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之仪“定不负相思意”的两个奇女子

北宋沧州无棣人李之仪以“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名扬天下,成为千古一词人,并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这首“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相思”绝唱,是李之仪对“旧爱”文柔的悼念,对“新欢”杨姝的企盼,更是在极度痛苦中对爱情的真实呼唤。

原配文柔,侠义才女,不离不弃四十载

李之仪(1047-1127,字端叔)一生历经宋神宗、宋哲宗、宋徽宗三朝,琴棋书画皆其所能,文笔词风“入刀笔三昧”,因与范纯仁、苏轼等交往密切,仕途坎坷,屡遭贬谪,“端叔一生坎坷,晚节益牢落”。然,李之仪夫妻感情深厚,其妻成为他生活和事业上的贤内助,无论李之仪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四十载不离不弃,相濡以沫。

北宋治平二年(1065年),李之仪娶江苏常州人胡淑修(1047-1105,字文柔)为妻,育二子一女(长子未名而卒,次子尧行为通仕郎、江州军事判官,一女适户部侍郎余杭虞栾)。胡淑修,出身书香门第(其祖父、父均为翰林院学士,外祖父曾任知州汝州),载《无棣县志》(民国版)之《烈女·贤淑》卷。

新婚燕尔后,李之仪辞别胡淑修赴举子试,难以离舍。胡淑修温语相劝:“君无以我为重,而使君有新婚惜别之议,凡晨昏致养,我之职也。”两年后,二十岁的李之仪登科进士,授官四明。

胡淑修贤明仁慈,才华出众,是一位有别于普通女性的奇女子,“胡氏上自六经,司马氏史,及诸篡修,多所综织。于修学则终一大藏。作小歌词禅讼,皆有师法,而尤精于算数……”当年,李之仪好友大科学家沈括研习数学“间有疑志”,必邀李之仪请教于胡淑修。沈括屡叹曰:“得为男子,吾益友也!”

李之仪之所以舍命追随苏轼(字子瞻),其中便有胡淑修的意愿。胡淑修陪李之仪任苏轼幕僚期间,多次对李之仪说:“子瞻名重一时,读其书,使人有杀身成仁之志,君其善同之邂逅。”某日,苏轼至李之仪家中拜访,胡淑修见苏轼办事“以竟曲直”叹曰:“我尝谓苏子瞻未能脱书生谈士空文游说之蔽,今见其所临事不苟,信为一代豪杰也!”对胡淑修的文采实学、德智善行,苏轼倍加敬佩,曾数次“命其子妇尊事之,常以至言妙道嘱其子妇,持以论难”,并呼其为“法喜上人”。苏轼被贬定州时,胡淑修手自制衣以馈赠,并言:“我一女人,得如此等人知,我复何憾?!”

胡淑修不仅聪慧善良,才华横溢,更有侠风义胆,曾冒死救夫,震动朝野,感动太后。

崇宁元年(1102年)夏,仕途坎坷、屡遭贬谪的李之仪因“坐为范纯仁作《遗表》与《行状》”,遭奸相蔡京挟嫌报复,被“逮系御史狱”,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胡淑修知情后,典当衣物、首饰,兼程野宿,自颖昌追至京师汴梁(今河南开封),“僦数椽地,手自执爨,具狱中饮。当烈日炎焰中,斯须不暂,过者为之流涕。”为此,李之仪将妻子比作救渡自己的观世音菩萨:“熬熬内火战骄阳,鹤唳风声便着忙。波浪翻天谁与渡,却应甘井是慈航。”胡淑修在求其父救夫无果后,遂耗巨资打探得李之仪为范纯仁所书《行状》手稿下落,若女侠一般,穿堂入户,将手稿盗出,并在其祖母的陪伴下入宫求助光献皇太后曹氏,为夫伸冤。太后赞其“有学能文”,并赐“冠帔”一袭。如此,李之仪虽得以“死而复生”,然并未官复原职,而遭鞭笞、仗脊等酷刑,除名编管太平州(今安徽当涂)。其时,胡淑修在御史府迎接出狱的李之仪,佩服丈夫的勇义不屈,喜极而泣:“囹圄中何所不有,而君乃丰悦过于常时,其不以介然耶?我当与君俱,贬所未必恶也。”

太平州里不太平。李之仪一家六口抵达太平州,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然,祸不单行,仅几年内,李之仪的至亲相继离他而逝,“某到太平州四周年,第一年丧子妇,第二年病悴,涉春徂夏,劣然脱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继见舍。第四年初,则癣疮被体,已而寒疾为苦。”(李之仪·《与祝提举无党》)特别是与其生死患难与共的发妻胡淑修的撒手人寰,令李之仪悲痛欲绝。他将妻子安葬在太平藏云山的致雨峰下,并泣书《姑溪居士妻文柔墓志铭》:“与余四十年伉俪……性高严,喜风节,自许与甚重,练达世故,喜论事,于人物取舍,则毫发不假借……辄揽涕而铭之,尚恨所不能尽也。”对妻子极尽赞誉和缅怀,其失望、冷落之感几不堪言。

