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长诗《沉香》:你身上的伤口全醒了,挣脱你的身体朝远方飞去。

胡弦,现居南京,供职于《扬子江诗刊》。出版诗集《沙漏》《空楼梯》、散文集《菜蔬小语》《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十月》《作品》《芳草》等杂志年度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等。

沉香

题记:一缕香息,解开过你五脏内最细小的死结。
1
香息缠绕。一粒微火,
专心于可以化为灰烬之物。
你有无数事,但安排它们的,是这粒火。
淡淡烟缕,仿佛某个问题
得到了解决,脱离现实而去。
而在遥远的远方,因对这些时刻有所感应,许多树
会摇摆,并哗哗作响。
她们一直在谈论这种香。
而今,那谈论声已成没有内容的回声,
已成无情、无名之宽。也许,只有等她们成为
画在纸上的人,等回声传来,你才能意识到
献祭般的仪式,艺术的纯粹,都有乱世气息。
——你在大殿里徘徊,照壁斑驳,
最安静的下午最难度过:山河如一张旧绢,
花园里的银杏像两只疯虎。
2
“……是伤口,确定了你引颈就戮的一生。”
种植园里,有人正用刀子切开树皮……
——总在太晚的时候,你才会
认识这样的持刀人,并讶异于
结香的方式,类似家国从前的隐痛……
还有一种虫子,在木头里蛀洞,
让你想起那些大臣、仆役,他们
熟谙生存之道,早已知道怎么做
最安全,知道伤口只要有用,
就不是空洞的,甚至远比一棵树重要。
还有那无赖的一群,没有头脑,
却有凶狠的牙齿,知道噬咬,吃,却偏偏为
命运眷顾,名留青史。
——狂热,一直都是一种职业,能把
利刃训练成寄生虫。而你
咽下的疼痛在体内下沉,形成
一个难以消化的“深处”。
——没有谁会探身这洞穴。
“留着吧,那能溺死利刃的东西。而我们
只是需要更多的伤口,直到对于过往
你百口莫辩。语言是我们的。荣耀和污蔑,
我们已为你安排就绪。最后,香气
足以使反对者平静下来……”
是的,当你回首,暴力像一个游客
早已离去,所有伤口,
都已被归类为纪念品。
3
尚未雕琢的沉香,像一截朽木。
当它静静躺在那里,你知道,
悲观主义者才会拥有
这个世界留下的全部孤独。
有次吃酒,邻座,自称通灵的女孩说,
在所有传说中,香息是最遥远的一个。
你留意到她的淡淡体香,那香里,
有多年前对你纠缠不休的命运。
而她白色的长裙耀眼,仿佛已有能力
拒绝光阴从她身上经过。
别针沉默。酒馆里庸俗的曲子,
在尝试触碰它不熟悉的国度。
你蓦然发觉,一只狮子像刚刚离去的夕阳,
正从远方启程,越过已从生命中
消失的山岗,再次来到灯光下。
——仿佛,你体内又有了灼人热力,但那
也许是某种劣质酒精的作用。
你去洗手间小解,看到案子上有盘香在燃烧。
而在你体内,陈年的阴影仿佛香灰……
回到座位,你嗅了嗅手上的烟味,一种
更加浩大的气息中,隐忍巨岩
敛住了长草和毛发的起伏。
4
“除了香,何物可以手一样传递?”
据说安息香能定住万物的灵魂,据说
宗教、爱情,人伦,是另一种香气。
迦南珠子在摩挲中有了包浆。
篆香燃烧,严谨的刻度一点点散失。所以,
虚幻之物,化为实体是可能的:当火
在它体内追逐,是时间在逃亡。
——依稀尚在生命的盛年。一次
在似是而非的香道表演中,你认出了那燃烧。
它被邀请来辨识一些丢失的东西。
你注意到,开始的时候,它小心,迟疑,
使用的,仿佛是一种迟钝的嗅觉。
烟缕的手在抚摸虚空,又会在微风
突然变动的念头中散开,隐于无形,让香气
进入更加隐秘的范畴。
——每炷香都是祈祷,立在
有人离去的地方,从倾听到交谈,然后,
它细小的舌尖渐渐放荡,并沉入疯狂……
那是火的本性、分寸下的怒涛,你记起了
夜间的围猎,葱茏火把突然
出现在惊骇的动物们面前,像极了
美在你心中绽放的一刻。
你安静地观赏,但心中已明了,此一仪式,
想培养一位风流倜傥的神,得到的,
却是个优雅的刽子手。
5
所有秩序都是失败的魔法,
总会派生出另外的东西。
痛苦能变成什么?说到底,你也不清楚。
有时你也会问自己:“你为什么要拼命
散发出香气?一个斩首过的人,
为什么要从长眠中起身?”
