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一生，不是穿过一片旷野

人生苦短，

什么，什么，

我们都在变老，

所以无须匆忙奔跑，什么，什么

跳舞吧孩子，

能跳的时候就跳吧。

跳舞吧孩子。我会跳的。

 

—— 二战前的老歌

《凡人之心》结尾处，是天气很好的一天。

洛根决定不待在家里。选一本熟悉的旧书，走到大栗树凉爽的蓝色树荫下，坐在帆布躺椅上看书。

想到这个漫长又蒙昧的世纪，自己经历过它的每一个十年，他认为应该举杯。开一瓶冰凉的白葡萄酒，为自己——为洛根·蒙斯图尔特举杯。

洛根的生命结束在天气很好的这一天。酒喝了一半，书反扣着。猫在不远处，蜷缩在石头上，专注地观察着一切。

洛根·蒙斯图尔特从此成为墓碑上的名字。

读者何其幸运，能够在书中反复回看他人的一生。

而一声叹息，说不清是为洛根，还是为其他消逝的生命——或者还有自己心内与之共鸣的回声？

人生的起伏跌宕经历过了。或明智或愚蠢的选择做过许多。反复挣扎之后走上的路更明智吗？冲动是不是影响了其后某些关系的走向，带来了最终的瓦解？

使我成为我的那部分特质，在一生中被自己发现并且珍视了吗？时代洪流中，我是否曾有一些时刻看见自己的不由自主，因此而得着几分清醒独立？人在成为墓碑上的名字之后，究竟还留下了其他什么？

读《凡人之心》的同时，还在读克瑙斯高的《恋爱中的男人》。有意思的是，头脑自动地把这本日记体的小说当成了个人传记，而把后一本自传体小说看作了虚构故事。或许这要归功于两位作者坦诚又饱满的文字。

比如，《凡人之心》开头这些话：

“我大概发了誓，要保持绝对的坦诚，决不能因为这种坦诚所揭露的真相而感到羞愧。……我们生活中真的有些东西——有些所做、所感、所想——是我们不敢承认的吗？即便是对我们自己，即便是在绝对隐秘的私人日记中？

“我有时表现很好，有时不那么好，但我抵制了一切美化自我的企图。

“我们写日记，是为了记录不同自我的集合——它构成了我们每一个不同的人。

“一部真实的日记会向我们呈现更骚乱、更无序的现实。发展的不同阶段是存在的，但它们混乱、对立、随机重复。

“一切毫无章法；永远不会有符合逻辑和认知的发展过程。真实的私密日记深谙这个道理，不会试图设定任何秩序或层级，不会试图评判或分析：我即所有这些不同的人；所有这些不同的人即我。”

这些话是作者的观点陈述，也是这部日记体小说想要贯彻的诚实基调。正因为此，洛根·蒙斯图尔特这个虚构的人物显得生动，有复杂真实的人性。

洛根的一生难以概括。就像每个人难以概括自己的当下一样。一方面，眼所不见的洪流推着人向前走，人懵懵懂懂。另一方面，因理解、经历、见识不同，人总会倾向于自己更看重的一些东西。

少年和青年时期，洛根生活无忧，接受了良好教育。他和所有青少年一样，神采飞扬，鬼点子很多，对世界充满好奇，假装老练地以反判眼光看待问题。迫不及待想要成年，想要主导自己的生活。

身体长成，青春萌动，对异性充满想象渴望。想展示身体的能量和魅力，仿佛从不畏惧，所向披靡，又好像被困原地，很快沮丧。

他们想参与到认为重要的事件中间，却是深一脚浅一脚，莽撞到不管不顾。典型的青少年想法举动让人发笑，又感动于那个年纪的肆意生命力。

洛根与中学几位好友的关系保持了大半生。后来的现实际遇和个人追求使他们渐行渐远。然而，共同的求学经历，一起做过的疯狂事，还有那些对理想的探讨追寻，以及友人圈交集，让他们下意识地把彼此当作观望比较的对象。

青年时的意气风发在中年渐渐消失。不免地落入现实的衡量。出了几本书，销量怎样，外界评价是否热烈？在做什么工作？未来的创作方向是什么？言谈之间彼此打量穿着、气色，揣测真实的现状，暗暗较力。

