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身上,是寄予过一生的指望的,我要你知道。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睡一觉,明天天亮了,我们就到了。”
身后传来浓郁质朴的乡音,虽然施芩不知道这是哪种地区的方言,但是莫名感到荒凉——放眼四望,烟雨苍茫的荒凉。
听到这句话,她只想到三毛在丈夫荷西死后录制的一段语音里说的:
“隧道尽头有光,神会来接你。”
神从哪个方向来呢,又会将荷西带到哪个地方去呢?
今夜一定能够睡得着吗,明天天一定会亮吗?
今夜到明天,到底需要穿越多少粘稠的黑暗?
人世间有多少的必然,又有多少,只是处在混沌等待中的麻痹使然。
世事如谜,只叫人不知道今夕何夕兮。
几个小时以前,施芩捧着一束姜兰,远远看到穿着一身病服的冯裕,一个人在人工湖畔缓缓地散步。
阳光温软,是冬季里难得的好天气,然而看到瘦弱寂寥的冯裕的背影,施芩仍然从心底里感到清寒。
他这么年轻,来日方长,多少绵延不尽鲜活的指望,却不得不困囿于一座透明森严的冷酷宫殿,被忧郁症的魔掌侵扰,世事何以至此。
人生这回事,经不起推敲,耐不过细想,否则走远一步就倦怠,看深一尺就绝望。
施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紧紧跟随,像是他的背影。
她无法回望他走过的路,更不能体谅他有过的悲伤,人生的路,都是一个人负重前行。
但是她曾深爱他,那时候他年轻,眉眼清俊,风度翩翩,仿若芝兰玉树。
那时候他开朗,笑起来像脸上荡漾着日光倾城,那时候他善良温柔,施芩只能伴着他的声音,才肯堂而皇之地入眠。
她甘心情愿陷入他声音的浪里跌宕,或者如月光漂浮,或者如贝壳沉没,或者如海藻曼舞,或者如泡沫融化。
记得初见那天,两个人,桃李芬芳,黑瓦红墙,园林清秀,回廊悠长。
她往这边望,他从那头来,两个人,心有灵犀,一念清明。
她总乐意回想自己的爱情故事是一枚浪漫曲折,荡气回肠的诗歌,但是世事从来美到繁华处却剩裂帛般断章。
她刻骨怀念曾经一同走过的日子,他会跨越一座城市的黑夜,只为了温柔脉脉地,在她的肩上印下一个吻。
那年冬天,雪花霏霏,对于一座偏南方的城市,这样的日子弥足珍贵。
不怕冷冽,施芩一人去山里看雪,人迹罕至,清净天成。
她没有张岱白描通神之才,只是感受着此时此刻,此天此地清清白白的千山,平平淡淡的万籁。
他从山下走来,身上落满雪,仿佛瞬间苍老,凝望着她,双手放在嘴前呼气,仿佛极冷。
他看着她,又爱又怜,又似含着轻怨:“为了找你,我白了头。”
就是那一刻,施芩感到这个人是值得托付的,没有遇见他,她不怕做一棵不偏不倚的树,独自承担世间风雨,遇到他之后,她忽然想做一串女萝,静静匍匐缠绕在他的世界,生生不息。
“如果这一刻,你让我嫁给你,我想我是愿意的。”
电光一闪的念头,话语却鱼贯而出,完全情不自禁,事后施芩也心有不甘。
但想着只为幸福的缘故,谁先道出口何必惊怪,要紧的是终点山清水秀,走的是大道通衢,还是羊肠小路何足挂齿。
那一天,听到这句话的冯裕,眼角微微湿润,惊喜得半天做不得声,看着施芩的眼神,仿佛要追踪她的灵魂,仿佛要在深海的无尽处,掘出一粒珍珠。
他只是紧紧拥抱住她,当她是刻在他碑上的一笔严谨公正的楷书,或者江南苏绣面上的那一朵风华绝代,不会为岁月所侵染的杏花。
杯盘狼藉,曲终人散,婚礼那晚,她看到他背上那一粒朱红的米痣,以及年少时候因为淘气顽皮留下的疤,像是对这个男人,有了全新的了解。
每个人都是一张地图,有着自己的山高水长,崖陡海深,等待着一个精诚所至的人,一寸一寸曲径通幽。
在她眼中,他矫健稳重,是披荆斩棘的猎人,但也无时无刻不是敏感纤弱的少年,渴望爱与关怀,渴望被一个女人理解,并尊重。
他的吻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鹿啜水,细腻温暖,他的身体炽热光滑,像是藏着绵密的炭,他醉意朦胧的眼神,像是一张遮天蔽日的网,她是慌不择路的蝴蝶,此时此刻也只能心如止水。
她躺在他怀里,像只纯洁安详的幼兽,在不曾涉足的蛮荒丛林里,静静等着月光洒落林间,静静等着第一声野性的呼唤,静静等着静谧的荒原上,升起绚烂的篝火。
那一天,直到天光敞亮,她依然沉湎梦乡,隐隐约约,听到门合上的声响,在这之前,还有一阵男人在他耳畔絮絮的呢喃,还有腮边一处静谧温热的亲吻。
