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微微低眉,轻轻浅浅啜饮着杯里的茶水。
美好的故事,应似樱花般烂漫,绽放在枝头,一寸一寸枯萎,走完生命里的四时轮回,生于斯,逝于斯,完完整整一段花季,而非无名地被不知东还是西面吹来的风残酷地拽下枝头,纷飞零落,沦为埃尘。
而万千世事,正如这命里飘零的花,未到芳华绝代处,便已悄然隐没,再激不起一丝回响,为这人间处处飒飒的风,并无始终。
那一年,千岛瑛子十七岁,遇见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入幕之宾”,一个英伟俊拔的中国男人。
他三十五岁上下的年纪,沉稳,成熟——男人的黄金时代。
肤色微黑,凸现了他健康的体质。最令她钦仰的,是他两道浓而黑的剑眉。
作为一名艺妓,笑场逢迎,阅历男人也已无数,却生平首次被一个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男人打动。
甚而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家乡,他是否有妻女。
只感到,这些都无甚紧要。
彼时,她正跳着一段舞,艳丽而哀婉的《鹤女》,时而盘旋舞转似翩跹的飞鸟,时而婉约低眉,俯身榻榻米上,体验了爱的辉煌与颓废,一颗心安安稳稳,却凄凄仄仄地逗留在人间,垂系在唯独一个凡夫俗子身上。
他是人间冬秋春夏,他是雾露霜雪,是她眼里独一无二的风景,再无其他。甘愿隐匿了仙子的心肠,洗手作羹汤,受厨房烟熏火燎,沦为仆妇。
爱一个男人,以他的欢喜哀苦为首位。
浓烈而惆怅的深爱,最终凝结在一点信任。逾越这条界限,已非当时人间。
故事终结。她依然云飞天外,作她无忧的鹤。但她徒然沾惹了红尘情怀,从今而后,对人间,到底有了一番解不脱的执拗怀想。
走过人间四季,心非木石,她到底学会了落泪。
瑛子并非生平第一次听说这段故事。自她少女时,躺在庭院樱花树下祖母怀里,便时时氤氲漂浮在那一段梦幻而又朦胧的凄婉中。
祖母的语调始终那么平和温软,叫她时不时跳脱故事的内容而一心只惦记着那如糯米饭团般甜腻的嗓音中。
有一句话,她却谨记在心。
“别急别急,小瑛子,慢慢长大。总会有一个男人,懂你,爱你,敬你,重你,怜惜你。不问代价。”
她满腔感动只为话语里祖母深情的吐露,并非言语本身。何况,她又哪里懂得。
自然,她也不会懂,这世间,惟有相依为命的祖母才是舍得等她慢慢长大的人。其他人不会。他们恨不能一瞬间透支你所能创造的所有金钱收益,恨不得你一夜成熟,三头六臂,无穷精力,日以继夜,奔波效命。
为了筹备祖母的葬礼,买一幅好棺木,在村里风光安葬,让已逝的老人享得生前从未亲尝过的眷顾厚待,她献出自己,成为一名艺妓。
那一瞬间,她的生命划下冰凉而通透的一条线。隔绝了天堂与人间,隔绝了理想与现实,隔绝了欢声与泪水,也隔绝了童稚与沧桑。
不错,正是自彼时起,她生平第一次品尝到沧桑的滋味,得益于这人间丝毫不由己的无穷变故。
然而,她始终勇敢告勉自己并无太多泪水。她的哀伤虚弱并不打算给不相干的人看,评头品足,好不浪费。
今日,在一群陌生男人面前,跳起这支舞,却与往常不可同日而语。
她心底深深明白,是因为他的在场,那个中国男人。她体内仿佛流淌着与往常改天换地的新血液。她只愿窈窕成最华丽的鹤女,在他身前纷飞,沉沦,坠落。
临到末,她深深将面庞抵在榻榻米上。华丽锦绣的和服将她细密地团住似裹藏着一朵奇花。放低深深浅浅的眉,合上朦朦胧胧的眼,舒缓轻轻重重的叹息。
这一节,鹤女为夫发现真身,一瞬间内心苦不自禁。瑛子的泪水,也滴水成珠,无声流淌。不知为着多情多愁的鹤女抑或旁的谁。她竟忘了起身,霎时之间沉浸在独自的一方婉转的伤感中不可自拔,忘记回神。
直到一双陌生男人的手轻轻托起她的脸。是他。中国男人。熟悉而陌生的那一双森森然蓊蓊郁郁的眉。她真愿意在这一方天地里沉醉。四目相对。她仍旧眼角悬着珠花。那一刻天地都静止,时间仿佛就此凝结。
那男人只是沉默不语。然而,瑛子心里深深知道,自己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懂得。即便,他不说。