没有答案。但为了人间癖好,你知道自己
要再死一次。
上一次,你死于生活,
这一次,你死于他们对艺术的偏执。
断头台变为香案,铁骑变为阵风,持刀人
换成了长发飘飘的女子。
看看这卧炉,这熏球,这斗、筒、插、盆、箸、铲、勺、囊,
再看看这女子,
动作轻柔恍如仙子。(你已认出,她们
曾在你庞大的宫殿里嬉戏。)
无数次围城,河山飘摇,而炉中烟
总是一根孤直,不疾不徐。正是
这些千钧一发的时刻,
教会了你对世界轻声细语。
——以什么来收买你的死法,让你
声名狼藉之后,又登堂入室成为
座上宾,眼看自己的器官众叛亲离?
说到底,酷烈的香气更接近
梦的本质。当你成了一块木头你才知道:
相信气味胜过相信传奇。
6
酒滚过喉咙,低低吼声
只被自己听见。黑暗把忽明忽暗的花朵
运到走廊的镜中,你经过那里,
看见自己的脸,再次意识到,只要是夜晚,
就需要对岁月重新辨认,因为,
更多的夜晚会同时出现,携带着
遥远的时刻、场景,和多重身份。
——那是更古老的夜晚,房间深处,
大香炉内的沉香在慢慢燃烧,江山在焚毁,
衣服搭在青铜上,清晨,
当你更衣,你就变成了一只大鸟。如此,
你才得以在时间中反复出现。
书籍、唱词、曲调与卷轴,或者,
牧人、樵夫,某个不合群的小职员,
都已被叫做劫后余生。有时月光如水,
琴曲和山歌响起,在一座山
连绵不绝的绿色幻影中,
你被叫做黑塔汉子或玉树临风,高贵的血统
在粗鄙的光线中摇晃,沙沙响。
——你很少再耽留于自己的前世,
只在春梦深酣,或者狂风大作的夜晚,
仿佛某种召唤,你身上的伤口
全醒了。它们喧声一片,
要挣脱你的身体朝远方飞去。
7
按一个后世诗人夸张的说法,你被找到时,
已经耗掉了数亿光年:他是怎样
把时间换算成了难以抵达的距离?只有
在对绝望最后的安置中,你才沉入水底。
——你并没有死去,目击者、记载,
都不可信。甚至,你在那里找到了
最好的活法:在幽暗的深处,
你聆听遥远水面的喧动。
生活在荡漾,带着无记忆的波纹和欢欣。
偶尔,某个突然的浪头
会在一愣神间察觉到你的位置。而你,
已成为一个真正的失踪者。
第一次,你知道了卵石磨圆的肩膀,
透明暗流满是皱纹的手。
漩涡时常生成,惟有你知道它的内容和期待。
惟有在水底,被水包围,你感到被珍惜,感到
此一珍惜,在释放出更多陌生的空间。
有时,一些巨木会俯冲下来,又在
水的拒绝中重新浮上去……
岁月嬗变,像在一种沉默的语言深处,一个
从不曾遭到破坏的故乡,你纵情且沉迷,
不愿再接受任何救赎。

刘波:小长诗写作的情感与逻辑 

——以胡弦的《葱茏》《蝴蝶》《沉香》为中心

关于长诗,我们如何去认同它的合法性?和短诗相比,它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其实对这样一些问题,我们仍然是模糊的,也很难有一个相对清晰的定位。这就是有些诗人热衷于写长诗,但大众读者也许并不感兴趣的原因。因此,当下的长诗写作针对的更多是专业读者——诗人和批评家——也许只有他们才能在认同中真正理解诗人们何以要挑战诗的容量。长诗写作,其实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一个自我折磨的过程,它并不完全在于如何把握长度,而很大程度上是对一种精神拓展和情感逻辑的考验。长诗不仅要具备所有短诗的元素,它还必须注重连贯性,否则,它可能会因为杂乱而成为一堆碎片的糅合。
