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上海,回不去的罗曼蒂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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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蒂克消亡史》是我一度特别想看的电影,首先吸引眼球的就是它带着末日气息撩人的名字,将“浪漫的”这个形容词直接音译为“罗曼蒂克”这是民国时期小说的特定手段,出现在当代作品中那可能也是玩味一种怀旧复古的情调。
另外就是章子怡的名头,中国出类拔萃的女演员,如果按照整体体量来看的话,其实不多,但是章子怡是里面比较称得上风生水起的一个,她的演员素质,个人风格都算得上可圈可点。
过了针对这部电影评价如潮的那段炽热的时期,等围绕着它的琳琅言语渐渐平息了以后,我才舍得将这部电影点出来看。
确实,导演的非直线型叙事模式令人印象突出,在彰显导演的个人风格的同时也必然会造成相当一部分读者的观影“不适”,因为它颠覆了一种比较容易为人所接受的观影体验。观众仿佛不再被刻意讨好,而需要耗费更多的思虑在兼顾情节发展的同时去理清错综复杂的画面背后所暗藏的那一根分明的情节线索。
只看了一遍的我,对电影的把握如是:20世纪40年代战火纷飞的年月,一个叫做渡部的日本男人,为着国家利益潜入中国上海,接近上海某帮派头目陆先生,并且娶他的妹妹为妻,生了两个孩子,深藏不露,让人产生他不过是一个沉迷于上海小世界的平常人的错觉,但是关键时刻,他与日方里应外合,陷害陆先生手下的人,拘禁帮派大哥的女人小六,最终参与战争,直到被知情的陆先生发现阴谋,找到失散多年的小六,带着她找到渡部,多年仇怨之下,小六将渡部枪毙当场。
当然这是主要人物的故事情节,里面还错综复杂地囊括了许多人的情情爱爱,和生生死死,以此来折射出当时那个时代风起云涌,峥嵘岁月里的浮世百态。
看完一遍,是有余味在心头的,但是让我再看第二遍,我可能没有那样的兴趣。不过电影确实有它值得反复品咂的过人之处。
首先,电影当中的一切暗涌仿佛都在不动声色里缓缓流淌,令人感到奇妙的晕眩感,就像是大音稀声。言语制造的空洞用戏剧化的紧张感去填充。似乎时常顾左右而言他,紧要关头话题匆匆飘过,但是又觉得并无累赘言语,一切都在蓄势。
在那样深沉的江湖里行走,人人仿佛都带着几分深藏不露的凌厉之气,一切都被渲染上了某种肃杀与诡异的情调,就连茶楼里一个端茶倒水的都显得暗藏杀机。
电影最丑陋与残酷的面目,比如那只戴着玉镯的血淋淋的女人的断手,还有那个绑在车里的面无人色,伤疤骇然的男人,往往在云淡风轻,无伤大雅的谈天里乍现。
但是凛冽的气势并未曾就此被冲淡,一种喷薄而出,无法辩驳的伤痕反而欲盖弥彰,像一个英雄带着恍惚的醉眼喋血。
这样的动荡时代加上水磨般细腻幽深的吴侬软语,制造出令人欲罢不能的浪漫效果。一刚一柔,一松一弛,世事仿佛都悬在冷冽而明亮的刀刃上游转,有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光亮,却又透着死亡的惶恐之感。
一个日本男人,演绎一出个人历史的断层,如鱼得水地在上海,风生水起,以上海人自居。在这里娶妻生子,经营一家日本料理店,听雅乐,焚香,穿着日本和服,面对一座夜上海的灯火辉煌,温柔内敛,小心翼翼地切着鱼肉片。
一种微妙的浪漫情怀如红酒面那淡淡的波光,在幽雅地晃荡。你无法不觉得他是孤独的,养一只黑猫就是解密的符码,这在电影里已经是心照不宣的通关暗号,你甚至觉得他是优雅的,但是看到最后你才明白,这样的云淡风轻里藏着怎样幽邃的杀机与阴险。
时代的复杂,与人性的复杂此起彼伏,或者说互相杂糅,像两段乐章,共同谱出一曲令人伤感凄艳的奏鸣曲——罗曼蒂克的上海,华灯初上的夜晚,深不可测的黑暗,深埋于心的罪孽,典雅旗袍里的疮疤,一切并没有,或者说从来没有表象那样的夺目美观,罗曼蒂克并没有消亡,而是从来就不存在,存在的也只是皮囊而已。
上海固然是渡部生命里的不可或缺,但是这里的人的眼神始终透着疏离与揶揄,最多伙同他一起善意地捧场蒙骗。当然他比许鞍华电影《客途秋恨》里的日本女人较活脱自在一点,至少他的上海话是讲得有声有色的。
你无法不觉得他是浪漫的,在这样的时代,动辄生杀予夺,成王败寇,他还有闲情逸致亲自做料理,在这样暴风眼的区域,他一个人导演着一出令人神魂颠倒的戏。
关键时候,葛优扮演的陆先生总是一句“喝茶”掠过,看似风云不惊,其实暗里刀光剑影。只是手势与姿态得做足,这是身份带来的加持,也是那个时代被供养起来的罗曼蒂克。
