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时刻】蒋勋细说红楼梦 | 第十回(下)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第十回  下

独一无二的文学经验

《红楼梦》里人物繁多,我们很想把这个小说里人物的所有脉络弄清楚,曾有人做了一个红楼梦人物关系图,但是很难全面说明人物关系。因为关系非常复杂,不只是血缘跟伦理的关系,还有很多其他复杂的关系。比如秦钟跟宝玉的关系,大部分的人注重的是伦理关系,可是更多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是人跟人交往的关系。

我一直建议大家用读短篇小说的读法,去框住它的某一个特性,如宝玉要去读书是一个完整的短篇;宝玉读书时跟班级里同学打架是一个完整的短篇;然后璜大奶奶要去告状,带出贾珍太太尤氏,又是一个短篇;贾珍夫妻提到要找医生来给秦可卿看病是另一个短篇。每一章、每一回都有独立的可能性,然后由它来架构起一部巨大的长篇小说,这个结构的形式恐怕没有比章回这两个字更好的。

中国小说的结构事实上就是章回,要把章回这两个字翻译成西方文字确实很难,它并不是所谓的chapter的意思,西方文学里分的虽是第一章、第二章,但它们之间有连贯性。而中国小说的章与回都有独立性,所以这一章、这一回有一个独立的名字,譬如“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就是讲金寡妇这一段,能独立出来,看病的这一段也能独立出来,所以整个小说里又有很多细的主题。有点像传统的戏剧,一折一折的。有一个大戏叫《白蛇传》,可我们有时候只看《断桥》,或者《游湖》,都是独立的。这跟西方戏剧与文学的结构是非常不同的。

《红楼梦》保留了传唱文学说书的体例。今天大部分的艺术理论受到西方的影响,我们套用这些理论的时候会把原有的理论忘掉了。我们为什么就用章回来分析它呢?就像我们中国传统绘画的长卷,是西方绘画的空间无法解释的。《红楼梦》提供给我们的经验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今天硬要切割了放到西方的文学理论中去,可能会遗漏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比如下面一段,讲的是在整个东方有一个医药传统——切脉。

十七世纪中国的百科全书

当探脉的时候,碰到你不同的脏脉之间的互动关系,他绝对不会说因为你有肝炎就只治肝,他发现这个肝的部分属于木,这个木可能跟肾的水有关,必须要一起调养,才能够达到平衡。

现在,很多医学界的人士在探索将不同的医学理论结合,寻求更大的视野,我想文学也是如此。《红楼梦》这样一部小说在2000年选世界一百部文学名著时竟然榜上无名,其实蛮好笑的。就是由于西方有一个框架以后,大家一定要把所有的东西放进那个框架里。他们没有办法了解这个框架之外的东西。可是在我们自己的文学传统、医药传统里面,也许慢慢会发现,有一些自信可以找回来,等一下你就可以看到这个张太医在探脉的时候清清楚楚,体现的是在还没有跟西方的医学接触之前,中国传统医学的探脉系统,而这个系统的长处今天又重新被认识了。有一段时间它被暴露出来都是缺点,“五四”时期的鲁迅最痛恨的就是中医,他觉得父亲就是死在中医手中,所以他后来去日本仙台学西医。孙中山在肝病很严重的时候,很多人劝他去看中医,他就是不肯,因为他相信的是西医的系统。也许在某个阶段,人们会因为这个传统有很多的弊病,认为这个传统完全要不得,全部要改成德先生(即民主)、赛先生(即科学),可是现在,在已经吸收了西方的东西以后,再把中国传统中好的东西融进来,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互补。

我们在谈《红楼梦》的时候,会发现它给我们带来很多对于宇宙、自然、医药的观察。前面有过一段跟医药有关系的是薛宝钗的冷香丸,它在讲节气,很多的花,不同节气里的水,它的一个观念是调养。所谓调养是说人的身体是一个宇宙,整个大宇宙要风调雨顺,人的身体也是如此。主金的肺,主木的肝,主火的心,主土的脾胃,主水的肾,其实就是五行,其中有互动的关系。中医对于人体的理解,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是把人体当成一个大的循环来看,能够兼顾。

