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六太太 / 篇二

烏太太

烏太太妖嬈輕肥,以中年的年紀來講,這點小小肥,真真不算什麼,慘淡的是,烏太太那點肥,肥得極不是地方,渾身上下處處清瘦怡人,惟獨肥了個臉頰。那兩個中年之腮,見一次肥圓一圈,鼓漲鼓漲,搖搖欲墜的。這把年紀還天真兮兮頂兩坨嬰兒肥,就有點那個了。偏烏太太那人,還喜歡瞪眼,說到激越處,或者聽到精緻小段子,再或者吃到私房好吃的,一律瞪圓了兩只精光四射的大圓眼睛,整個人的場面,嘖嘖,比較高潮的說。

烏太太年輕時候是四方有名的美人,伊是唱戲的,不僅會得唱,還很曉得做,做人的那個做,人前人後,著實討人喜歡。所以伊,出道極早,小小年紀已經紅得什麼似的。我第一次見伊,覺得真是從心底里親上來。那是烏太太的獨門絕技,伊就是有本事,讓陌路之人跟伊在片刻之間親得兄弟姐妹似的。烏太太有個老戲迷,迷伊迷得七葷八素,日日黃昏坐在伊樓下小咖啡館裡,堅持不懈,一坐就是八年十年,浪漫得腰細垮了。一年里廂,烏太太大致會有那麼一兩次,從咖啡館裡急招那位老戲迷上門,於水漫金山的場面里,搶修抽水馬桶或者其他什麼的。那老戲迷,一年里廂有了這一兩次大補元氣,亦就誓死無悔了。

烏太太是談過無數戀愛的,那麼標緻的人,多點男人追,也正常不過,偏偏沒一場是稱心的。後來年紀大起來,戲也唱得闌珊了,就有點心慌,不知怎麼,胡亂在名人堆里揀了一個嫁過去,嫁之前,隱約就知道名人有相當糟糕的名聲,烏太太也算見過世面的女人,不知是中了什麼邪,竟然赴湯蹈火地就嫁了。或許那個時候,烏太太還有十分高滿的自信,以為憑著自己的手段,總也能叫男人收心服帖。結果卻是,不兩年,就鬧得滿城風雨的,烏太太還是拎著離婚紙一身淒惶地回來了。

從此烏太太死了心,不再談婚論嫁,專心一意置房產,十幾二十年里,屯起的房子,光房產證就塞了撲撲滿一櫃子。大概早年唱戲養成的散漫習慣,伊喜歡住大宅子,著華麗衣衫,一個人,硬是將孤清的日子,過得極是隆重繁華忙不勝忙。

以為烏太太這小小一輩子,也就如此這樣了,那可是大大會錯了意。烏太太雖說在那場短命的婚姻里,傷得血淋淋的,可是伊的腦筋十分地清楚,該死的,是萬惡的婚姻,而絕不是男人,對天下黑白黃形形色色的男人,烏太太依然有無限澎湃的興趣。頂頂要命的是,這位烏太太,口味十分小眾十分偏門,多麼優質的男人,伊都泛泛不上心,惟獨對人家的老公,興致無比勃勃,瞪圓了兩只燈泡一般的大圓眼睛,於人叢中狠狠獵奇,我每次靜靜旁觀,都嚇得兩手心的冷汗。

所以說,萬萬不要讓女人受傷,伊人們受了傷,天下可是要大亂的。

麥太太

我女友麥太太,中等姿色,輕熟,細軟,蓬勃,八面玲瓏,人見人愛那種,我們做了好多好多年的密友,我一直默默景仰伊。麥太太倒不是女中丈夫,也沒有賺很多銅鈿寫很多著作或者領一個領域的風騷,都沒有,麥太太就是一介普通家常太太,可我還是無法可想地景仰伊,一個人黯然發呆的時候,經常偷偷拿伊出來想一想,想到深沈處,不免自己跟自己嘆很多的氣。

麥太太頂頂動人之處,是伊的聲情並茂,天啊,伊是對每一天的小日子,每一餐茶飯,每一張唱片,每一個拐彎抹角的細節,一一聲情並茂的女人,伊的人生絕無冷場,亦從不褪色。麥太太的那種豐盛飽滿,常常讓我瞠目,並自嘆弗如。縱觀我的小半生,除了麥太太,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包括氣勢雄偉的男人和野心勃勃的女人,對人生,狀態自始至終能夠這麼佳。感謝菩薩,讓我擁有如此能量滿滿的一個女友,抑鬱的時候胸悶的時候心煩心焦的時候,想到有麥太太這樣的楷模,我總是能夠豁然開朗起來,鼓起一點跟人生再奮鬥一下的勇氣。

