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现居南京,供职于《扬子江诗刊》。出版诗集《沙漏》《空楼梯》、散文集《菜蔬小语》《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十月》《作品》《芳草》等杂志年度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等。
看看这卧炉,这熏球,这斗、筒、插、盆、箸、铲、勺、囊,
刘波:小长诗写作的情感与逻辑
——以胡弦的《葱茏》《蝴蝶》《沉香》为中心
关于长诗,我们如何去认同它的合法性?和短诗相比,它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其实对这样一些问题,我们仍然是模糊的,也很难有一个相对清晰的定位。这就是有些诗人热衷于写长诗,但大众读者也许并不感兴趣的原因。因此,当下的长诗写作针对的更多是专业读者——诗人和批评家——也许只有他们才能在认同中真正理解诗人们何以要挑战诗的容量。长诗写作,其实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一个自我折磨的过程,它并不完全在于如何把握长度,而很大程度上是对一种精神拓展和情感逻辑的考验。长诗不仅要具备所有短诗的元素,它还必须注重连贯性,否则,它可能会因为杂乱而成为一堆碎片的糅合。一直以来,胡弦的短诗流畅、生动,在陌生化的修辞和异质性诗意的营造上颇见功力,这不完全是依靠想象力所能达到的境界,它体现在对生活之美的综合建构能力。尤其是对日常经验的创造性转换,在他的短诗书写中更具张力,这也是胡弦诗歌的魅力所在。那么,长诗在胡弦笔下是一种怎样的现实?长诗写作如何再像短诗那样仅仅依赖抒情,是否会遭遇困境?如何让抒情能在一个长度内保持持续性和完整性?那一股力量会不会因为某个词语使用不当而中断?它是否能够以纯粹的想象来完成充分的话语实践,并推进诗的逻辑和节奏?这些问题都不是务虚的,它们是诗人在当下写作中必然会面临的实践性难题。也就是说,长诗可能无法在纯粹的抒情中抵达一个完美的结局,它更多时候还需要依靠隐秘的叙事来保证某种流畅性。也许胡弦早已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将自己的尝试命名为小长诗,是有道理的。他在几部小长诗中,真正力图完善另一个写作着的自我,比如他都是围绕一个意象在用力,即便发散出去,也能从容收束,不至于因主题过大展开之后无法收回来,导致虎头蛇尾。在《葱茏》中,他以树和生活之间的关系作为切入点,亦实亦虚,虚实结合,将一场对自然、生活与世界之关系的阐释戏慢慢推进,虽然中间也会有内在的叙事性,但这种叙事性只是作为方法,支撑或引领着“树的生长”。胡弦曾写过《树》《树林》等相关短诗,我且将《葱茏》这首小长诗当作关于树之成长主题的延续,每一节都有其自身的形式架构,它们紧紧围绕着树这一主题而展开想象,那些看似旁逸斜出的罗列,还有某种情绪的累积和叠加,都是在葱茏生长的树身上得以被安放,而诗人在庄重的气氛和自我反省的立场里,也将某种幽暗意识渗透字里行间,让诗在整体上富于人文情怀。在《葱茏》中,技艺和形式都内化在了对树木的历史、现实与各种修辞的交织中,包括象征、隐喻等手法的运用,也是试图在恢复我们日渐丧失的历史感。我想,以此来辨识胡弦的小长诗,确实有些相对醒目的标志,他在林木、树林和喧嚣生活的博弈中,重新发现了时空维度对我们所构成的影响,这种影响取决于移情的力量。写作主体的意识随着树的身份变化而移步换景,即在什么样的空间里,树与他者的关系就会形成何种景观,当然,这样的景观也可能是诗人在常态背景下对世界作出的心灵回应,“对林木的热爱,/最后,停留在对一根枝条的理解中。”回应里暗含着抽象与具体的对比,这其实也在召唤着树的生长史和个体的原创力形成一种同构,如此看来,这种风景的再现,也可能折射出了诗人发现自我内心的过程。“树怎样生长?一直是个秘密。/树的上方,宁静也在生长,这契合了/树对自身的要求,还是天空的需要?