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内在节奏

自民政总署的窗口望出去,2013年

好久不读严歌苓的故事了。自己有一种精神上的警惕:当某种事物成为普遍、广受大众青睐,需要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虽然渐渐明白,跟随大众是某种安全的所在,但不愿仅仅为了做出合群的姿态失去独立的思考判断。希望少一些不假思索的选择。也许因为拒绝沉醉吧。对严歌苓即是如此。

她逐渐热起来的时候,零星读到她的文章,听到小说改编的广播剧。找她的小说来读。《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小姨多鹤》。它们陆续被改编,搬上小银幕、大银幕。待到《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和《芳华》,她已成为导演改编作品的首选。我却因此远离。

直到《妈阁是座城》。

读一本书,亦需要十足的机缘。引用诗人的一句话,可以说是“机遇还没有准备好,去成为他们的命运”——虽然是夸大一点的说法。

在影院大厅等待,看到《妈阁是座城》的预告片。白百何的脸庞生动自然。吴刚瘦削的身形,眼神里尽是曲折、计算。动情时刻,急剧的场景转换。大三巴。遗留的古老教堂残壁,成为城市的代言、如今必去的观光地。

陈旧的小楼,雨季留下的印迹,2013年

赌场巴士穿梭在海关与赌场之间,是多数人进入小城的首先交通方式。赌场金碧辉煌,摆设的收藏品价格末尾有多个零,冷气充足,地毯松软,进去便不知晨昏。街道狭窄,建筑陈旧。街头各色皮肤的行人。殖民时期的建筑低矮,木格窗子,漆纯白、亮黄、澄粉、果绿颜色。教堂林立。天主教墓园与中式墓园错落在建筑之间。移居至此的葡萄牙人把异乡建成故乡的样貌。

这是对小城的印象。我对它充满更深的好奇。

——于是拿起这本书。放弃了之前的几个备选项。

小说的引子带有一点古典,也许与它描写的年份有关。清末,前往旧金山淘金的华工,生育子女、侍奉公婆的旧时女子。而马上,作者就点到了这个故事的核心:赌博,人的赌性。

严歌苓的笔已到十分娴熟的功力,直击要害,绝不拐弯抹角。妈阁是座城,这座城存在的巨大功用是制造着满足人性贪婪的幻梦。不断的人、不断地投入到这个幻梦中,获得短暂的虚假满足,然后沉沦、沉沦,直到完全被吞灭。还是有人前仆后继。

流畅精到的语言中间是严歌苓把握到的大众风象。她是熟谙人心的讲故事的人,用其中的跌宕曲折抓住读者——他赢了吗?接下去又是怎样?

同名电影剧照

虽然明白输是大势、是必然,但念念不忘的仍是侥幸的那一点点赢。并且是非不辨,“这一种财叫横财,是命给的,什么比命厉害?”而在心底清明的人,定论早在那里,“梅吴娘在洞房里那一刻就知道新郎会怎么收场”。

故事的全貌似乎在引子里已有透露。开始了赌、热衷了赌的人生再无理智可言,丑态毕露,一路跌落,一再试探人性深渊的深度。书中是跌落与下沉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如同自高空落下的巨石,试图拦住的行动不过是螳臂当车,它会带着旁边人一同灭亡。

作为读者,我被裹挟在书迅猛的节奏中,几乎无法停下来。一探究竟的清醒意识被人性之暗的加速度超越、覆盖。翻动书页,时间消逝。停下已是结束。如同噩梦一场。

史奇澜与段凯文,两个赌徒,两种命运。作者对人贪婪本性的生生不息表示悲观,但对人性理智的觉醒、对自赎与他赎的可能抱着微小的希望。

对人性深渊的试探一部分来自过分的自信,其实是无知。沉沦的行为中包涵着对恶的好奇。

可以对抗贪婪的,也许是知足,还有对物质之外的趣味的体验。比如人与人之间持续的一点点相知、相信。比如让史奇澜沉迷的自然之中的发现。

今年的第十五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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