通过看《红楼梦》可以对中国传统的很多系统有所了解,《红楼梦》里有关于命理、药理、音乐、绘画等各个领域的记述,它像一部百科全书,整个十七世纪中国各个方面的形态全部集中在里面了。

聘名医为秦可卿看病

冯紫英是贾家的好朋友,也是世袭将军,他看到贾珍脸色不好,问家里有什么事情,贾珍就说儿媳妇生病了。冯紫英就推荐了一个叫张友士的太医,说他医理精明,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刚好来京城给儿子捐官,住在冯家。清朝有些官可以买,是国家定的,不是私相授受的,由民间有钱的人捐给国家多少钱,增加国库的银子,然后就给他这个官,这种官通常只是挂名,是闲差。名医在过去非常抢手,很多人会抢着让他们住在家里,他这次来就住在冯紫英家里。

我想曹雪芹一定对中医很有兴趣,所以他写到一个医生的医理,能写出这么多细节。写到秦可卿的病,他竟然真的像一个名医,可以探脉和看病。这个张友士住在冯紫英家,冯紫英就说,这么看来,贾珍的媳妇秦可卿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贾珍就赶快派人拿了名帖,去把人请到家里。贾珍是做官的人,特别下名帖,是非常高级的礼节。他就跟尤氏说:“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冯紫英就立刻回家去求这位太医,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务必要看一看。

夫妻俩在谈媳妇的病,尤氏听了心中很高兴,觉得总算找到了一个有盼头的医生,然后又跟他讲说,后天就是太爷的寿日,也就是贾珍爸爸的生日,要怎么办呢?

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礼。”贾珍的爸爸一直不怎么住在家里,而是在道观里修行,贾珍就问他这个生日要不要回家。寿诞很重要,子孙都要来磕头的,他在道观里修行,后辈就很难处理。结果他爸爸就说:“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闹去。”他让儿子用那些钱刻几部善书、佛经什么的去施舍,做一些功德,说这比自己受人磕头要好得多。

《红楼梦》第十回的主线是秦可卿的病,可如果一直在主线里绕,小说会很单调,所以就要有一些旁支来陪衬。贾珍夫妇不可能每天愁眉苦脸地只谈媳妇的病。旁支是文学里的血肉,文学除了骨干,一定要有血肉才能丰富起来。这一段是旁支,是跟秦可卿的病没有关系的另一些家事。贾敬还说:“倘若明日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因为他是“文”字辈,“玉”字辈以下都要来给他磕头拜寿。所以他交代说你们玩你们的,我就不回家了。还特别嘱咐贾珍后天也不要来了,“你若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贾敬已经清楚地交代了自己的寿诞怎么过。贾珍就跟尤氏说,因为爸爸如此叮咛,所以后天自己是不敢去的。

他们就开始盘算预备两天的宴席,然后再去荣国府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琏二婶子来逛逛。这些老人家庆寿也很可怜,大家不过是借着他们庆寿在玩。他不回来,也不接受大家的磕头,家里照样要摆酒席、演戏,照样要把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都请来。有时候,这种富豪人家的喜事、生日其实是一个借口,实际上变成了生活里的一种排场。薛宝钗过生日,林黛玉过生日都要请客,大家凑份子,找戏班子来演戏,因为日子也怪无聊的,平常又不知道干什么,便借着生日的名义吃饭、赏酒,进行一些活动。

夫妻两个正说着,儿子贾蓉来请安,尤氏就把上面的话一一交代了。然后又说:“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去请了,想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告诉他。”至此,小说又绕回秦可卿的病这个主线上。

