

谁都知道王队长欺负过江洋。谁都知道,之前是江洋养星星养得最好。

“江洋?名字还挺耳熟的,我家孩子好像也收过他写的情书。”小女朋友的母亲补充道。“年轻人嘛,就是喜欢嫉妒……”

王队长的父亲于是闯到了教室里,像拎小鸡一样把江洋拎了出来。“是不是你这个瓜娃子搞的鬼,是不是?”他大声地问。

江洋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缩着身子。本来又高又瘦的人,居然也能把身子缩到那么小。

王队长的父亲气急了,把江洋课桌抽屉里的书全都摔在了地上,还把他书包里的东西也都倒了个底朝天:居然真的有几颗亮亮的星星幼崽不知从哪处掉落出来。我们才知道,江洋居然真的还在偷着养星星。

人赃俱获。教导主任把这件事通知给了江洋的家长,一群人都在办公室里等着解决问题。江洋的奶奶来了,老人家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干瘦,头发已经全都白了,眼睛却灼灼有光,手里还拎着两把菜刀。

“我看看他在哪儿?”他奶奶嚷嚷着,“你把那些鬼星星都藏哪儿了?”

江洋垂著头不吭声,我们乌压压挤在走廊上看热闹的人也不吭声。

教导主任下意识地朝摆着“罪证”的办公桌看了一眼,他奶奶就直奔那边而去,扬起菜刀就要把那些星星幼崽给剁碎。

我们都知道,星星幼崽是剁不坏的。它们和成年星星干燥轻盈的成分不同,柔软而充满韧性,不会被任何坚硬或锋利所伤害。

可是江洋似乎是被吓愣了,竟然也跟着斜跨出一步,用手去挡了那把刀。

血从刀刃上留下来,啪嗒啪嗒地淌到地上。老太太身子一抖,刀也直接扔掉了。

旁边的教导主任这时却勇敢了许多,突然开口说“快去医务室”,还推了江洋一把。江洋愣了下,踉踉跄跄地走了。

没人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去医务室。

之后,我很久很久都没再见过江洋。据说他是退了学,去深圳找他爸爸。后来王队长打着石膏拄着拐出现在了学校了,又过了几个月,他把拐扔掉,似乎完全康复了。可能是被吓到了,在康复后,他也不像之前那么耀武扬威……对我们其他人来说,倒也算好事。

我去外地念书,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

这些年星星的数量很稳定,村里也制定出了很完善的星星开采规范,平日里封山,只在每年冬天的时候统一雇佣当地的劳动力来收集成年星星们,政府负责给补贴和劳务费。一年回来一次的年轻人们,正好也打份短工补贴家用,也算是皆大欢喜。

今年我们家手头还算宽裕,父母心疼,不想让我去山里卖劳力太辛苦。可是那天,我在门口点燃了几串红鞭炮,等鞭炮炸完了,发现江洋在自家门口正看着我。他站在宽大的灰色毛衣里,比我记忆里的要高很多,或许在深圳受了些锻炼,整个人不再那么瘦弱,隐约有些肌肉。脸上却依旧是那副犹豫不决的神色,那种会被家里长辈骂做窝囊废的犹豫不决。

我听过很多传言。听说他父亲没有再回来,听说他奶奶生了重病可是没钱看得起,正在家里等死。村里人都说,是江洋养星星养得太久太邪性,不知不觉间惹恼了哪位神仙,造了什么孽。

“过年好。”我还是说。他没有回答:我也没指望他的回答,只是转身准备回到屋里。一只脚迈进门槛的时候,却听到了嗒嗒声。

是江洋。他还是垂着眼睛,却用手指在门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怎么了?”如今我早已失去了等待的耐心。

“这两天手头挺紧的,想去山里赚点钱。”他这样说。

话很委婉,但我知道他是想去捕星星。我们这里,人在缺钱的时候,最容易想到的就是去捕星星。山路不好走,政府要求劳动力们自发结成捕星小队,两个两个地报名。大概没人想和江洋结对子。

我本来想拒绝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扶着门框的手上,落在他手指那道依旧明显的伤痕上。我不知怎么的就答应了下来。

我瞒着家里人,说是去县里同学家玩,然后和江洋一起领到了许多足够结实的袋子,一台便携式星星粉碎机,还有许多个口罩:作为劳动防护用品,防止我们把那些星星磨碎后的苦涩粉末呼吸到肺里。

我们沿着小路往山里走,齐心协力,把能找到的星星都送进了粉碎机。

我有很多话想跟江洋说,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我想问他,他爸爸到底去了哪……全村已经议论很久了,没人知道他爸爸究竟去了哪。他的爸爸就像他的星星一样,莫名其妙就不见了,总归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

可是还没等我问出口,他就已经在用他的问题问我了。

“我有话想问你,”他说话的时候还是低着头,一心一意地走山路,“你当年究竟信不信我把那颗星星驯化好了哦?”

