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苏州之苏州“闲话”
这里所说的苏州“闲话”就是苏州话、苏州方言。苏州方言是吴方言,由于比较成熟,历史悠久,有较多的历史记载,所以常常作为吴方言的代表。在吴方言中,“闲话”就是话,就是言语。吴方言内部词汇差别有时还是蛮大的,但是,闲话这个词却是吴方言的许多子方言所共有。
显然并不是所有的”闲话”都是真正的闲话即无用之言,吴方言中也有“要紧闲话”嘛。那么,为什么称话为闲话?不知道。我猜测有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闲话”原来确指“无用之言”,即随便说说的聊天的话。如“大家不要讲闲话了,听我说”,就有告诉大家不要聊天了的意思,但也可解释为不要讲一切话。“上课时小朋友不要说闲话”中的闲话也有这两重意思。时间长了,这“闲话”就成了“话”。这就像吴方言中的“小菜”,可能最早是自谦,后来则指就餐时除主食外的一切菜肴;又如,一开始“金钱”是指含金子的钱,但后来金钱就是指钱即货币了。
也有另一种可能,我猜测,这闲话之“闲”也许应该写作“言”。在吴方言中,许多字有文、白两种读法,文读为读书的读法,受历史上官话即普通话的影响较多,白读为口头语,更多地反映了古代的发音。如人字,口语说“一个人(ȵ in)”(注音为国际音标,下同),文读则为“人(zən)民” 。又如,问问题,前一问字为白读mən,后一个问题之问则文读为vən。但是,受官话及普通话的影响,白读在历史上就是处在不断被消灭的状态。而闲字,白读为ɦE,文读为iɪ 。限,白读也为ɦE,文读也为iɪ 。类似的字不少。言,文读与闲同,过去是否有ɦE的读音,不知道。我猜测言与闲同音,“闲话”可能为“言话”。但是,我并无其他更多证据,仅为猜测而已。姑且名之某氏猜想。不过此猜想与哥德巴赫猜想或西塔潘猜想决不能相提并论,即使证明出来也当不了院士,青年学生也做不了教授级研究员,所以各位不必认真。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中国的方言按照教科书上的分类,总共有七种——北方方言、吴方言、湘方言、赣方言、粤方言、客家方言和闽方言。除了北方方言之外,使用吴方言的人数最多,上面已经说过,一般把苏州话作为吴方言的代表。提起苏州话,一般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软,所谓吴侬软语。甚至在吴方言区内部,也几乎一致认为苏州话软,因而有宁与苏州人吵架,不与宁波人说话之说。
吴侬软语中的吴侬就是吴人讲话时总带侬啊侬的,那是古时候的事情。侬,就是我,古时吴人的第一人称(不是如今上海人说的第二人称——侬)。两晋南北朝时的民歌“夜闻侬家论,不持侬与汝”,就是说夜里听到我家里人议论,不让我嫁给你。那时候人们也认为,南音轻浮,北音重浊。那时北方人的鼻音重,《世说新语》中说,桓温要杀害谢安和王坦之,王坦之吓得要命,谢安却镇定自若,“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谢安是当时的政治明星,粉丝甚多,南方人都学他的洛阳腔,但是其语音浊,“后名流多敩其咏,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大家学不像,要捂着鼻子,可见南北鼻音的差别。如果这“侬”去掉鼻音,是什么?那就近似于如今苏州郊区的第一人称nəu了。松江的第一人称n̪ noŋ 则更是这个侬。不过,一般认为,苏州人的ŋəu或nəu是吾或我的发音,但是,从上面的叙述中似乎可以建立起吾或我与侬之间的联系。
上次(《闲说苏州(5)》)提到的由顾颉刚等先生编的《吴歌》甲集——己集是吴语的民俗诗歌集。在这以前,就有用吴方言写作的文艺作品,例如吴方言小说《海上花列传》《九尾龟》等。但是,这些用吴方言写的小说非常难读,不要说不大懂吴方言的人不好读,就连我这样以吴方言为母方言的人,也只有一个一个字去念才知道书里的人说些什么。