名医出场

“贾蓉一一的答应着出去了。正遇着方才去冯紫英家请那张先生的小子回来了。”这个小子就跟贾蓉汇报,说:“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张先生去。那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这个张医生可能到处去为儿子捐官,要去拜访很多人,肯定也要帮人家看病。名医探脉是有一定数量的,因为他自己要调气,他必须在非常敏感、精神很好的状况,才能够探清楚这个脉。张太医自己特别解释为什么今天不能来。“他说等待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他又说:“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我们冯大爷和府上太爷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代我回明了太爷就是了。太爷的名帖实不敢当。”他表明我会去,可是你拿名帖来请太过隆重了,我得把名帖退回。这是当时的礼节。在今天如果你拿了一个名片,对方又把它退回来,你以为不礼貌,在古代是表示我实在不敢当,拿名帖去请一个人在当时是非常大的礼,所以他才一定要把名帖拿回来。

这个奴才就跟贾蓉说,你替奴才回一声。贾蓉本来已经要走,就又转身进去了,跟他爸爸妈妈说医生明天一定会来。他又出去叫了家人来升,吩咐预备两日的宴席。

这些都是旁支,接着又绕回主线。“且说次日午时间,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大家看,这里很像推理小说,读者一直想知道这个医生到底有什么高明之处,先安排几个乱七八糟的医生,连到底是怀孕还是生病都分不清楚,现在让你觉得来了一个名医。这个名医还要调息一夜才来,这些都是文学手法,让你觉得这个医生真的是名医,不知不觉间你会有很多期待,想知道究竟。

名医探脉

“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仰之至。”过去的礼节,绝对不是一来就急着看病,一定是先奉茶,等喝完茶才敢问。这个人不是专业医生,他是一个读书人,兼通医理,所以见他都要经过特殊的渠道,贾珍就先表示了钦佩之意。张先生回答说:“晚生粗鄙下士,本来见知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汗颜。”不管年龄如何,贾珍的官位很高,所以这个人必须要说自己是一个没怎么读过书、没什么见识的人,这是一些客套话。医生本身的谦虚与自尊都融在语言中了。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贾蓉就带了医生进去。

到了贾蓉房间,见了秦氏,就问贾蓉说:“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说:“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源说一说,再看脉,如何?”中医讲望闻问切,先看气色,然后听声音,然后再问病症,最后切脉。可这个医生很特别,他大概也有一点想要证明自己不是那种庸医,就说:“依小弟的意思,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不晓得什么,但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这个医生一出手就不凡,因为大部分的医生会先问病人最近情况怎么样,哪里不舒服,问了一大堆之后,已经从你的话里套出了很多东西。可是这个医生直接切脉。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放心。”于是,让家里的媳妇们拿了中医看病时用的迎枕来。

今天的医学系统基本上已经是西医了,中医系统往往被认为是跟迷信、神秘的东西连在一起,很多人认为它并不科学。鲁迅最痛恨中医,因为他的父亲都要死了,中医还在说,你去找一对原配蟋蟀做药引,他觉得中医简直是可笑到极点。这些后来成为人们攻击中医很重要的依据。可是应该说中医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医药系统,所有的名医都有自己的家学,而且常常是私相授受,变得越来越神秘。你会发现,很多中医,每一次开的药方都不太相同,我们也不太确定真的是每一次病都需要换药、添药,还是有些名医也要预防别人盗用他的药方,便加一些别人不太知道的东西以混淆视听。比如药引这种东西就很神秘。当他要保有自己家学上的秘方时,就要刻意做一些伪装。你拿到中药店去抓药,说这是某某名医开的,治什么病的,以后大家就用那个药治病,可是不灵,你还是要找这个医生才行。在中医里从探脉到开药方都有这样的现象。中医系统后来的神秘化有很多的原因,最大的原因是西医的引进。西医有很多的科学逻辑,它可以用化学仪器证明很多东西,此时的中医系统就沦落到非常神秘的境地。