“当然信,我是眼见它听你指挥的。”我就连忙说。即使我的记忆实际已经很模糊了,又没有其他人见过那星星。

“还真是什么都信啊你。”江洋回头瞅了我一眼,脸上挂着有些突兀的笑意。

我们没再继续交谈,只是一心一意地走路。

整座山都寂静。偶尔的,会听到枯枝败叶被踩碎时发出的塞率声响。遇见同样来深山里捕捉星星的人时,我们会彼此寒暄几句,然后很快地告别。我们不常遇见彼此,山连着山,这里的山延绵不绝。

外面的这些星星基本都被逮干净了,我们往山里越走越深,最后就不得不带好背包和粉碎机,朝山谷那边走去。江洋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个睡袋和简易的帐篷,还有成沓的发热贴。我们要找到星星们的聚集地,不过真的有那种地方吗?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个浅浅的山洞里。山洞里有些废弃的塑料瓶,还有破破烂烂的被褥,像是之前那些捕捉星星的人也有在这里住过。

“我也不晓得。”江洋说,“但报纸上说,冬天的时候星星经常会聚集起来。或许它们也是冷的,要取暖……之前我养的那颗星星就很喜欢靠到家里的灯泡上。或许它们喜欢光。”他打开手电筒,把灯口朝外放着,说:“就这样吧,睡吧,我带了好几块电池。”

手电筒能有多亮呢。光束不到一米远,只能照亮地上那些枯草。连着几天,我们平平常常地入睡,平平常常地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到第三天。

在冬天的深山里,即便是浑身上下贴满了暖宝宝,脸露在外面也还是冷的,怎么都睡不熟。所以那天晚上,很难说我究竟有没有做梦,记忆有没有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模糊。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醒来那一瞬间,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充满着澄澈蓝光。与此同时,好像有人正在用力捏我的手。

“你瞅外面。”江洋小声说。

朝洞口外看,已经看不到树木和天空了……星星。全是星星。成千上外的星星。这些星星应该尚未完全成年,全都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没人知道这时候会发生什么。没人见过这么多星星。它们是来复仇的吗,还是说我们也遇到了什么诅咒?星星们很轻,行动很迟缓,没人知道星星也会致命。

在这样的星光下江洋的表情越发木讷。

“你好。”他喃喃地,几乎是下意识地说。

恍然间,我好像见到了小时候的江洋,那个固执地一遍遍对着星星说话的孩子。恍然间我觉得那些星星整齐地晃了晃,就好像它们能够听懂我们说的话。

可是哪有那么多星星曾被驯化。

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星星们很有规律地轻轻颤抖,井然有序地分散开来。最中间的地方出现了一颗个头更小的星星。

只有籃球那么大。它卡在了幼崽和成年的中间位置,一颗“少年时期”的星星。它既能灵巧地飞翔,又有着幼崽特有的微光。和其他星星的荧绿光不一样,那颗星星发着微弱的蓝光,像是寒冷时节的月亮。

蓝星星。不祥的蓝星星。

它犹豫不决地悬在半空,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那样,慢慢朝我们靠近。

星星不会袭击人类。至今不会。

“跑吧,”江洋压低声音跟我说,像是担心会被星星听到,“往外跑。”他蹲下身把那台星星粉碎机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很慢很慢地,朝洞口走了两步。

那颗星星在跟着江洋。像是中了邪。像是得了什么病。

或许他做出了什么不该做的举动。或许他说了什么,或许他穿的衣服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凑近那颗星星。鬼使神差一样,慢慢伸出手去抚摸它。它比我想象中的要柔软光滑,颤抖着,仿佛正在发出无声的嗡鸣。就在它的左下方,那里有几处小小的凹陷,摸索起来像是字迹。像是三点水。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它微微摇晃了几下,后退着从我手中溜出去。

“江洋,”我也向后退了一步,压低声音对江洋说,“这是你驯养的那只星星。”

江洋转过脸来看着我。星星那些蓝色的光,让他的双眼显得格外明亮,他的面孔也随之显得格外年轻,就连他的神情里,也带上了年轻人特有的那种湿漉漉的悲戚。

“江洋?”