她只是默默享受这温存,并不出声,怕人嫌弃恃宠而骄,怕自己嫌弃小家子气。
不知过了多久,不会太久,她听到声响,是冯裕回到房间里,她还在诧异,怎的岁月流逝,这般轻狂,他却说身在曹营心在汉,想念她所以请了假。
她心里固然怨他孩子气,却也多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嗔和痴,她心里竟是欢喜和感动的。
她默默注视着他,浅浅含笑,那笑里,如果字斟句酌会发现一丝淡淡忧郁,那是因为她并不曾提及她做过的梦,他们在西藏寺庙里逡巡,明黄粉墙间,施芩忽然遇到目光神秘精彻似度母的白猫,白猫是会做人语的,它目光炯炯,大慈大悲般望定着施芩说:
“不是这里,不是这里。”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像是一道咒语。
施芩不会觉得它空穴来风,但也并不小心在意。
她也没有深思过虑,白猫象征的秘密,以及它的那句“不是这里”代表的含义,它说的这里,指的是哪里,如果不是这里,又该是哪里?
因为那时候,她在他身上寄予过一生的指望,而与有情人做快乐事的日子,正是她所乐意,所以前路苍茫,也只顾此刻欢喜。
他们的爱情,在半年后消亡,像是一条大河,波涛汹涌,却在中途遭遇石滩,终于干涸。
是戛然而止,还是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寒,谁也不能追根溯源,人世间的情情爱爱,来来去去,兴致勃勃,繁华落尽,谁又真的能够条分缕析,说得清楚。
人心最是复杂寂寞,人情也莫不如是。
不过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不过是情到深处情转薄,不过是想得多做得太少,不过是爱情是一回事,生活又是一回事。
反正最后都会归结为笼统一句彼此不适合,说得再多又有何用。
她不曾告诉他,却在离开那深沉如井的一眼之间,在心里绝唱似呢喃:
“我在你身上,是寄予过一生的指望的,我要你知道。”
然而倔强如施芩,自始至终没有说出口。
感情到覆水难收,千言万语都枉然。
如今的施芩,对冯裕没有责难,只有怜悯,他沦落成今日这副样子,她终究难辞其咎。
他拒绝与她说话,拒绝为她开门,她从一座城市来到另一座城市,只为了给他送一束花,给他洗一个鲜红饱满的苹果,说一会儿好好保重的话。
但是他不肯,是不忍还是怀恨,这些都不再重要,也许是心知肚明,如果给不了爱,施舍同情更让他显得可悲。
离开医院的时候,施芩回头望,遇见六层楼上,隔着玻璃墙凝望着自己的冯裕的眼神。
他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穿着那么寡淡的衣裳,脸上那么荒凉的静默,在在都让施芩感到遥不可及。
施芩与冯裕,终究是渐行渐远,终究是遥不可及了。
他太残酷,残酷得清醒,让她连一个拥抱的心愿都不能圆,他存心让她一辈子对他于心有愧,他始终是恨着她的,他要她在夜里也睡不安稳。
施芩坐在车厢里,被浓烈刺鼻的气味折磨得昏昏欲睡,恨不得即刻四大皆空,挫骨扬灰。
她看着城市的灯火幢幢,不知道这一刻的冯裕,正在想着什么,忽然间,在夜行的路上,她瑟瑟凉凉地流下了眼泪。
过道的那一头,两个年少活泼的女孩子,一边看着平板电脑里的音乐视频,一边手舞足蹈地跟着模仿迎合。
她们有她们天不怕地不怕的纯真,而施芩,她只有一个人的耿耿星河,而且渐渐就要熄灭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冯裕曾经的日记本里看到的话:
“有时候,看着窗外万家灯火,一点情绪都没有,只是像一片抽干了水的河床,然后慢慢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但明天,不过还是这样的一天。”
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吧,施芩感到恐惧,自私的恐惧。
但是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寂寞脆弱的女人,渴望爱与温暖,渴望被体谅与成全。
只是这样的话,说出来也没人会听的,索性憋在肚子里,偶尔从眼神中晾出来,伴着月光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