一直以来,胡弦的短诗流畅、生动,在陌生化的修辞和异质性诗意的营造上颇见功力,这不完全是依靠想象力所能达到的境界,它体现在对生活之美的综合建构能力。尤其是对日常经验的创造性转换,在他的短诗书写中更具张力,这也是胡弦诗歌的魅力所在。那么,长诗在胡弦笔下是一种怎样的现实?长诗写作如何再像短诗那样仅仅依赖抒情,是否会遭遇困境?如何让抒情能在一个长度内保持持续性和完整性?那一股力量会不会因为某个词语使用不当而中断?它是否能够以纯粹的想象来完成充分的话语实践,并推进诗的逻辑和节奏?这些问题都不是务虚的,它们是诗人在当下写作中必然会面临的实践性难题。也就是说,长诗可能无法在纯粹的抒情中抵达一个完美的结局,它更多时候还需要依靠隐秘的叙事来保证某种流畅性。也许胡弦早已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将自己的尝试命名为小长诗,是有道理的。他在几部小长诗中,真正力图完善另一个写作着的自我,比如他都是围绕一个意象在用力,即便发散出去,也能从容收束,不至于因主题过大展开之后无法收回来,导致虎头蛇尾。在《葱茏》中,他以树和生活之间的关系作为切入点,亦实亦虚,虚实结合,将一场对自然、生活与世界之关系的阐释戏慢慢推进,虽然中间也会有内在的叙事性,但这种叙事性只是作为方法,支撑或引领着“树的生长”。胡弦曾写过《树》《树林》等相关短诗,我且将《葱茏》这首小长诗当作关于树之成长主题的延续,每一节都有其自身的形式架构,它们紧紧围绕着树这一主题而展开想象,那些看似旁逸斜出的罗列,还有某种情绪的累积和叠加,都是在葱茏生长的树身上得以被安放,而诗人在庄重的气氛和自我反省的立场里,也将某种幽暗意识渗透字里行间,让诗在整体上富于人文情怀。
胡弦部分作品
在《葱茏》中,技艺和形式都内化在了对树木的历史、现实与各种修辞的交织中,包括象征、隐喻等手法的运用,也是试图在恢复我们日渐丧失的历史感。我想,以此来辨识胡弦的小长诗,确实有些相对醒目的标志,他在林木、树林和喧嚣生活的博弈中,重新发现了时空维度对我们所构成的影响,这种影响取决于移情的力量。写作主体的意识随着树的身份变化而移步换景,即在什么样的空间里,树与他者的关系就会形成何种景观,当然,这样的景观也可能是诗人在常态背景下对世界作出的心灵回应,“对林木的热爱,/最后,停留在对一根枝条的理解中。”回应里暗含着抽象与具体的对比,这其实也在召唤着树的生长史和个体的原创力形成一种同构,如此看来,这种风景的再现,也可能折射出了诗人发现自我内心的过程。“树怎样生长?一直是个秘密。/树的上方,宁静也在生长,这契合了/树对自身的要求,还是天空的需要?/也许这正是身体的本真:有空缺,又被呼应充满,/当它快乐,它就摇晃,以期/让快乐知道自己为何物。”在这种辩证的理解中,树作为内心的风景,其实在诗歌中也呈现为一种现代性“装置”,它在不同的上下文语境里,会指涉不同的价值体系。
胡弦笔下的林木的确就是关联多个领域的景观,每一种景观都对应着一种现实,他在相对节制的情感书写中,以树为旨归,打通了历史、时代、真相与被遮蔽的真理之间的通道,既模糊又清晰,既生动又宁静,这也许就是胡弦想要达到的效果。“树多得像恒河的细沙,命运又何尝不是?但一棵树/不会玩味我们的命运,并自鸣得意于对它的感受。”最后,诗人道出了真相:树和命运的关系,它的结局也无法预测,可能被悬置在了幻影里,似有一种隐隐的虚无感。小长诗在细节上是准确的,但在整体上可能又是混沌的,诗人此一策略的运用,也是对以前过于“实”的某些叙事诗歌写作的反拨,在表达上倾注着一种冒险的经验。一方面,诗歌在整体上趋于潜在的流动性,依靠那带着飞翔之感的美学诉求,突破了具体的边界,以创新修辞和历史感赋予了诗歌深层的冥想性。另一方面,诗人在多种记忆的合成里,文本自身也传达出了沉思的内在品质,既内倾于历史性,也不乏纵深感。