他身体猛地往前一晃。我以为他是要晕倒了,没想到他伸出胳膊,吃力地拨开挡在面前的星星,朝山洞外跑了出去,身影摇摇晃晃,穿越着蓝色的星辰之海,最终消失在朦胧的蓝光中。

我跟着跑了几步,喊他,根本喊不住。我的声音在深山重重叠叠来来回回地响着,听起来特别孤独,就好像满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和那些缓慢移动的星辰。

他跑得不见了踪影,我只能攥着手电一路自己走回去。深山的夜晚很冷,还能听到风在山谷中呼啸,我的手脚都已经要冻僵。那颗星星起初还慢慢跟着我,后来发现我不理它,就还是慢慢慢慢地飞回了山谷。跟它说再见的时候,它轻轻对我晃了晃。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冻得眼花了,但我希望相信它真的晃了晃,我希望江洋真的成功驯化过它。

在山脚下的那盏路灯下面,我遇到了瑟瑟发抖的江洋。

山路很难走,每年都会有迷路的人在夜里摔断腿,或者摔掉命。当年王队长手里拿着手电,都硬是从路边摔了下去,摔断了腿和肋骨。可是奇迹般地,江洋摸着黑,跑着,平安无事地从山上回来了。他裹着大衣缩在地上,那么高那么瘦的人,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了,却还是能缩成那么小的一团。

见到我之后,他松了口气,甩着胳膊站起身来。他的神色比我想象的要平静,要平静很多。

“谢天谢地哦,黑灯瞎火,你怎么下来的。”我冲他挥了挥手电筒。

“山里的路我比较熟。”江洋艰难地说。在寒风里冻了这么久,他的嗓子都已经哑了,吐字也有些含糊不清。

“比较熟?”

“也没多熟。”江洋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说:

“它们刚才跟着我。”他的声音沉甸甸的,让我觉得心里突然变得空荡。“它们刚才居然想跟着我……”

我打断他:“江洋,那颗是你的星星。”

他没有喜出望外,甚至没有讶异。他只是点了点头,使劲搓了搓手。

“可能是吧,”他说,“可能吧。”

他不再和我继续耽搁,拎起那台星星粉碎机,示意我跟上,然后转身往村子里走去。那台机器上还沾着些星星的粉末,在或明或暗的路灯光线下,那些粉末时不时泛起蓝色微光。我边走边盯着那台机器看,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苦味。那是刚被磨成粉末的星星才会有的味道,那是死掉的星星的味道。

后来,我们再也没去捉过星星。

第二天早晨江洋提着行李就来和我告别,说要回深圳。在那边多做一天工是能多赚一天钱的,本来这次过年回家也待不了多久。他奶奶的病似乎终于好了,正月十五的时候终于能够出门了,还向邻居们炫耀了好几天,说是孙子攒钱回来给她买了好些吃的,还买了件新棉袄。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江洋。我去山里逛过一两次,也见过几个孤单的星星。它们灰蒙蒙的,毫无生气地飘浮在空中。它们身上没有一点儿的光芒。

之后很久很久,我都会梦见那个场景。

我听见江洋说,“跑吧”。那些星星像是真的听懂了他的话,在寒夜里微微晃动。无穷无尽的星辰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整片大地都被光芒覆盖住。它们从地面飞向苍穹,那是最美的一个冬季。

在我的梦里,后来,地球上再也没有星星。

大象,骷髅与罐子

——修新羽

我还记得自己获得的第一个小说类奖项。初升高的暑假,在高中的百度贴吧闲逛,看到征稿启事,写出四五千字的“小说”投了过去。高中开学后,他们把获奖名单贴到公告栏上,我拿到了小说组第一名。他们搞错了我的名字,把“修新羽”写成“修新宇”,所以同学都不太相信获奖的居然是我,而是某位名字恰好和我相似的学长。