继室杨姝,绝色歌妓,有情有义伴余生

太平州有一歌妓名杨姝,色艺俱佳。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江西诗派鼻祖、“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字鲁直)知州太平时,曾邀当时年仅有十三岁的杨姝到花园洞弹奏韩愈之《履霜操》。杨姝的美貌与琴艺,黄庭坚有诗词相赞:“千古人心指下传,杨姝烟月过年年。不知心向谁边切,弹尽松风欲断弦。”(《弹琴妓杨珠绝句》)“一弄醒心弦,情在两山斜叠。弹到古人愁处,有真珠承睫。使君来去本无心,休泪界红颊。自恨老来憎酒,负十分金叶。”(《好事近·太平州小妓杨姝弹琴送酒》)

就是这个有情有义的杨姝,后来成为李之仪的红颜知己,并陪伴其度过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丧偶无嗣、老亦无聊”的李之仪因常徘徊于姑溪河畔,得于邂逅慕名已久的绝色歌妓杨姝。偶遇之初,杨姝即为其弹唱《履霜操》。饱经沧桑、意志消沉的李之仪遂老泪纵横,并以与自己交厚的黄庭坚赠杨姝《好事近》韵脚和词一首——《与黄鲁直当涂花园洞听杨珠弹<履霜操>鲁直有词因次韵》:“相见两无言,愁恨又还千叠。别有恼人深处,在懵腾双睫。七弦虽妙不须弹,惟愿醉颊香。只愁近来情绪,似风前秋叶。”一曲方罢,李之仪又以《清平乐·听杨姝琴》词相赠:“殷勤仙友,劝我干杯酒。一曲《履霜》谁与奏?邂逅麻姑妙手。坐来休叹尘劳,相逢难似今朝。不待亲移玉指,自然痒处都消。”

可以说,二人可谓一见钟情。李之仪欣赏杨姝的琴艺,杨姝钦慕李之仪的才情。随后,李之仪外出寻朋访友。期间,他特别思念“一面之交”的杨姝,遂作《谢池春》托人送给杨姝:“残寒销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敛余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不见又相思,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这首通俗浅近、含蓄隽永的“求婚词”,令杨姝情窦顿开,芳心暗许。

自此后,二人心心相印,形影不离,徜徉于秀水明山之间,诗酒当歌逍遥似仙,“一编一壶,放怀诗酒,觞咏终日”。只有这时,李之仪才感到“落得清闲与物疏,扃门终日似山居。案头新有归天赋,架上无留纬世书。”这年金秋时节,二人游至长江岸边,面对知冷知热的红颜知己和奔流不息的长江之水,李之仪心中涌起万般柔情,一气呵成写就传世绝唱——《卜算子·相思》,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坚贞不渝。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李之仪的“爱情宣言”深深地打动了杨姝。十八岁的她洗尽铅华,于崇宁五年(1106年)嫁给了五十九岁李之仪。次年,李之仪双喜临门,自己遇赦复官,杨姝为其生下一个儿子(尧光,“坠其家风,止于选调”)。此后的岁月,杨珠又为李之仪生育两个女儿。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好景不长,政和三年(1113年),与李之仪有交游之谊的郭祥正指使他人诬告“李之仪冒充得子,欲图继承荫恩”。杨珠是为“官妓”,又小李之仪数十岁,结果李之仪第三次被勒令除名,幼子尧光的荫赏被取消,“令随母”,杨姝亦被施以杖刑。“父子生离”,刚刚组建的家庭被拆散,令老来失子得子复失子的李之仪再一次落得形单影只。他在诗中抒发了和杨珠离散的痛苦:“水已平堤柳已绵,洞房犹计锁婵娟。彩云易散春常在,啼鸟留人尚可怜。”即便劳燕分飞,李之仪依然对杨姝仍然一往情深,从不因受杨姝的牵连而后悔,他填了一首《浣溪沙·为杨姝作》:“玉室金堂不动尘。林梢绿遍已无春。清和佳思一番新。道骨仙风云外侣,烟鬟雾鬓月边人。何妨沉醉到黄昏。”缱绻之情,令人动容。

政和六年(1116年),李之仪的外甥林摅和门人吴可思,代讼其冤,方得以昭雪。李之仪一家又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白发红颜恋,让李之仪“枯木逢春”,自称“姑溪居士”,亦称“姑溪老农”,写下了众多歌颂爱情和向往田园的诗词歌赋,著有《姑溪词》一卷、《姑溪居士文集》七十卷。

建炎元年(1127年),李之仪病逝于当涂,终年八十岁。杨姝和子女将李之仪安葬于藏云山致雨峰下,与其前妻胡淑修合葬一处。

作者:张海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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