气滞血亏

秦氏拉着袖口,开始让医生把脉。此时很开明了,以前大户人家女子看病的时候,至少都是用帐子隔着的,根本不能见到人。“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次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调息,就是探脉的同时把自己的呼吸调准,他才能够感觉到对方五脏之间的关系。凝神是说很专注,完全安静下来,你才能听得到脉息。曹雪芹把医理探脉的部分讲得非常细。“诊毕脉,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贾蓉就同这先生到外边暖房里坐下,有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就说:“先生请茶。”他没有立刻急着问病情到底怎么样,可治不可治之类的,而是按规矩先奉茶,这是大户人家的礼貌。然后才问:“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说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虚而无神。”沉脉、浮脉是二十八脉象中的一些内容,沉脉一般是压得很重以后才听得到的脉息,浮脉是说轻轻地碰上去感觉反而很重,可是你压重了以后,它反而不见了,用这个来探内脏部分出了什么毛病。曹雪芹把自己平时对医学关心、好奇的知识都用在这里,讲得很内行。现在很多中医会从《红楼梦》中找出中医的药方与对脉息的看法,发现这本书不只是一部小说,竟然有科学的部分。一个好的文学家,一定是对生活充满了好奇心的人。因为小说绝对不是论文,要等你需要的时候才去搜集材料,它需要平时有很多的积累。创作者比研究者需要更多的好奇心和观察力,因为创作本身包含了创作者对于人生现象的全方位体会、观察,而这一切都是在没有任何目的性的情况下进行的。《红楼梦》像百科全书,它几乎包容了人生的各个面向。也许曹雪芹有一次碰到了一个医生,然后谈到过关于脉象的医理,他根本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写进这部小说。

讲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左关是肝,左手边的关这个中指压的地方就是肝的部分。右寸,右寸是肺,肺部的呼吸细而无力,秦可卿的病是肝与肺之间失调。“右关虚而无神”,右关是脾胃,因为肝不好,所以影响到脾和胃。“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寸是心脏,所以又影响到了心脏。他这里讲的左关、右寸,右关、左寸,左关是肝,右寸是肺,又回到右关的时候是脾胃,然后左寸沉数,左寸是心脏。因为心是主火的,心气就虚了,虚了以后就主火。所以“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中医理论认为,血运行得畅不畅通跟气有关,气率血行,可是因为秦可卿很容易生气,生了气又能不让别人看出来,肝气是郁结的,血就不通了。这就是中医里讲的气滞血亏,最主要的是肝,是情绪问题,跟婆婆尤氏讲她的这种个性有关,她什么事都要最好,一旦什么事情不对,三五天都睡不好觉。

“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寸是肺,右寸探起来很细,没有力气,肺的力量已经非常虚了。肺是主金的,所以心火、肝木、肺金都出了问题。秦可卿的病,是因为五脏之间严重失调所致。然后又讲到右关,就是脾胃,“右关虚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因为脾主土,脾胃在中医里是连在一起的。肝是主木的,肝太强了就把脾胃这个部分伤了,人就没有胃口。这里用了一整套的中医五行学说。我们的心是火,肺是金,肝是木,脾胃是土,它们之间互相牵连,五行的学说认为木在东方,是生长现象;水在北方,是寒凉现象,水就是肾脏;火在南方,是心脏;金在西边,就是肺。这些东西有内在的循环机制循环,一旦失调,身体就失去平衡。所以就算是肝的问题,他调的时候,也不一定调肝,而是要调理整个系统。这里可以看到,中医中有很系统的对于人体这个大自然各个系统间相互牵制平衡的理论。它治病其实就是让身体恢复平衡状态。

病由心造

前面在讲病原,下面就要讲现象。西医看现象,可是中医认为更重要的不是现象,而是现象背后的原因。“心气虚而生火,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寝。”“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涨,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有肝病的人肋下会疼胀,月经延期。寅是三点到五点,卯时是五点到七点。黎明时会出一身冷汗,好像坐在船里一样,头晕目眩。“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饭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肝不好,会影响脾胃,胃口也会不好。