我还记得自己后来加入了校刊,经过两年努力成为主编,拿到了那串能打开资料柜的钥匙,终于有机会看到每届征文比赛的评委打分和评语。评委说,感觉我在尝试创作自己还无法驾驭的东西。“还无法驾驭,但假以时日或许能成功。”整个会议室里只有我一個人,站在窗户旁边,就着傍晚时分昏暗的天光仔细阅读着那张薄薄的纸,茫然多过激动。

那时候我已经阅读了大量文学作品,基本都是在课本的基础上进行的拓展。也就意味着,基本上都是四大名著,列夫·托尔斯泰,契科夫,鲁迅,对先锋派和后现代几乎一无所知。那时候“小说”对我而言是太过厚重遥远的东西,只配印在课本上,让所有年轻人强制阅读一万遍。对十三岁的我来说,往自己的作品里也塞入那些“厚重遥远”,未免太缺乏自知,太过贪婪。然而野心摆在那里,只要方向是对的,日复一日,终究还是能离目标近些。

从最早的那篇作品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年。

起初年纪小,想的多半是分数,应试教育,少女情怀,写的东西都发表在《萌芽》上,基本是同龄人在看。后来在清华读了哲学系本科,又修了新闻学双学位,想得越来越杂,写得也越来越杂,科幻、战争、校园,诗歌、剧本、散文,什么题材什么体裁都想去试试,可以说是兴趣广泛,也可以说是心思散乱。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着写作的才华。在我看来,那些最优秀的小说家多少都有点儿病态,至少是有着过于强烈的窥探欲和袒露欲。村上春树在那篇著名的获奖感言中说,“在一堵坚硬的高墙和一只撞向它的鸡蛋之间,我会永远站在鸡蛋这一边”。他相信小说家应当永远站在弱者那边,这样的想法在我看来未免也太偏执了。我觉得小说家两边都不站。

苏格拉底曾经说过“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们一旦深陷在细枝末节中而缺乏冷静思索,就会很容易忘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而小说家就应当承担着“审视者”的角色,他会提醒狂热的鸡蛋以毁灭的命运,也会提醒高墙以鸡蛋的狂热,他的审视和他的记录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说家站在自己那边,他是鸡蛋与高墙的敌人,也是鸡蛋与高墙的盟友。

英文里有两个俗语,“房间里的大象”和“柜子里的骷髅”。前者说的是人们对众目睽睽之下的某些事实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后者说的是受人尊敬的人或家庭背后可能隐藏着的可怕秘密。小说家所描述的,就是这头“大象”和这具“骷髅”:他要替所有人承认,替所有人忏悔,最终,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替所有人争取到救赎。

而从更为私人的角度出发,小说亦是一个储存东西的罐子。某个情绪,某句话,某个人,他们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想把他们记录下来,又不能让他们看起来太突兀,所以就编制出了不同的小说,讲了许多句子,花费了很长时间,只希望他们能出现在最恰如其分的位置。

我尝试过用更为精巧的结构和语言来创作。我尝试过用失意的、抽烟酗酒的中年男人的口吻讲故事。不过是在罐子上描绘花纹,或者制造点儿陶土罐子,玻璃罐子。它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它封存起了我的一部分生命。

《不仅是雪》里波士顿的暴雪,我遇到过。《逃跑星辰》里孩子之间的排挤与竞争,我参与过。我只是习惯于用小说的方式记录下琐碎生活……如果有人愿意读完我的每篇作品再来注视我的眼睛,就能够完完全全了解我的一生。

而我不愿仅有一生。

高二时半夜窝在被子里,读了王小波的《红拂夜奔》,多年来清楚记得这句:“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海德格尔宣称,人应当诗意地栖居,“只有当我们保持着对诗意的关注,我们方可期待,非诗意栖居的转折是否以及何时在我们这里出现”。诗意在这里是一种超出原本生活之上的审美境界,是信仰,也是渴望。

而我们期待的,正是像所有伟大文学家所做成的那样,用自己的方式命名万物,让终将消亡的所有记忆都变得更有意义。

我想这就是我阅读小说和创作小说的动机。

90后的成长是漫长的瞬间

2017-06-08 16:34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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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星星婚姻生活