他们的心,在一瞬间,际会,彼此辉映。
直到观众响起连珠价的掌声与赞美。那男人从黑色西服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方锦盒,稳妥地放在她的手中。
刹那划过的锦盒的凉,与男人手掌的温湿,融汇成一闪而过的斑斓。
他说“真美。在我们中国,有句话这样讲'宝剑配壮士,红粉配佳人’。惟有红粉最懂佳人。此话实不假。唯它,才足以与你相称。”
那一天,京都下起缠缠绵绵一场雨,打在庭前的石板上,声声不绝,溅起缥缈的水雾。院里不知昨夜几度风吹,已落下残红无数。瑛子回神凝望着镜中白粉扑面的自己,心头掠过一阵似有似无的怜惜。
她感叹红颜能有多少,可堪这无尽的风吹雨打。一场雨后,又是一地零星。最惆怅是花开枝头,烂漫时,并无一人悄立树下,仰首爱怜。若得良眷,红颜弹指老,才不足惜。
她自梳妆台小柜里取出那一方锦盒,双掌平举相托,细细打量。品位这其间三昧因果。不期然看见锦盒背后雕刻着的五个蝇头汉字。便不识也懂得字迹隽秀,并非俗物。
轻轻打开锦盒,一袭扑面香氛。如烟如丝,细细密密,却稳妥如置身花草间,其色嫣红,如凝固的处子的血。
这盈盈不足一握的小锦盒,却徒劳锁着一个女子的青春,或者是一生。
她小心翼翼伸出尾指,以指甲浅浅划过,留下轻如烟云一道划痕。涂在面上,浓艳动人。那一抹欲说还休,似有还无的娇媚,隐隐约约,融入肌肤,分外动人。
瑛子看着镜中十七岁的自己,感叹岁月并不相欺,这个人出现了,不缓不疾。
她举着纸伞,在雨中漫步,凭着记忆的驱策,她不愁找不到那家叫做“竹木町”的旅馆。
当晚,她在这里,一舞为伊人。如今想来,犹似昨日,她还不愿早早便醒。依旧是那一晚的和服,织着千羽鹤,翩跹飞天。依旧是那一晚的自己。
她在途中买了日本清茶,作为回礼。作为此次拜访的缘起,与契机。
不多时,便来到了“竹木町”。旅馆招待见是熟客,笑脸相迎。她却兀自站在门外,软语声声“麻烦请帮我找到一位中国先生,我来给他送东西。感谢您。”
“中国先生?有一位。有一位。要不,您进来边坐边等,外边雨大着呢,莫要溅湿了衣裳。”
“不用了,我就站在这里就很好。劳您费心。真是万分感谢呢。”
那人笑着答应着去了,她却兀自站在门外。听雨一滴滴打在伞面上,门前的走道边。恍若隔世。一丝丝地将她往尘世里拉着。
她眼望着通往二楼的那一架楼梯,数着一节一节,想着那个男人不知道接下来哪一个瞬间就会从这里走下来,走到她的面前,这平凡普通的木制楼梯也变得神奇如天注定。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不太久,只是等待的时候会将一秒钟一秒钟填塞得满满当当以为经历了一生一世那样长久。
那男人梳着油亮而一尘不染的头发走到她面前,却不再如初见时一般穿着笔挺庄重而略显严肃的黑色西服。
今日,只是穿着一件家常的驼色绒线衣,与一件薄外套。仿佛有一瞬间的错愕,与惊喜,见到是她,他忙走出来,忘了撑雨伞。伸出手,带她踏上门前一节石基,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彼此拥有无需言语赘述的理解与信任。
这一瞬间的安心她会牢记心底。永生不忘。
男人接过她手里的纸伞,轻轻挥洒掉呼之欲出的水珠,放在玄关处静静靠着墙面,执着她的手带她走上一级一级楼梯。
到此刻,她才数得清晰,是十一级。男人的手,宽厚有力,指甲齐整洁净。五指既非干巴巴嶙峋的瘦又不显肥硕。刚刚好。是她喜欢的样子。
男人的房间,有一股淡淡的肥皂水的味道,又或者,是某种气味独特的香水。房角落正支着一架画板。洁白的纸面正留待风景不请自来。墙上挂着一幅山水。水里一泊孤舟,不见人影,却含着人气,那气息,还散发着清高的孤独。
从房间的陈设足能看出,这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且对生活有自己独特见地与考究的男人。矮木桌上早已置办了茶具。想来不久前他正独自饮茶兴趣盎然。她唯恐搅了他的好兴致。
将茶包双手交与他,感谢他红粉相赠。他也并不一味客套,双手接过,邀她对坐。端起茶壶,替她斟上一杯茶,时不时凝神注视她的面容。
