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佚的蔓菁
♣ 尚新娇 母亲专门为我准备了一包蔓菁让先生从老家带来。一番收拾整饬,菜刀切下去,“蔓菁味”从刀口溢出,直冲鼻翼,甜里藏着股独有的辛烈,真是久违了,这气息是私密的,只有自己才能意会,带着以往的生活经验,像是捡到许久前丢失的东西。开火,放小米,再放蔓菁,妈妈也是这么做的。 大约过了两炷香的时辰,粥煮好了,尝了尝两种不同的蔓菁品种,果真像妈说的那样,圆的糯甜,有后味。梨状的甜味淡而鲜洌,入口即化。 有点小开心,把蔓菁图和蔓菁粥发了朋友圈。听说新密市米村镇有一个自然村叫蔓菁峪,想必村庄是种蔓菁的,或是之前种过。一位朋友从小在郑州长大,表示没吃过这东西,注重养生的她不是买海参做小米粥就是买燕窝来喝,我特意洗了几个蔓菁送她,算是科普,“哎呀,是小萝卜吧?”她说,场面有点搞笑。 张阿姨和妈妈同龄,在我老家豫北辉县生活过,想着她应该喜欢这些乡下的土产,便送她一些品尝。像我预想的那样,蔓菁为阿姨带来了小欢喜,这种土产勾起了她往昔的回忆。张阿姨说,她和老伴好几年没吃蔓菁了。这天她煮饭时要多放些,好好过过蔓菁瘾。“当蔓菁小米粥做好后,蔓菁独特的味道刺激到味蕾,真的是太美味了”,张阿姨后来在微信中写道:记得妹夫到家里来,妈妈好心给他盛了满满一碗蔓菁饭,他第一次吃蔓菁,又是第一次来家,不好意思说,好像吃药一样,硬着头皮吃,到底也没有吃完。就像是榴梿一样,有的人特别喜欢,有的人却不能闻、更享受不了它那特殊的味道。张阿姨忘不掉蔓菁香,所以认为“蔓菁成了最珍贵的礼物”。张阿姨说,可惜的是孩子们都不吃,只有孩子们不在家,我们两人世界时慢慢享用了。 老家豫北辉县一直产蔓菁,从小记忆里就少不了它。一年四季,稀饭里几乎顿顿都熬有它,它还决定了饭的稀稠,是熬粥的硬货。蔓菁有种别致的苦味,有人不大吃得惯,但没别的什么可吃,“糠菜半年粮”,在那个粮食不够吃的年代,它是食物里的顶梁柱。它生长不挑肥瘠,随便一片地种下去,都有很好的收成。记得妈妈在屋外串起小蔓菁小胡萝卜,风干了四季都可下锅吃。下学后肚子饿了,大人不在家,拽下来就放嘴里嚼咽,现在想想,它的功能和现在超市里的各种果干又有什么两样? 后来,随着离开家乡,外面几乎没见过它的身影,也把这种食材淡忘了。 偶尔回老家,妈妈会做蔓菁稀饭。饭做好后,一边盛一边鼓动大家“好吃得很,多舀些”,但家里响应她的不多,侄子更是瞧都不瞧。往往妈妈刚做好饭,他就跑出去会同学了。 随着我年岁渐长,不知怎么对它多了几分亲近,叮嘱妈给我多买些,带到郑州煮饭吃,还要送给稀罕它的长辈。在郑州见到它,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和亲切劲儿。我也沿袭妈妈的广告词,常以“好吃得很”作评价。儿子不以为然,反驳我“你的观点不能代表别人”。 在县城卖给母亲蔓菁的蔓农讲,种这东西绝对不能施化肥,一施化肥味道就变苦,所以老家的蔓菁是地道的绿色食品。 这几天像过蔓菁节,哪怕下班很晚了也要熬碗蔓菁粥驱寒。越来越喜欢这乡土的风物。《诗经·邶风·谷风》有句“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其中“葑”即蔓菁,蔓菁的驯化和推广应该在汉代之前,据考西周前已成为重要蔬菜。 发明各种美食的大学士苏轼向来达观,不管到什么地方生活,乐天派的他都能用当地食材做出美味,他把蔓菁粥视为珍烹,有诗为证,“我昔在田间,寒庖有珍烹。常视折脚鼎,自煮花蔓菁”(《狄韶州煮蔓菁芦菔羹》),厨房虽然清寒,但有珍美的食物,折脚的鼎锅也不妨碍美味的烹制。 古云“食得菜根,百事可为”,蔓菁不就是一种菜根吗?现在物质生活丰富了,讲究美食的年轻人对菜根类更是不屑一顾,时代差异也是情理之中,一家人没必要在饮食上统一。有人讲,爱吃“蔓菁”时说明你老了,人到了一定年龄,经历得多了,越来越具有包容性,人的味蕾也是这样,所以以前不爱吃不怎么吃的东西也爱吃了。人的饮食喜好会随着年岁而变化的,“性定菜根香”,这句话真的没错。 从大数据看,乡间的蔓菁明显属于小众。蔓菁之所以“小众”,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忘记了它,城市的超市里根本不见它的影子,它从当年“重要蔬菜”的名头沦为“边缘菜”“小众菜”,甚至退回到“野菜之列”。这忘记的人群中包括离开乡土的人和他们的后代。他们离开了原先那个环境,味蕾就会随着发生变化,而像我和张阿姨这样储存有蔓菁记忆的人,一旦与之相逢喜悦就会一触即发。 当我电话告诉母亲,“你送的礼物大受欢迎呢”。母亲在电话那头正在看倪萍主持的“等着你”。孤单的她最好的伴侣就是电视,她对这种节目百看不厌,那种尝尽生离死别之苦,瞬间相逢泛滥成河的亲情灌溉了她乏味的老年生活。我和蔓菁多年后的相遇,类似有些人上“等着你”栏目寻找恩人,当双方再次相遇,依然是那种被时光浸染的暖意,它的味道还是那么甘甜醇绵,它的怪与别致只有熟悉的亲人可以神会心领,它打开的不仅是胃的记忆,还有一个个逝去的影像,那是早已散佚在乡野的趣味与辛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