老年是一段平缓的流域。疾病来了，牙齿掉落。过往的一些猜疑还会耿耿于怀，却没有什么力气争竞计较了。虽然偶尔还会为捍卫自己的明智大吼大叫几句，但大多时候还是感到沉默很好，晒太阳更重要。

时间会把一切是非恩怨抹掉吗？

不。

我想时间是滤掉了砂砾，留下了珍宝。

洛根一生经历丰富，二十世纪的大事件他几乎都经历过了——当然这不排除是作者的大手指挥了一切。

就读于英国知名学府，在巴黎出书，去西班牙报道战地见闻，在巴哈马担任外派军官。后来帮朋友在纽约管理一家画廊。又前往非洲，担任大学讲师。少年家道兴盛，中年生活自给自足，贫困在最无力的老年时降临。

起伏跌宕让人叹息遭际。回看往事，似乎可见隐约的人生脉络。

洛根青年时便志愿投身写作。无论写作带来声望财富与否，他始终坚持艺术立场，不肯俯就潮流倾向。青年时代的好友与之相反，他深谙大众需要，作品畅销，名声大噪。人选择最有利自己的路无可厚非，但标准始终在那里，值得思量。

洛根在某一刻怀疑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古老真理。而他最终的安居之地似乎推翻了当时的质疑。

洛根晚年住在法国的一处乡村庄园，死后也葬在当地。他和当地的结缘始于他早期作品中介绍的一位法国诗人。

洛根曾感慨英法两国的不同。法国人热衷文化，珍惜有价值的作品，推崇那些艺术家，哪怕他们终生只有鲜少作品问世。而那位小众的法国诗人也始终记得洛根。他在遗嘱中将一座乡村庄园留给了洛根。

漫长的一生，洛根过得丰富精彩。他有闪亮的日子，也曾经在囚禁中极度灰暗绝望。他有过意气风发，也曾穷困潦倒，喝不起一杯酒。老年时候，苦乐都归平淡，使他每每想起仍旧落泪的是挚爱的妻子芙蕾雅和女儿史黛拉。

日记中记下了洛根和芙蕾雅的相遇。他们相爱时洛根的双面人生——他当时还在第一段婚姻中。简单的婚礼注册仪式。备受宠爱的女儿的出生。

我突然感到一种电光火石般的效应——一定是出自我们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某种返祖式的交配欲望吧。只需一眼，你就会想：“对了，就是这个人，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你身体的每道直觉似乎都在唱着和谐的颂歌。

那份确定的爱萦绕在生活中，甚至充满生活。“我并不需要朋友，因为我有芙蕾雅。”对妻子和女儿的爱成为信仰。距离也阻隔不了。思念的煎熬成为力量，让他自愿节制，忍耐等候。

洛根的一生遇到很多女人，有过情人，有过婚姻，也有肉体的纠缠。他的三段婚姻使人警醒：结婚需谨慎。合适的时间，般配的身份都不是重点。爱是中心。

没有爱的婚姻，孩子可能只是牺牲品。洛根和第一任妻子的孩子在别扭的情感关系中长大。他继承了洛根的一部分艺术气息，成年后似乎看到了重建个人生活的可能。结果却闹剧一般地死去。

第三段婚姻表面光彩，实则掩盖着谎言。纽约的这段生活光怪陆离，财富充足，灵魂失落。洛根沉堕在性中，丧失了理智和良心。妻子，秘密情人，年幼的继女，儿子的女友。欺骗者亦被欺骗。洛根被迫逃离。

或许经过战争，囚禁，芙蕾雅和史黛拉离世的一系列打击之后，洛根的心已经空洞，无法再相信什么，深爱什么。

这本《凡人之心》，读过后有太多想说。不知不觉写下很长。却又感到没有讲出要义。人生太难概括。对于个人选择又是见仁见智。

一本很有意思的书。

洛根有时让我发笑，有时想痛骂他的无耻，却也被他的坦诚打动。有时和他一同孤独落泪。有时我不知说些什么，因为他也是我。

遗憾的一点是，这是一本有浓厚男性色彩的书。从青春至老迈，性仿佛是男人生命力的代言。男人都是如此思考和生活吗？很好奇如果日记的记录者是女人，会是怎样的故事和想法。

帕斯捷尔纳克说，度过一生，不是穿过一片旷野。

一眼见底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呢？

人生很难。

但在死去之前，仍值得去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