由葱茏所形容的林木,既是被书写的对象,也是诗意得以确立的参照,即互为一种衡量的尺度。就《葱茏》而言,胡弦打破了一种惯常思维,对于林木有着文化和历史的重构,虽然不乏玄思色彩,但他在每一小节中进入的角度都很独特,这样也能从形式上避免重复。诗人不仅能在修辞的意义上立体地呈现林木的形象,也能在更高的美学层面切入其精神内核。“按照树的方式进入另外的思绪。”也许“另外的思维”可以形塑一种新的美学伦理,当然,诗人这样全面的书写并非要征服对树的认知,在此,他和树木本身也构成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树的形象建构是在纯粹的虚构中完成的吗?也未尽然,诗人通过观察、领悟和感知将树拓展到了思想领域,因此,小长诗写作本身就有了它的自足性和向内的生产性。
相对来说,《蝴蝶》是一首诉诸微观考察的诗,我们可能更容易进入,随着诗的内在节奏阅读,也可以轻松获得自己的体验。然而,在个人体验中,蝴蝶的形象建构因不断延伸的动态感和神秘性,其意蕴也相应地显得更为丰富。《葱茏》中那种对树和森林沉重的生命感悟,和《蝴蝶》里对这种看似轻盈之物的“重新发现和命名”,恰恰是通向更高书写形态的两个维度。而《沉香》更内敛一些,它接近《葱茏》,又恢复了一种整体视角,力求抵达人和物之间细微深沉的对话性。诗人最大程度地取消了对这些物事的概念化图解,而试着还原它们的本体及其“周边”现实的可能性,并重新给予它们以能动性和启示性。当然,这不是要简化其内在的价值,相反,胡弦一向很警惕简单地处理经验,他在不断的强调和表现中力求深度接近世界的真相。这样一种复合型演绎,属于真正对词与物的“戏剧化”实践。诗人就是在词与物的意义上,以相对开放的表达建构了一种探索性写作的秩序。
在移情和相互感应的氛围里,林木、蝴蝶和沉香都发出了各自最秘密的声音,它们与写作主体形成互动,而主体的修辞投射,最终又构成了对它们的注释。基于中年写作里无可规避的问题意识,诗人这种带有“知识考古学”色彩的话语创造,我觉得是今后小长诗写作的一个方向,同时它也是难度写作的体现。
虽然胡弦在现代性写作里也渗透了古典意绪,但他追求的还是自由表达所体现的差异性。而那种自由的方式,不是放纵,而是在陈述和描绘中带着审视的意味,所以有一种普遍的沉重。诗人以更精准理性的方式,却构筑了一个陌生化的世界,这种效果也许不是刻意的,但实际上当我们置身于更复杂的语境时,那些鲜活的形象就被立体化了。胡弦的小长诗更接近“秘响旁通”的诗意,由一点生发出诸多的面向,如同并没有什么逻辑关联的梦境,能毫无违和感地并置于同一想象力时空中。他从单一的抽象抒情转到了对诗的本体建构,尤其是整合了记忆与现实的各种形态后,也由此改变了我们进入诗歌的常规路径,并激活了我们在日常生活的意义上对平淡物事的认知。在这个意义上,诗人利用知识考古学的方式对这些物事的源头作了哲思性追溯,且将其分解为多层面的心理“改造”,在对话的语境中见证更为精彩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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