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应有语,飞过秋千去

我眼神只无意地一瞥,便看见迟迟绽放的日本早樱,花瓣散落了一地,瞬间有刹那的心惊。

世间灿烂鲜妍者莫过于花,而世间柔弱虚妄者,亦莫过于花。

花开时,名动京城,引来爱慕者无数,纷纷扰扰,犹如过江之鲫。花谢了,零落成泥,独自凄凉,独自冷清,晚景非宜。而这荣衰更迭,不过是寻常人不经意的一个打盹,是浮生蜻蜓点水的一瞬。

惜花人去花无主。想来,那离去的,亦不见得曾有多珍惜。

举世间,至真至善,最重情重义,古往今来,名副其实的惜花人,亦只得曹雪芹笔下一个林黛玉。爱到替她“收尸”的境地,那岂不是爱到痴是什么。她是真正彻头彻尾,惊世骇俗的一个“花痴”。

绝非那些看似“一往情深深几许”,趁着春光正盛,来锦上添花,来心心念念,来流连忘返,在花下言笑晏晏,搔首弄姿,待到芳华不再,便从此杳无音信,动如参与商的过客。

他们不过是叶芝诗里的,“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却没有人“爱你受尽折磨,千疮百孔的灵魂”。

这世间,从古到今,锦上添花者不绝如缕,雪中送炭者,借用易安居士一句,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于是,识相地不再对谁抱过多期许,能够自我周全,自力更生者最高贵,不劳他人高抬贵手,不必看人横眉竖目,千奇百怪嘴脸,亦不必听人阿谀奉承,闲话连篇。

而世事往往是,孤军奋战,自成一格,听上去慷慨潇洒,事实常常又是另一副模样。久而久之,为世所不容,处处受挫,处处碰壁,何故?谁叫你操泾渭分明的语调,谁叫你说不通声息的话,谁叫你走背道而驰的路。

失道者寡助,此“道”非彼“道”,此道是千篇一律,同流合污。走一步跌一跤,自然无人扶,有能耐的自己爬起来,无能耐的,就此沉溺低靡了下去,然而,再有能耐者,终有一跤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到头来,难成大气候。

质本洁来,终究尘埃扑扑地去。非得沾惹一星半点的浊气,否则能走到几时?

高鹗一支笔薄凉,使清高自持,目空一切的妙玉落得遭人劫掠,玷污的结局,固然是轻狂,固然叫人齿冷,寒心,但深深思量,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个绝世独立,目下无尘的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无法无天”,本身就是挑衅,本身就是罪过。

人心是这样的,一睹过分清白的墙,他嫌太单调,太素,太寡淡,他要泼上参差纵横的涂料,来满足他的“审美眼光”。一张洁净无尘的纸,他非得点上一滴墨,否则那纯白太冷冽,太耀眼,太猖狂,他看着那墨汁一寸寸地洇染开,兴味盎然。

故此倒还感激他高抬贵手,赐了林黛玉一个清清白白的死。诗稿也焚了,巾帕也绞了,泪也还了,情也偿了,她还是回她的弱水三千里去,当不起别人只取一瓢的情意。

纵然是香消玉殒,也落得个清清白白的名声。奢求不得更多,留着这一点最后的贞洁,亦聊胜于无,算得圆满了。

红楼女儿,各自因果,各自遭际,各自颠簸,各自结局。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亡了;“纵使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的哽咽不能倾吐了;英明一世,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世事难料,只得安于所遇了;说是说门当户对,然而明月照沟渠,理丝入残机的只能是后半生艰难苦恨了。恰似那同枝同叶,同根同源的花,风雨来时,却是花各一方,各自境遇。落入河渠的,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落入泥淖的,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入空中的,是“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被人折了去的,是“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更有落入污秽处所如厕所,暗沟,垃圾堆的。

教人慨叹,恰似李碧华说的那句,这世间,也许唯有一双梁祝才能化蝶,其余的,都化作了蚊子,苍蝇,金龟子,蟑螂……

这坎坷苍凉的浮世,定要趁着灼灼其华的时节,能多美丽就多美丽,能多倾城就多倾城,能多芬芳就多芬芳,要烂漫,要纵情,要怀有自己的馥郁气息,要暗里着迷,要爱,更要被爱。

要在有限逼仄的光阴里,婆娑烂漫成自己的风景。不要引得后人泪眼问花,花不能语,只得落红飞过秋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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