他虽然也讲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手段不可谓不残忍,但弱者有弱者的棍棒,强者也有强者的刀枪,任何时代,概莫如是。
只是陆先生乖戾之余,却不是不讲究原则,民族存亡面前,他还是心里一碗水清得很,即使有利可图,但也不能忘本。而且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冷面孔里藏着的,居然是一颗刻骨温热的心肠。
所以王妈被枪杀,他摸清真相,派人行动,毫不留情,所以他寻找小六,情真意切,见到素净的她,一言不发,却眼眶湿润,都说英雄末路,铁汉柔情,最是刻骨铭心,没有呼天抢地,却已经魂荡神销。
别人欺我,我也不能软着,江湖不是白来一趟,脸皮得靠自己挣,即使难免付出代价。
这也就是陆先生的大哥嘴里所说的面子问题,上海人是爱面子的,底子再空虚皮相还是要收拾得光整整的,那时候的老克勒就是这种精神气质的典型,王家卫电影里的梁朝伟,住在逼仄晦暗,陈旧暧昧的阁楼上,还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地将头发梳得纤尘不染,油光发亮的,就是这个味儿。
只是一个是黑帮气派,所以显得豪气干云,一个则是文艺怀旧,“油腔滑调”,小生之气罢了,但是理还是那个理。
血溅当场的大厅,四处散落的尸体,清扬悦耳的童声,产生极致的对比冲突,令人恍惚。那支清脆男声吟唱的童谣,在电影里出现过两次,都是场面极尽残忍血腥之能事时候出来渲染气氛。
一种奇妙的戏剧张力达到高潮,而并不仅仅是艺术皮囊的彰显——我们渴望的是纯真和太平,但现实往往赐予我们的是反对,家庭的毁灭,甚至是死亡。
在战火纷飞的年月,在人心鬼蜮,欲望横行的时代,平安喜乐的罗曼蒂克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消亡,这不是一个人的罗曼蒂克消亡史,这是一座城市的罗曼蒂克消亡史,更是一个时代的罗曼蒂克消亡史,然而通过一个个人的生活,这种消亡的冲击力度,实现淋漓地深入人心。
章子怡扮演的女明星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躺在胭脂红床榻上的画面,令人想到王安忆的小说《长恨歌》,女主角王琦瑶第一次进摄影棚目睹的就是类似的画面,她不知道这意味着是什么,她只是被盲目地吸引,其实那是拘束,是捆绑,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欲望深渊。
小六追求肉体的享乐,其实是刺激精神的愉悦与满足,在一个人无法自我掌控的时代,在一个熙熙攘攘,令人喘不过气的时代,她通过与男人的交往邂逅来激起麻痹神经的颤抖。
纸醉金迷的上海不见得是她的灵魂之都,但是那样浮华虚荣的灵魂似乎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加恰当的安放之处。当小车在夜色里缓缓前行,如被世界遗弃一般,在狭窄的草丛中的小道上移动,Take me to Shanghai的旋律魅惑如一阵烟雾似地袅袅升起,章子怡扮演的女演员在车厢里心里不由自主地期待与惶恐,手中撩拨着车里的吊带,或者抚摸着自己的衣领,未来是不可知的,是罗曼蒂克的复乐园,她终于得到了私奔自由的爽快,还是只不过从一个沼泽沉入了另一个沼泽,在忧郁彷徨,欲仙欲死的歌声里已经暧昧地流露。
“带我回上海吧,回到我心之所向。”在那里,罗曼蒂克的生涯虽然不华丽彻底,但至少没有崩毁离析。只是人生终于是没有退路可言的。
到头来,每个人的罗曼蒂克的生涯,都在时代与人心的阴谋狡诈,欲望深渊里死无葬身之地。
有一个画面,是被战争摧残后千疮百孔,几乎沦为废墟的上海。随着城市崩溃的,除了钢筋水泥建筑,还有许多人的生命,许多人的欲望,许多人的爱恨,许多人的罗曼蒂克。
电影采用极其灵活的时间蒙太奇手法,使得原本可能平庸无奇的流水线叙事变得波光粼粼,摇曳起伏,但也许正因为此,典型的真正高潮之处令人难以掌控,几乎处于一种茫然失措的状态,只能随着导演的意向尽其所能地漂浮。
记得电影初上映的那一段时间,网上风评一遍两遍也许是看不懂的,而导演似乎境界“奇高”,想着是拍给下个世纪的人看的,虽然我听了不免寡然。
有架势有实力,那是别人说了算才算,拿得出好作品,一字值千金,自己如此故作姿态,其实终究失于哗众取宠之嫌了。
《呼啸山庄》如此经典,当年备受冷落,现在还不是有口皆碑,艾米莉勃朗特自己是不会说我的作品是写给几百几十年后的人看的这样的话,即使没有骄矜之意听者有心也不得不觉得轻狂了些。