因为汉字是表意文字,我们一眼看去反映在头脑里的就是这个字的意思。各地方的人,看一组汉字,得到的意思信息是一样的,但是,其声音信息却可以有很大的不同。
就拿上面说的苏州闲话这“闲话”两个字说,我们看到这两个字,得到的印象首先是“无关紧要的闲散的话”,用吴方言的音去读才能读出一般意义上的“话”的意思。
所以,推而广之,用方言写如小说这样的供人快速阅读的文学作品,一定是没有前途的。
一般人所说的吴方言小说,就是指苏州话小说(似乎没有见到用别地的吴方言写作的小说,)。他们所说的吴方言,就是苏州话。在这些小说中,叙事仍旧用普通白话,只有书中人物说苏州话。这与苏州说书即苏州评弹正好相反。
与许多方言缺乏“标准音”不同,苏州方言有很好的以标准音说话者,这些人就是苏州的“说书先生”,即评弹艺人。
许多北方人现在提起苏州的戏曲、曲艺,往往说起昆曲。因为昆曲申遗,成了中国的第一个口头和非物质世界文化遗产,进行了大量的宣传。人们从袁宏道的《虎丘记》里得知,苏州人唱昆曲“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他们又知道,苏州曾经有家家 “收拾起”,户户 “不提防”(即家家户户会唱昆曲《千忠戮·惨睹》里的“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和《长生殿·弹词》中的“不提防余年值乱离”的唱段)之说。其实,那都是明代的事情,昆曲的衰落已经有许多年了。早在五十多年前,苏州人能够唱昆曲的恐怕就已经百无一人,而那时苏州人能够哼几句苏州评弹的倒是十有八九,真正在苏州家喻户晓、人人能唱的正是苏州评弹。
苏州说书就是苏州评弹。说书分两种,一种称为说大书,只说不唱,正式的名称是苏州评话。通常由一个人说,说的内容多为帝王将相,苏州评话与其他地方的评话形式相似,只是用苏州话说。但是,与北方评话相比,苏州说书的“穿插”多得多。所谓“穿插”即说书人的议论,往往谈古论今,雅俗共赏,当然,议论中夹杂有很多“噱头”。(“噱头”,笑话也。)有时,上午发生的新闻即在下午或晚上的说书中被当作笑料。北方评话则拘谨得多,主要只讲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故事情节。这是苏州说书比北方评话高明的地方,这与说书人以及听客的文化水平和见识多寡有关。
另一种称为说小书,又说又唱,说唱的内容主要是才子佳人,正式的名称是苏州弹词。评弹这个词,是1950年代才发明的。当时,艺人们要组织起来,总要有一个名称,于是就把都称为“说书”的评话与弹词组成一个新词——评弹。“说书先生”就成了评弹艺人。事实上,评话艺人少,弹词艺人多,所谓评弹的艺术特点,主要是弹词的特点。
弹词主要由两个人演出,称为双档。也有少数一个人演出的,称为单档。最早,演员都是男人,从清末民初开始有女艺人。后来一般是一男一女拼档,少数有二男拼档或二女拼档。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也有三个档。
单档演员持三弦。双档则两个人中一人持三弦,称为上手,另一人持琵琶,称为下手(苏州弹词所用三弦比北方曲艺所用的小,乐器界称为小三弦)。一般由上手说表,即描述故事情节的发展,上下手二人分别表演故事中的各种男女角色,称为起角色
说表即叙述故事情节用苏州话。角色的道白则与昆曲基本相同,生、旦中身份较高者说韵白,身份较低者及丑角则说苏白即苏州话,在必要的时候(并不多)也说其他的方言白如绍兴话(如角色为绍兴师爷)、无锡话、常熟话等或北方话。韵白的发音与昆曲亦基本相同,用带苏州腔的“中州音”。昆曲的这个规矩影响了几乎所有的传统戏剧,如京剧,韵白用中州音,小角色和丑角主要说北京话即京白。之所以这样做,是让丑角有充分发挥笑料的空间。
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俞振飞说:我小时候每天出去听书,回家就给家里人讲,家里人说你又回来倒尿甏(苏州话尿、书同音)。不少评弹艺人与昆曲演员都有很好的交情。