麥太太多年前移居美國,過起半隱居的日子,於一個好山好水好無聊的小城。我一直替伊擔心事,那麼熱鬧繁華的一個女人,好好的盛年,竟然去過靜悄悄的日子,豈不是要悶到半死?事實證明,我的小人心思不足掛齒。麥太太聲情並茂的人生態度,在美國,一如既往得到發揚光大。只是呢,長年寄居海外的麥太太,終究也染上一種病,母語飢渴症。每年的夏末秋初,是麥太太回滬省親的定規日子,伊的母語飢渴症如火山噴發,海嘯過境,真的勢不可擋。我在這種日子里,做為夠意思的骨灰死黨,唯有萬死不辭陪伊講話,從普通話講到上海話,從上海話再講回普通話,車軲轆來車軲轆去,片刻不停。要是麥太太也有點野心,肯讓我錄個音,完了之後拿出去,周立波就休想賣票了。

麥太太近年多了個小愛好,伊歡天喜地愛上國產小家電,每年回滬,除了全身按摩和一天吃六頓中國飯,第三件大事,演變成撲東撲西買小家電。豆漿機,豆芽機,酸奶機,爆米花機,麵包機,眼睛按摩機,泡腳機,琳琳朗朗,愛不釋手。麥太太新天地田子坊都不愛晃了,就泡在這麼一大堆玩具里,興致勃勃玩了又玩。我於是很要命地,日夜坐在麥家,一邊聽母語飢渴症爆發,一邊不停嘴地吃豆芽吃酸奶吃爆米花吃麵包,吃到夢里頻頻抽筋。我想我這個月應該可以登上《良友》雜誌的封面一次了。

今年麥太太返美前夕,吃得小小醉,忽然十分迷茫地講,darling啊,儂講講看,到底是應該拿這些小家電背去美國呢?還是應該把自己搬回上海了?

我目瞪口呆望住麥太太,倒不是伊的問題難倒了我,而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見勇往直前的麥太太,萌生了蕭條退意。

歲月荒荒,我的一向聲情並茂的女友,終究亦是黯淡地老了。

朱太太

初識朱太太,伊18歲,我17歲,同學少年,青春烏啦啦。

朱太太蘇州人,膚色天然黝黑,眉眼陽光閃爍,喜歡戴很大很閃的耳環。年輕時候,頗有點黑里俏的深甜味道。不說明的話,似乎不會想到伊是蘇州人。我一直很呆很一根筋地以為,天下的蘇州女子,都是戲台上唱評彈的那種模樣。可是呢,我跟朱太太都生錯了年代,這麼多年里,我看伊穿牛仔褲的日子比比皆是,穿旗袍的日子,好像一個也不曾有過。講到這一點,我連掐這個蘇州女人一把的心思都有了。跟朱太太貼心貼肺要好了幾十年,除了旁聽伊跟家人講電話,從來也沒有那種榮幸,聽伊跟我講講又嗲又酥又鬼靈精怪的蘇州閒話。這要算是我們姐妹淘之間的一件迷你恨事。順便說一句,我另有一位蘇州人的男友,飯桌上講講蘇州小段子,口氣極糯,意境極冷笑話,真是一級棒的民間娛樂。

朱太太極恬靜的女子,伊是遇過不少大事的人,生死,聚散,遷徙,一件一件接踵而至,伊都波濤洶湧地經歷過,講起來一寸一寸都是可以聲淚俱下的。可是朱太太臉上身上,乾乾淨淨,一塵不驚,叫人真是無比的服氣。跟伊坐在一處,我亂蹦亂跳的一粒瘋心,都會靜靜擺平。這個大概是天生的氣質問題。如果畫一幅朱太太在芭蕉窗下讀閒書的油畫,畫成了,你看吧,那不是人物畫,而是靜物畫。天下守靜的女子,個個都是萬里挑一的好女子。

朱太太是家裡三兄妹的小妹,天然一種妹妹氣韻,玫瑰豆酥糖一般香甜可人。不過呢,婉約嬌柔之中,亦有一點隱忍,一點咬牙。朱太太暗地裡講過,從小被大哥疼,卻也要跟二姐爭父母的寵,一爭就爭了小半生,姊妹倆人到熟年才熄火休戰。天下的小妹,大多會嫁大哥型的男人,朱太太亦不例外,順順利利嫁給一個大哥氣質濃郁的北方男,從此小鳥依人,花好月圓。順便講一句,經過了一兩代的獨生子女之後,這種大哥氣質小妹氣質,好像都快絕跡了,滿街行走著的,都是扁扁平平的獨生子女氣質,真真無味極了。

朱太太如今跟我別城而居,我們每年見面,重點是,不好意思,重點是吃。某年隆冬,我深夜奔到伊的城,出了車站,漫天的雨,朱太太黑咕隆冬地,開輛明藍跑車眼明手快地來接我,一鑽進伊的車,轟隆隆的音樂劈頭蓋腦砸下來,伊嫣然一笑,貼心地講,darling,帶你去吃無骨魚哈。我疲憊不堪地栽倒在車座上,一步跌回17歲瘋狂無羈那片深紫色的歲月里。

圖片是蘇格蘭品牌Pringle 2019和2020的部分作品,這個蘇格蘭皇家的傳統牌子,如今是香港人的了,風格大變,如怪味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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