她只微微低眉,轻轻浅浅啜饮着杯里的茶水。小心翼翼。不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打扰了这一室清净,与沉醉迷离的氛围。
过了半晌,她拿出藏在和服里的锦盒,端在手中,捧到他身前,指着背后那五个字,请教他指认。
“上海宝玉斋。”
他发出一串陌生而奇怪的音。她知道那是中国话。她笨笨拙拙地学,觉得甚难,十分吃力,但莫名被一种奇特而浓烈的韵味感动,只觉得美,美得说不清道不明,美得无从指认,美得魅惑人心,只感觉那个陌生的国度,应处处神奇,令人满心憧憬向往,会美,也许只因为这个男人来自那里。
从那里,他来到她身边,为浮生里,这一次因缘际会。
他提出能否为她画一幅肖像画。她内心实是万分说不出的感动,颔首低眉。
两个小时的辰光却足足有一辈子那样长久。
两个陌生的男女,静静为着各自内心的明艳,沉默,无声,听时光一分一分爬过房里的角落,爬上各自的眉眼,将他身前的白纸,染成红粉佳人,静静铺开的黑发,静静低垂的眉眼,静静妥帖放在和服宽袖里只露出玉葱般纤细明净的四指,一寸一寸被安置在他的画中,从他的指尖,他的画笔里,生生造就。
她仿佛经由他手,在另一处人间重生,又活过一次。
那人,是她,又不是她。是她的前世,是她的孪生姊妹,是她的轮回,是她舍不弃的眷恋。
而窗外的日头亦渐渐低垂。他说将画作赠予她。因为是她如此诚心诚意做的模特。她微微摆首。留给他作为纪念。毕竟是他巧手天公。
而且,画里的女子,是她,又不是她。是他心里当时当地,想象之中的她。完美的她,不容亵渎的她,人间桃源般的她,墙上画里孤舟里深深藏在画意里的她,也为着一脉私心,她愿他永久莫要忘记她,见画如见人,一生一世。
离去前,她婉言请他替她画眉。他答允。这一次,她静静躺在男人的双腿上,幸福而震颤得闭眼。感受着眉笔纷纷落在她的眉上,只觉此生无憾。
他说她的眉纤弱令人垂怜,特意画得深深,郁郁葱葱。
她睁眼的那一瞬,瞥见窗外残红如血,面上绵绵一团醺醺热。她的视线,再度落在男人的双眉,那叫她魂牵梦萦的双弧,似两架石桥。
踏过桥头,彼岸是怎样的锦绣山河,是怎样的莺飞草长,她只庆幸能够在京都遇见这样美丽的双眉,才值得一生难忘。
她忽然情不自禁泪盈于睫。那样隐忍顽强过的岁月一滴泪不肯淌的日子,却在这个男人身前,一次一次崩溃。她亦不自知。她只觉得在这个男人面前,无时无刻不欲感动落泪。
她悠悠抬起左手,渴望抵落她的桥头,却在半途软弱地垂落。她感到男人滚热的唇落在她的额头,她的微微翕动的鼻翼,她的嘴角,她露在和服外面的脖子。
他的手在温柔地征服,在侵略。她的全身细胞仿佛活转,只愿呼天喝地宣告她的幸福。她身体的每一寸都甘心为他俯首称臣。她只愿就此融化在他的怀里再也不重返人间。
就在那一刻,她却盲目退缩。她慌乱地站起身,理理衣衫,匆匆逃出了房间。有一秒,她停住,回首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深深充满着眷恋。男人目光里充满着同样的深情,亦满含着惋惜,欲说还休。
三日后,她重返旧地,旅馆招待告诉她,男人已在一天前回到自己的祖国。听到他离去的消息,她心头五味杂陈,却也并不如何伤感,只是淡淡的失落,与恼恨。
她知道他终究会离去。会带着满满美好却惆怅的回忆。他终于不属于自己,不属于这里。也许,正由于此,她才在关键的时刻拒绝他,也拒绝了自己的心,自己的情。
两个不知历史不知姓名的男女,相遇在京都。匆匆不足二十四小时的回忆,会不会一生铭记。造化神奇。也许这种方式,才最能长情。
后来,她用惯这种胭脂,便时常托人转运。
多年后,她感到自己内心沧桑,渴望去一个别的地方待老。她想起从前经历过的未曾经历过的情深缘浅,忆起那个男人,他的黑色西装,临别前,刻在她眉心唇上那深深的一吻。
她也想亲自去买一盒那样的胭脂,便特地漂洋过海去上海宝玉斋寻觅。
当她看见宝玉斋堂前挂在墙上那一幅身着和服微微颔首的女子肖像,泪水无声滑落。
她仿佛看见,那画里年轻女子悬在眼角的泪,画里偷偷藏着的午后阳光,画里如碎琼乱玉一般的过往。
画画的男人,没有姓名,不声不响,却成就了她的一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