相宜

波士顿下雪了,在我记忆里,是这个冬天的第四场雪。与时断时续的初雪不同,也与后两场纷纷扬扬,瞬间冰封世界的鹅毛暴雪不一样。今天的雪,细细小小的,顺着乱序的风在空中胡乱而舞,伸出手试图接住一片冰莹,却在触碰的瞬间融化了,留下一丝转瞬即逝的冰凉。不要小看这样柔弱的雪,在不留意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落下,落在砖瓦、落在枝丫、落在土地,第二天清晨,迎接你的将是一片白茫茫的纯净世界。就是在这样窗外散着云刮着风下着雪,室内被暖气烘烤得焦躁的波士顿,我走进90后作家修新羽笔下的文学天地,准备着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忽然有流星的出现,风雪乍起。

《不仅是雪》讲述的是两个“什么都不会”的青年男女在生活的寒冬里相互取暖、自我取暖,一夜成长的故事。“我”陪伴恋人印时在波士顿求学,他是父母在“我”25岁生日时介绍的相亲对象,一流高校的哲学博士,在外人眼里,性格温暾,做事谨慎,彬彬有礼。表面看起來,印时把自己与日常生活隔绝,与现实世界决裂,冷冰冰的,似乎是一个高傲的学术精英应有的样子。实则他“懦弱,疲惫,虚伪”,毫无生活能力,依靠别人照顾生活,更恐惧担当。前女友因身体原因在怀孕与生命择一时,印时全身而退,直至经家人与“我”相亲相恋亦难摆脱阴影,并郁结在与“我”的生活中。然而,“我”爱印时所有优点和缺点,他“在自我欺骗时才会有的表情,那是一个不相信天堂的人才会有的表情”,他看书的时候不让别人亲近,只有我可以出现。那些“我”身上缺失的个性在他身上凝结成冰凌般尖锐又夺目的吸引力,在他身边仿佛才能让自己完整,让自己特别。“我”爱印时,爱到想和他结婚,爱到怀上了他的孩子。“坐在印时身边,是永远也不会无趣的。”“他看书的时候,我就看他。我们都在学习,我学到的或许还要多一些。”“我”学会了与这样的男人生活,但似乎始终读不懂眼前熟悉又陌生,沉浸在哲学世界中的男人究竟爱不爱“我”,想不想与“我”构建未来。“我”听到朋友和母亲关于他欺骗的流言,不愿相信,自我安慰“他们不了解印时”。

修新羽以哲学性的思辨层层推进故事的进展。这种思辨透过女性精神世界的自我构建和自我解构展开,女性视角复调性的叙述,带来真实生活的无力感,给读者设置了走进人物精神世界的路径,感受幽微情绪裂变:怀疑、宽慰、希望、迷失、无奈……现实一点一点摧毁生活信念、理想与爱意,个体的希望从无助的现实指缝中流失,日渐变得孤独,凄清,无奈更无助,直至自我坠落:“那么在这场白昼里,我的眼睛最先花掉。就像是一台终将被淘汰的机器,总要有什么最先坏掉,先是这部分,然后是那部分,边坏边修,直到再也无从修起。先是眼睛,然后我的手腕会酸痛,我的牙齿会松动,我的头发会慢慢开始变白。这世界总要把我们淘汰掉的。”明明意识到现在的生活“单调乏味空虚无聊”,但因为这是自己选择的人生轨道,“我”也只能在精神世界里不断给自己暗示,这样的生活很好,生活本来应如此。“他看书的时候我就看他”“年复一年”“我们是什么也不会的人”……重复地暗示,像是给自己加油打气,在随时崩塌的生活边缘得以悬崖勒马。好在作者长于思辨,可谓既智性,又清灵,她没有像很多青年作家一样陷入漫无边际的喃喃自语,纠缠于人物混乱而敏感的思绪,而是灵巧地穿梭于精神世界与现世生活中。生活实感反而透过叙述者精神和身体的视角,展现得更加立体生动。

一切都有预兆,最可怕的是当你鼓起勇气,试图改变生活境遇,投掷一块石子打破生活的死水微澜,然而水面毫无回应,仿佛你从来没有努力过。

“印时,”我说,“我们要赶紧回去结婚了。”

印时不说话,不理我。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哑巴,只会在心里自言自语而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跑到楼下的餐厅里,拿着手机录音,又说了一遍:“我们要赶紧结婚了。”这次确凿无疑,我真的把话说出来了。

这种沉默让人绝望,你无能为力,感觉水面开始结冰,你绝望地哭了,想留有尊严,“必须要给出他一个理由,一个能解释所有事情的理由,一个充分的、足够有冲击力的理由”。你想再努力一次。