很多人对于这段描述一知半解,比较好的注解版本已经把这里细节全部注出来了,曹雪芹并不是在乱写,他是真的有医学上的一些依据,用中医的理论和系统对秦可卿的病做了描绘。作为写实文学,很少有作者能写到这么多细节,连左关右寸全都讲到了,而且全部是精准的。这是为什么《红楼梦》会变成红学,因为它已经不只是一个文学作品,而是一个文化宝藏。如果我们在这里只看到秦可卿的病,只是三言两语交代过去了,大概我们不会这么满足,也不会反复地看。记得我第一次看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左关右寸,一下就翻到秦可卿死掉的那一段,因为我急着要知道大的故事情节。可是现在觉得随便翻哪一段看看都很有趣,因为它的细节太迷人了。

所以接下来他说:“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医生在断症了。

旁边有一个贴身服侍的婆子,每天照顾秦可卿,她说:“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这个婆子感觉医生说得很准确,因为这些事情有些连贾蓉都不知道,必须是贴身照顾她的人才清楚。“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说这么真切。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真实话儿。”通过贴身婆子的描述,读者会觉得这个医生真是名不虚传。贴身婆子就拜托医生说:“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

医生笑了说:“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他很自信,也很敢批评。他说:“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痊愈了。”高明的医生因为自信,才敢讲这种很确定的话。他说:“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中医常常认为医有医缘,他们认定治病与天命之间有关系。因为中医里面讲到心火、肝木、脾土,就是牵制与克制,本身就像一个宇宙一样,病人和宇宙之间也有因果缘分。在东方的医学乃至东方的人生哲学中,都认定命中所谓的吉凶各有因果。在传统医学中,最高明的医生不只是治病,还是病人人生哲学的重要导师,因为生理与心理本身是互动的。秦可卿的病真的是因为她太过精明,对生命太认真,她的病有性格的因素在其中。

“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已经很严重了,十分里面七分已经不可治了。“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间睡的着,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如果吃药见效,那就是有五分的机会了。下面他就分析秦可卿的性格。“据我看着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看病的时候,西医不会讲这些,而中医绝对要讲。

这种讨论很有意思。在世间行走,如果你憨憨的,会觉得一切都很如意;可如果你精明太过,不如意的事一定很多。如意和不如意并不是绝对的东西,是自己的主观感受。同样一件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觉得如意,可能另外一个人就觉得不如意。这个医生不止在讲她的病,也在讲她的性格,她总是觉得身边的事情不如意,总是在思虑,希望做得更完美,“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水所以不能按时而至。”五行里面木跟水是连在一起的,肝木太旺的时候,肾水不够,肝木的部分就会枯竭。张太医推断:“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日子的。是不是?”婆子就回答:“可不是,从前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这个先生听了就说:“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虚症候来。”最后又归回到五行,身体中水不够,木太旺,当然要出问题了。

他说:“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一个方子递与贾蓉,上面写的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下面就是一个具体的药方,后面有一个药引——建莲子七粒。

贾蓉看了当然很高兴,更急着知道这个病到底对性命有没有妨碍。医生就笑了说:“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回答很委婉,他不敢说能不能治好,说吃了药以后要看缘分。贾蓉是个聪明人,当然听得懂,知道这个病不好治,就不往下细问了。送走了医生,赶快去调药,接着就骂家里那些医生,说他们原来都是混饭吃的。

下一回就会要讲秦可卿的死,她的死亡是《红楼梦》第一个巨大幻灭的开始。秦可卿也变成了警幻仙姑,此后每当这个家族发生什么大事,她的鬼魂就回来了。她是最早死去的人,可是后来变成最重要的人,始终阴魂不散地预告着这个家族中的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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