但是导演借助女演员吴小姐的口,直接抒发自己的怀抱,使得观众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是一堆丝线无序地缠绕在一起,也使得电影风格更加强烈。
电影贡献出了许多吃点心,喝茶,吃饭的画面,一方面很容易联想到,上海是一个饮食文化极其丰富多元的城市,上海人会吃,舍得吃,懂吃,小小一碟,精致喜人,像上海人的心思一样精细讲究。拍摄一部展现上海风云际会的电影,这也是一个极其值得发挥的着力点。
金宇澄的小说《繁花》可谓巨细无遗,浓墨重彩地将这种“上海性”展示得淋漓尽致,《罗曼蒂克消亡史》要想说服观众,不仅仅是说服上海的观众,这一点“投其所好”也是自然而然要顾及的。
另一方面,那是一个人最平凡普通的生活经历,却也是关系存亡的生活中的大事件,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最松弛,最容易显示出真性情,但是却也最能够体现出社交时候的手腕与心思,区别在于环境与对手的不同。
这也是王家卫电影喜欢掌控的一种技巧。所以与香飞说这是一部披着黑帮片皮囊的文艺片,并非毫无道理。
电影里有一幕让我真正发自内心地对导演心生叹服。就是王妈与吴小姐在房间里会面那一场,两个穿着旗袍的女人,礼貌周旋,心思暗转,节奏不疾不徐,这样的场面从来都是最有看头,也最能够看出演员境界的,你看李安的《色戒》就把握得交关好,没有道理,观众看得心痒挠骚,无比享受就是真理。
你看王妈进来也不直抒胸臆,先顾左右而言他,轻松客套,送上礼物,却不急急落座,她不是不懂规矩的粗人,吴小姐唤她落座,于是得体坐下来,呈上礼物,吴小姐交口称赞,人情世故,熟稔于心,却不急急打开,但是又不能太见外,正取出时候见对方不动声色,于是缓缓落入,一方面不是没有防备,另一方面也是识礼。直到王妈说出醉翁之意,拿出戴先生礼物——俨然是放着珠宝首饰的盒子,吴小姐脸色虽未现波澜,但手势已经表明心迹,最绝妙在于她将首饰盒翻个方向,轻轻一拨弄,使得原模原样朝着王妈那方,可见心意多么坚决。
两个人,其实刀光剑影,厉厉风声在响,一个攻,一个挡,一个声声地劝,一个三言两语地表示抗拒,但是全都轻轻细细地道来,却已经令人感到女人间手腕的施展,那和男人的沉静阴狠,说上就上是不一样的。
男人是博弈,她们就是舞蹈,水袖挥摆的时候其实招式已经亮出来。
这些小动作,水墨心思,拿捏得精当顺遂,如行云流水,令人不由暗暗称赏。
风风光光女明星,外人眼里交关享受的吧,其实婚姻不幸,做了一餐饭,都等不回男人吃,为了丈夫的风流韵事,一个女人还四处求人,不是不苍凉可悲的。她不过想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但是也无法得偿所愿,真的是时代的问题吗,不见得,还是人心的问题,人心的贪婪,人心的欲望。
她是演员,自然懂得拿捏情绪,自然晓得将美好的一面示于人,背地里却不知怎样的落寞心碎。看着她的丈夫做作虚伪地劝她心安理得地做别人的情妇,演技那么拙劣,她说出“你的确不是做演员的料”那句话的时候,不知道内心已经绝望到什么境地。
一个时代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固然可悲,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罗曼蒂克消亡史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百般憔悴。
所以从这一点看,这部电影确实不仅仅是为一个时代作注,却何尝不是对人心的欲求不满的荒凉立了一座冰凉的墓碑。
袁泉是我尤其喜爱的演员,有深厚的话剧底子,饰演过经典作品《简爱》里的女主角,所以她的演技一直都在线,反而是章子怡,我是在多年后陆先生和她重逢的时候,真正被她的演绎折服。
所有的苦楚,所有的辛酸,此时此刻的感动,此时此刻的愧疚,此时此刻的庆幸,此时此刻的怀念,全化作不知从何说起,面容的阴晴不定,笑意含露的复杂变化里。
沉着淡定的葛优,一副经得起风浪,看得了厮杀的气派,已经将电影想要获得的那种“收敛即是释放”调性实现了一半,浅野忠信更是将一个深沉阴谋,复杂难测,游移在多种状态里的男人演绎得可圈可点,甚至较之于葛优的一如始终的大佬做派更加难得。就连杜淳的一个小角色都演绎出了他的心机重重与内敛含蓄里的情感波动。
这部电影如果能够拿到八十分,演员的造就占绝大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