“我怀孕了。”我说。

“我知道。”他回答。

却发现水面已经冰封,不知道何时才会融化,不知道还会不会融化。你知道那一次次的试探已经用尽所有心力。母性在绝望的生活中被激发,其坚韧不仅在于生命的繁衍,也在于在失败的感情中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境遇再艰难,还是会被身体里柔软的小生命牵扯着,直面人生。“已经很晚了,我并不在意饿到自己,甚至也不再在意饿到印时……但我不能饿到'别人。无论如何,纵使谁都恨我,我也不能对它不好,让它怨恨我。”雪天里的外出觅食被伪装成“离家出走”,这个自私又懦弱的男人以为要失去你了,才知道崩溃。

真相总是无情。“研究我们这个社会的本质,研究人们究竟为什么要像狼与狼一样敌对,像战争一样地生活”的印时却真的在像战争一样生活。颇具讽刺,这个利己主义的校园精英欺骗女友没有奖学金,却把全额奖学金寄给了可怜的前女友,靠着女友家庭的资助求学,靠着女友的照顾生存,同时又惮于承担婚姻的责任。

当这个已经成年许久的高傲书生“红着眼睛,把身子蜷缩起来,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他知道我会心软的,他知道我最终会原谅他”。男性与女性在生活困境中的软弱表现昭然显现,印时表现为逃避与示弱,“我”表现为妥协与谅解。这份爱情太不平等了,“我”义无反顾地陪读,被漠视后的自我安慰,财富与心力的付出等等,都被印时视为理所当然,只有当生活轨道突然偏转,他才痛感失去,做出改变。

印时外出寻找“我”摔倒雪中,融雪剂在衣服上留下难以去除的痕迹,如同残酷的真相在两人心中留下的伤口,难以消除。即使慢慢愈合,终究也会留下触目疤痕。

除非有着耐心,技术,以及运气,才有可能把那些痕迹处理干净。我没有,我和印时都没有:我们都是什么也不会的人。

又下雪了,大雪似乎能把一切间隙掩埋,看清眼前人真面目的“我”一夜成长,感怀另一种生活可能。然而成长的悲喜无法重新选择,随风起舞的雪花始终会落下,生活也只能继续。大雪从四面笼罩,不断向内入侵,肃杀刺骨,人在现实生活中无能为力,被不断挤压直至压缩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分子。在这样的挤压中,两人终究也意识到,无论我多渺小多不堪,这就是我;无论生活多虚伪多无奈,这就是生活。接受残忍的真相做出改变,总比麻木接受生活的假象要好。此前总是“什么也不会”的“我”为了印时下厨,故事的结尾,

“什么也不会”的印时终于第一次为“我”展示厨艺,烤出几片形状不一的褐色饼干,生活似乎要往好的方向发展。

“不仅是雪,这次可是暴风雪”,波士顿寒冷而漫长的冬夜,两个人即将走进茫茫风雪中觅食,相互依靠着前行,为了孩子,为了生活,他们必须成长。雪融化的过程是极为缓慢的,蓬松的雪会吸收热量析出水气,在严寒里凝结成更坚硬的冰晶,但有一天它终将溶解,不仅是雪,还有冰封的生活。

在清华大学哲学系就读的修新羽,高中时期开始写作,白有一种独特的静气,笔致敏感、细腻入微。她的作品大致分为两类:一是青春文学,描绘青年男女微妙的情感生活;二是科幻文学,飞扬于各个时空的壮美故事。此次发表于《大家》的两篇小说也相承于这两大主题的创作脉络。修新羽尤其关注生于90年代青年们的精神成长,珍视着成长过程中瞬间的美好,那些时刻灿烂得仿若一切静止,漫长而悠扬,值得用一生去铭记。“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我的整个灵魂都变得柔韧而温暖……我觉得我一生的目的,不过就是找到这样一个能在下雨天撑着伞等我的人。听好了,安竟——那一瞬间,我承认你为我一生的目的。”(《安竟》)“你先尝试着回忆一下。春天草地的味道,夏夜的微风,你妈最拿手的菜肴,小学时放假的第一天,你会背的第一首古诗,第一次特意早起看到的朝阳……然后把所有这些感觉都汇总到一起,然后加到我身上。这一秒,你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甚至你自己都不再重要。只有我,只爱我,我就是一切。你能不能尝试着这样做,哪怕一秒?”(《许狰狞与莫等闲》)正如尼采言:人类的生命,并不能以时间长短来衡量,心中充满爱时,刹那即永恒。