/也许这正是身体的本真:有空缺,又被呼应充满,/当它快乐,它就摇晃,以期/让快乐知道自己为何物。”在这种辩证的理解中,树作为内心的风景,其实在诗歌中也呈现为一种现代性“装置”,它在不同的上下文语境里,会指涉不同的价值体系。胡弦笔下的林木的确就是关联多个领域的景观,每一种景观都对应着一种现实,他在相对节制的情感书写中,以树为旨归,打通了历史、时代、真相与被遮蔽的真理之间的通道,既模糊又清晰,既生动又宁静,这也许就是胡弦想要达到的效果。“树多得像恒河的细沙,命运又何尝不是?但一棵树/不会玩味我们的命运,并自鸣得意于对它的感受。”最后,诗人道出了真相:树和命运的关系,它的结局也无法预测,可能被悬置在了幻影里,似有一种隐隐的虚无感。小长诗在细节上是准确的,但在整体上可能又是混沌的,诗人此一策略的运用,也是对以前过于“实”的某些叙事诗歌写作的反拨,在表达上倾注着一种冒险的经验。一方面,诗歌在整体上趋于潜在的流动性,依靠那带着飞翔之感的美学诉求,突破了具体的边界,以创新修辞和历史感赋予了诗歌深层的冥想性。另一方面,诗人在多种记忆的合成里,文本自身也传达出了沉思的内在品质,既内倾于历史性,也不乏纵深感。由葱茏所形容的林木,既是被书写的对象,也是诗意得以确立的参照,即互为一种衡量的尺度。就《葱茏》而言,胡弦打破了一种惯常思维,对于林木有着文化和历史的重构,虽然不乏玄思色彩,但他在每一小节中进入的角度都很独特,这样也能从形式上避免重复。诗人不仅能在修辞的意义上立体地呈现林木的形象,也能在更高的美学层面切入其精神内核。“按照树的方式进入另外的思绪。”也许“另外的思维”可以形塑一种新的美学伦理,当然,诗人这样全面的书写并非要征服对树的认知,在此,他和树木本身也构成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树的形象建构是在纯粹的虚构中完成的吗?也未尽然,诗人通过观察、领悟和感知将树拓展到了思想领域,因此,小长诗写作本身就有了它的自足性和向内的生产性。相对来说,《蝴蝶》是一首诉诸微观考察的诗,我们可能更容易进入,随着诗的内在节奏阅读,也可以轻松获得自己的体验。然而,在个人体验中,蝴蝶的形象建构因不断延伸的动态感和神秘性,其意蕴也相应地显得更为丰富。《葱茏》中那种对树和森林沉重的生命感悟,和《蝴蝶》里对这种看似轻盈之物的“重新发现和命名”,恰恰是通向更高书写形态的两个维度。而《沉香》更内敛一些,它接近《葱茏》,又恢复了一种整体视角,力求抵达人和物之间细微深沉的对话性。诗人最大程度地取消了对这些物事的概念化图解,而试着还原它们的本体及其“周边”现实的可能性,并重新给予它们以能动性和启示性。当然,这不是要简化其内在的价值,相反,胡弦一向很警惕简单地处理经验,他在不断的强调和表现中力求深度接近世界的真相。这样一种复合型演绎,属于真正对词与物的“戏剧化”实践。诗人就是在词与物的意义上,以相对开放的表达建构了一种探索性写作的秩序。在移情和相互感应的氛围里,林木、蝴蝶和沉香都发出了各自最秘密的声音,它们与写作主体形成互动,而主体的修辞投射,最终又构成了对它们的注释。基于中年写作里无可规避的问题意识,诗人这种带有“知识考古学”色彩的话语创造,我觉得是今后小长诗写作的一个方向,同时它也是难度写作的体现。虽然胡弦在现代性写作里也渗透了古典意绪,但他追求的还是自由表达所体现的差异性。而那种自由的方式,不是放纵,而是在陈述和描绘中带着审视的意味,所以有一种普遍的沉重。诗人以更精准理性的方式,却构筑了一个陌生化的世界,这种效果也许不是刻意的,但实际上当我们置身于更复杂的语境时,那些鲜活的形象就被立体化了。胡弦的小长诗更接近“秘响旁通”的诗意,由一点生发出诸多的面向,如同并没有什么逻辑关联的梦境,能毫无违和感地并置于同一想象力时空中。他从单一的抽象抒情转到了对诗的本体建构,尤其是整合了记忆与现实的各种形态后,也由此改变了我们进入诗歌的常规路径,并激活了我们在日常生活的意义上对平淡物事的认知。在这个意义上,诗人利用知识考古学的方式对这些物事的源头作了哲思性追溯,且将其分解为多层面的心理“改造”,在对话的语境中见证更为精彩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