二百多年来,说书先生走遍了江南城乡。特别在20世纪30-50年代,苏州评弹进入全盛时期。由于相互竞争剧烈,每个有天资的人都想标新立异,因而形成众多流派。相当于京剧的某某流派,在弹词界,称为某某调。评弹的演出场地,在城市一般都有专门的书场,在乡镇则用茶馆兼书场。顾颉刚先生在1937年说:“茶馆书场每条街都有,很匀称地分配,家家人有听书的方便,加以无线电的传播,使得弹词成了每个人的必要的精神食粮,比了北平的戏剧还要普遍。苏州如此,太湖一带的城市乡镇也莫不如此。”
本人从小学到中学,经常一边从“喇叭”里听评弹一边做学校的课外作业,好在作业很容易做,可以作业、听书两不误。1950年代,政府把“说书先生”组织起来成立“评弹团”,江南(狭义的长三角)地区差不多所有的县都有评弹团。当然,至少一半以上的响档(名角)归了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因为苏州评弹的中心早就移到了经济中心上海。虽然如此,评弹的根仍然在苏州,因为毕竟这是主要用语言来表演的艺术,而使用的语言是纯正的苏州话。
自从我离开苏州,评弹就不容易听到了。但是,最近若干年情况有变化,可以在网上下载,近年也可以看电视。然而,老一辈的名角差不多都去世了,听一听新手的书,立刻丧了气,那口音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没有了老一辈说书先生的“味道”。老一辈说书先生的口音与普通人说的苏州话是略有差别的,似乎更古老一点。
年轻人的苏州话更没法听了,许多年轻人把将(声母:ts)军说成了姜军。有趣的是,北京话也在变化,而且趋势与上述把将军说成姜军相反,我听有些北京女孩发“团音”时舌尖就偏前,接近于“尖音”。
语言这东西很有意思。如果两种方言很接近,那就很容易杂化,如果两个方言相差很大,那就难以杂化。这有一点像我们化学中的轨道重叠,两个能量相差很大的轨道就难以重叠。例如,一个苏州人长期生活在上海,那他的苏州话就一定够呛了,一定会与上海话杂化。苏北话(这里指江苏中部的方言)虽然也算北方方言,但是与吴方言仍然较为接近(历史上,具有强烈变态心理的朱元璋把大量苏州府富户迁到苏北)。文化大革命中数以十万计的苏南的“五类分子”和知识青年去苏北插队落户,以后又几乎全部回到江南,给吴方言造成了大的杂化。像我这样长期生活在北方,没有讲苏州话的机会,讲出来的苏州话就还是几十年前的语音和腔调。别人在变化,我们不变,我们就成了方言的活化石。
写到此处,翻到计算机里还存着我几年前写的没有写完的几段话,就自己抄自己的,把它作为文章结束吧。
少小离家,四十多年来,由于杂事繁忙,很少回苏州。近日回苏州待了几天。
苏州的变化实在太大,城外的新区(我还是把旧时的城门之外称为城外)对我当然是一片陌生之地,就是从小最熟悉的城里,也大大的变样了。站在察院场口,半个世纪前在这里的人和事,象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出现。但是,这只是幻影而已。马路变了,房子变了,一切都变掉了。辛弃疾还能学着桓温感叹一句“树犹如此”,而我连小时候最熟悉的景德路上的树都找不到了。我突然想起,如果忽略去北寺塔、玄妙观等个别标志性建筑,凭什么说这就是苏州呢?它和我现在生活的北方城市有什么区别呢?
记得二、三十年前回苏州,下火车踏上公共汽车,女售票员糯糯的一声“买票!”使我立刻有到家了的感觉。走在小巷里,处处可以听到从收音机里或广播喇叭里传出的评弹声。可是,现在街上喇叭里要么是用普通话的吆喝声,要么放着各地都一样的流行歌曲。当我去观前的一家商店买东西时,售货员竟然对我说:“对不起,请你讲普通话,我听不懂苏州话”。这还是我的家乡吗?
回到家里,子侄们的苏州话也有点变样了,孙儿辈更是苏州话夹杂着普通话,甚至于普通话夹杂着苏州话。子侄们已经不大会用苏州话读书、念报了。孙辈们更是惊讶:苏州话还能念书!?
若干年后,还有人去听苏州评弹吗?
最后说一件事,据说苏州的有些学校也开始挽救苏州话了,一位孙辈外女所在的小学举行了用苏州方言朗诵唐诗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