修新羽书写的青春故事是她同时代人的成长经历。与80后同样是独生子女的90后,却被称为指尖上长大的一代,他们的青春梦想更多来自数据时代的虚构世界,个性更鲜活,也更自我,与现实也比前辈任何一代更隔膜。改变是这个时代的主题,他们享受的所有物质福利和精神的无所依托均源于此。时代的发展在场域的迁移与扩大、个体摒弃原来身份的流动中发生,经济的飞速膨胀营造了一种丰满的社会期许,遍地都是机会,当精英学子离开象牙塔走进大千世界,他发现外界营造的期许、虚拟世界的丰富多彩与现实之间,存在巨大的落差,这种落差引发了青年人对自我存在的反思,导致的精神迷失也比任何一代都严重,碎片化的阅读和碎片化的思想,让青年人失去了生活的根基。但是来自社会、家庭、爱人的压力并不会因为自身物质与精神的“匮乏”而减少,于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在时代社会中的位置,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必然也看不清与他人建立家庭的未来。个体化的发展,人们觉得个人独立生活已经很好了,为什么需要长久地维持一段关系?

这种两性关系的迷惑在修新羽笔下表现为,各种各样的青春爱情故事几乎都是无疾而终:暗恋、细水长流、轰轰烈烈……面对婚姻的态度无论男女,也常如印时一样百感交集。

人类对婚姻的复杂心情无论时代国籍,都是共相。生于八九十年代中国的青年人或许表现得更为怯懦。女性对婚姻的恐惧可能源于对婚姻持久性和婚后生活的焦慮,而男性主要是忧虑自己承担起家庭重担的能力。我的同时代人很多如同印时,他们恐惧婚姻,甚至耽于提起婚姻,仿佛这日常烟火意味着绝对忠诚,平淡、乏味的相守,青年人看来像是会吞噬一切希望与激情的怪兽。

然而,我想他们似乎并不太清楚,也许这样的婚姻想象太简单了。作为最小的社会结构,家庭由婚姻维系,这种由法律保障的社会关系纠集的不仅是爱情,还有亲情、社会道德、责任……承诺的实质都是虚妄,哪个家庭没有污浊,哪段婚姻没有秘密,那又何妨。在此,我想借鉴陈思和老师关于“民间”藏污纳垢理论的喻义,看待何为婚姻。

四季流转,草木枯荣,婚姻实际上就是藏污纳垢的泥土啊。牲畜野物的粪便,繁英落叶,天气坠落的点点滴滴,甚至是日常垃圾……这些生命信息在或丰满或贫瘠的土壤里相互纠缠,撕扯,融合在一起,最污秽的土壤却是最具有养分的培养基。千万人走过的默默无言的泥土中,永远能勃发出惊人的生命力,你能想象到的所有最灿烂的生命无一不是依靠着泥土,包含着各种各样的物种信息,蓬勃招摇而出,生生不息。这难道不就是婚姻,不就是家庭么?

是的,生于20世纪90年代的我们,生活一打开就是五光十色的瞬息万变,在成长途中仿佛有挥霍不尽的青春正好。然而,当你走过青春时节,经历了一些残酷的人事,直面社会和生活,回望过去,才发现青春转瞬即逝,成长匆匆而过。想要走出困境,拨开迷惘,在于成长的某一瞬间有了构建新生、开启生命的心意。如果说修新羽此前的第一类作品是青春的自我书写,那《不仅是雪》已经突破了青春文学纤弱柔美的场域,直指成长过程中的青年人精神病根,开始直面现实生活的无路可走。

这种对成长历程的书写是有探索性的,23岁的修新羽笔墨虽还稚嫩,气质却略显忧郁沉静,文学质底纯净,有细思则深的感伤,她在现实与幻想间翱翔。在科幻创作中,修新羽着眼于物种与自然,试图探究人类在未来世界的生存与发展极限。例如《蛰伏》《死于荣耀之夜》《蓝溪之水》等。

