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逝水，终不过一叹无言

老家离我不远，一路都是快行车道，下了高速不过走两公里的水泥马路就能到达，但是一年也只是回去几趟，于我而言，所谓的思乡，其实也没那么真切和深刻，或者可以说只是偶尔的兴之所至罢了。但清明和中元节，则是一定要陪父母回乡的。

父母十几年前就来到了小县城，他们一年到头在老家和县城之间来来往往多少次，我不得而知，光阴匆匆，一晃这么悠长的时光就过去了。毕淑敏说过，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人过四十，对这句话的前半句自是有了比较深刻的领会，每逢这两个时节，我便像有了清晰的目标和使命一般，早早作好准备，和他们一道，踏上那具体而确切的“来处”。

十几年重复着这样的经历，匆忙的往返之间，一切似乎没有多少仪式感而言，似水流年，草木枯荣与人事变迁，皆如一朵朵小浪花，被记忆撷取，又在记忆中归于沉寂。曾经，会常常怀着些许感慨用文字写下回乡的点滴，而现在，常常陷入提笔即无言的境地。

能写些什么呢，那熟悉的小路已经荒草遍布，再也找不到一个童年的脚印；那热闹的晒谷坪在风雨中已静默经年，已无法再现任何一个过往的场景；还有许多曾那么亲切的人，也已被荒凉的山岗永久收藏，关于他们平淡无奇的故事已无人再提，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这纷繁的世间永远不会停止，到头来，我们都会因为莫名的词穷而沉默地看着它的流转不息。

春风骀荡，草木疯长，春雨过后的乡野一片明净。但此刻，我已没有像往年同一时刻来到这山岗上一样，拿起手机兴致盎然地拍下几张照片。一家三代人在齐腰的野草间停留，大一点的孩子在嬉戏玩闹，最小的孩子在我的臂弯里咿咿呀呀，很是兴奋。父亲则没有歇息片刻，时而手持镰刀时而挥起锄头，耐心细致地，将蔓延至先人坟茔上蓬乱而倔强的草木，一棵一棵地除去。显然，他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尽管天气有些寒凉，豆大的汗珠却挂在了他的额头，淌过一道道深如沟壑的皱纹，再急匆匆地坠落下来。稀疏的白发也渐渐被汗水濡湿，在冷风里散发出阵阵热气。古稀之年的父亲呼吸沉重，因为疲惫而动作渐渐迟缓了下来，我将孩子放下，想要接过他手上镰刀分担一些，却又被他的沉默委婉地拒绝了。

杂草除净之后，便是敬香、斟酒、烧纸、作揖等系列程序，孩子们不过是敷衍行事，我也只是不以为意地走走过场罢了，而父亲会特别庄重与谨慎，平和的神色平添了几分凝重感。他的模样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去世已十几年的爷爷，老人清明扫墓时的情形至今记忆犹新，一举一动与眼前的父亲如出一辙。如果说，苍灰色的头发和深浅纵横的皱纹在确证着他们同样的衰老，那面对一抔抔黄土表现出发乎内心的恭敬与虔诚，又意味着什么？

山风习习，天地清明，万物在无言中领受着各自的命运。人活一世，如草木一秋，但又有着根本的不同，草木有枯荣之间的无限轮回，而一个人生来只有一世，人生代代无穷已，不过是古人的自我慰藉罢了。目睹孩童的拔节生长同时，却也必然要看着老者走向迟暮，而人到中年的我们，自身也正在经历同样的过程和结果。

春寒料峭，在这样的年纪，在这坟茔遍布的山岗，于古稀之年的父亲的虔诚中，我忽然明白，黄土之上，是越来越近的告别，黄土之下，是越来越近的相聚。我想，终有一天，我也会像今天的父亲一样，在沉默中献上最大的虔诚，给故去的先人，也给迟暮的自己。

流年逝水，终不过一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