此次的新作《逃跑星辰》以科幻童话般的手法,书写了一个美妙又感伤的驯养星星的故事。“十多年前的夏天,星星们缓慢盘旋在半空中。它们只出现在南北纬三十度特定的几个小城市”,中国村庄里的一群孩子带着纯真的稚气,在秋天捡拾星星的幼崽精心驯养。他们投以十二万分的专注,希望自己的星星成为最亮最美最灵性的独一无二。少年的世界依然被成人的价值意识笼罩着,其中有王队长般蛮横的“强者”(“他担任中队长,人长得高而白净,还是家里从小被疼爱的小祖宗,从来都很威风。”)必然也有被欺负的“弱者”:江洋(“没有母亲,父亲又在外地打工,从小和奶奶在一起住。”)江洋与其他孩子不同,当隔年春天,其他孩子都听父母的话,把养大的星星们卖给收购者,粉碎之后变成水泥添加剂时,他留下了自己那颗微微发白的可爱星星,每天对它说话,坚信只要持之以恒,星星会被驯化。江洋之所以如此真诚执着地养育星星,是因为孤独。

乡土中国发展至今,从安土重迁到离乡打工,城与乡的社会变革,一如20世纪初中国社会现状的再现,以致费孝通1948年提出的论断“中国都市的发达似乎并没有促进乡村的繁荣。相反的,都市的兴起和乡村衰落在近百年来像是一件事的两面”。出生于90年代之后的乡村孩子经历着城乡巨变的病症,越来越多的儿童被遗落在乡村,寂寞地成长。江洋正是这样巨大时代中微小的缩影,因为身边没有父母受到伙伴的冷落、欺负,他只能把星星当成朋友,似乎把星星驯化好,他就有了惺惺相惜的朋友,爸爸也会回到身边。然而江洋的青春是残酷的,修新羽这样写道,“江洋顾不得自己的新衣服,扑到地上用胳膊护着那颗星星。王队长让也不让,索性直接在他身上踩出了几个脚印。江洋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趴了很久,在我们终于感到无趣而散去时,才很快地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颗星星。我隐约记得,他是哭着走的。而那时我们继续在玩我们的。那时我们总是有种孩子气的残忍,能够对所有悲惨视而不见,每天都朝气蓬勃地生活。”有些青春绚烂得摇曳生姿,有些人生在童真失落的流逝中成长。

现实有多惨淡,江洋就有多向往驯化星辰。然而,当星星开始对江洋的指令有回应,奇迹似乎即将发生之际,星星失踪了,江洋的成长之路渐渐失控。他退了学,去深圳找爸爸打工。很多年后他独自归来,找“我”一起去收集星星补贴奶奶的医药费。曾经如此珍爱星星的江洋,“把能找到的星星都送进了粉碎机”,星星粉末的苦涩就像成長的滋味。终究奇迹还是发生了。在冬天的深山夜里,整个世界溢满澄澈蓝光,那是成千上万的星星,它们有规律地颤抖着接受江洋的指令,它们早就感知到江洋近乎绝望的依赖。那颗当年他驯化的逃跑星辰,重新出现在眼前时,他却无颜相认,崩溃而逃。漫长的成长,让江洋纯真的梦想破灭了,他没有勇气直面初心,只能逃离乡村,重回都市,继续打工生存。那片无穷无尽的星辰也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修新羽唯美地融汇科学与神秘主义,在翔实的天文知识和神秘细节中,让人物在流星的不断死亡与新生中铭记人间稀有的一点爱,奶奶与小伙伴“我”。

结尾处,作者在现实世故中紧紧攥住纯真的尾巴不放,记住了灿烂的星光,记住江洋在开始直面人生时对理想与爱的坚持,他曾经寄托着美好梦想的星辰将在记忆里永生,星辰有灵,冰雪有灵,万物有灵。

修新羽用心怜惜她笔下的人物,这些处于成长历程中的主人公和旁观者都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梦幻、夸张与无力,一如颇具隐喻的“星星”“冰雪”意象。当然,闪烁的星光是一份期待与祝愿,献给江洋,献给笔下众生,献给同时代的读者,也献给她自己:怀揣着永葆初心的勇气,更坚强更坚韧地直面成长,消融生活与人性之冰雪,让蓝色的星辰之海照亮成长之路。其实,90后的成长是漫长的匆匆而过,是星辰,也是冰雪,就在瞬间。

我分明看到修新羽伤逝般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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