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
李医生
得益于现在医学诊断流行疾病的准确、高效与便捷,使我们这些刚出校门不久,还没有多少经验和多大本事的年轻医生,竟浪得虚名,一时间成了大巴山深处小乡场上的名医和权威,一改在城里天天批判之声不绝于耳的窘境,在这里受到山民由衷地崇拜、尊敬和赞誉,特别是在给对门小街上卖茶的残疾女人王瘫子,成功作了剖腹产后,更是轰动一时,名声大噪。
本是雕虫小技,在这里全都是盘古开天第一次,特别是手术那天,小街千人空巷,人们奔走相告,大姑娘小媳妇,个个一脸莫名的兴奋。他们搬凳子,搭梯子,牵起线线拥向卫生院。
手术室的大玻璃窗外爬满了人,他们屏息静气,双眼圆睁,紧张专注地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当他们亲眼看到血呼呼的胎儿从王瘫子的肚皮上取出来的时候,一阵惊呼与躁动。居然有一个老太婆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成了骨折。
从此,我们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我们的能力被虚幻地放大了……
再谨慎的人,在一片赞美声中,难免也有迷失自我的时候,何况我们又是涉世不深的年轻人。不过,不久便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情……
那天,为处理一个山民严重的手外伤,忙了一个下午,直到吃晚饭时才忙完。谁知刚端起碗,说是又抬来一个病人。不一会,病人家属就过来了,他说病人恼火的很,喝不进,吃不下,已经整整一天了,请医生费心马上给看看。显得沉重而焦急。
我说你讲详细点。病人家属说,嘴巴合不拢,下巴好像是掉了……赤脚医生没有办法,叫赶快抬来找你。我怔了一下,说你讲的可是下颌关节脱位,还给他比划了一下。说若真是这个病,处理很简单。病人家属连忙说,你们大医生就是不一样,见多识广医术高,还没有见到病人,就晓得是啥子病。我强调,下颌关节脱位,分把钟就解决问题,你不要着急,没有事。你等我把饭吃完。病人家属听我这么一说,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忙说,医生不急,你慢慢吃,我们等一下没关系。还说,我们慕名而来,抬了几十里。
病人是个结实的农妇,两颊塌陷,面色晦暗,半张着嘴,舌头外露,唇干舌燥,脱水严重,表情痛楚。
当确诊是下颌关节脱位后,就准备立即复位。这种情况,毕业前,在市里医院实习时,刚好遇到过一例,当时在老师的指导下,用了不到一分钟,就解决了问题。
我如法炮制。让病人坐好后,安慰她说,不要怕,不要紧张,放松点,一下就好。马上就可以喝水吃饭了。还信心满满地对她男人说,立竿见影,你放心。
我隨之用力,双臂慢慢往下压……可是今天感觉有点不妙,我已经用了最大的力气,病妇的下颌还丝毫没有松动。我镇静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铆足了劲,又一次发力……直到双臂由酸胀转为麻木,病妇的下颌,仍巍然不动,尤如焊死了的钢块。
我如此反复多次,还是依然如故。我意识到,今晚怕是遇到了麻烦。我一下紧张了。心想,难道是方法有问题?但方法没有问题呀。又后悔刚才不该说那些大话。又想到,今晚万一复不了位可咋办?怎么收场?想到此,顿时感到全身发麻,轰得一下,冒出了一身冷汗……我感到脸上有汗往下流……
在我发怔的一刹那,背后响起了小庄医生关切的声音,张老师,我来试试嘛!你已经累了一天了。小庄是才分来的中专生,年轻力壮,勤奋乖巧。他可能已经在背后站了一会儿了。
我正在骑虎难下纠结的时候,小庄医生的出现,无疑是雪中送炭,给我解了围,下了台阶。
小庄医生刚接手,我便三步两步冲上了楼,打开了急症手册,上面分明写着:让患者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术者取站位于患者面前,双手拇指用纱布包好,按住患者双侧磨牙,逐渐用力下压,当下颌松动后……再往后上一抬……我是这样做的呀?怎么今天就会不灵呢?百思不得其解。当我跑下楼时,小庄医生沮丧地甩着双臂说,我已经用了最大的力了,还是不行。不晓得咋回事?要不,我找老苏来试试。
他说的老苏,文革前这个卫生院的院长,四十多岁,原是县医院理疗科的医生。当时因这里边远,都不愿意来,考虑到他是本地人,就把他调回来,封了个院长。文革开始后整天清洁,扫厕所。
当小庄和老苏正在忙活的时候,我急忙忙的跑到了对门区委,敲开了办公室主任的门。折腾了三四十分钟,像喊山一样,吼叫了半天,终于打通了县医院的电话,找来了经验丰富的老院长。老院长曾是抗日部队的老军医。当我向他说明情况后,他说有这个可能,极个别的甚至需要用全身麻醉,使肌肉松弛后,才能复位,实在没有办法,只有转到县医院来。当时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半。老苏和小庄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使其情况发生转机,我心有不甘,作了最后的努力,结果还是以失败而告终。无奈之下,只有向患者家属转告了县医院的意见。我当时特别强调说,老院长说我们遇到了万分之一的特殊病例。我一再叮嘱患者家属,明天一定要赶早班船,尽快到县医院去。
虽然累了一整天,又折腾了半晚上,非常疲倦,可是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想着患者应该今晚就去码头上,把船联系好,要赶早班船去才到。就是这样,即使现在水大,顺利也要一天半才能到县城。又想到病人这么长时间不能进食饮水是个大问题,最好在中途过夜时,能到王宝场诊所输点液才好……又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吹牛皮说大话……唉!真是倒霉,这样低概率的事,竟让我遇上。真是应了人们形容走背运的那句老话:才学剃头,就遇到了络腮胡。
我终于被矮子会计声嘶力竭的喊声叫醒,他说老太婆叫你去买洋芋,说是新洋芋出来了……我猛然想起,这个月我是伙食团长,炊事员老太婆昨天就给我说过买洋芋的事,因为忙,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一看表,快八点了,我翻身下床,顾不上吃饭,就往街上跑。
这天赶场,街上的人很多,都是数十里外来的山民。买卖叶子烟和农具的居多,小街上弥漫着浓浓的叶子烟和汗酸味……就是没有看见卖洋芋的。我转来一圈回来,在供销社旁的拐角处,看到有个妇女在卖洋芋。她的洋芋大小均等,光滑干净,大概有十多斤。
我用脚碰了碰麻袋,问多少钱一斤?卖洋芋的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句,卖洋芋的迟疑了一下才说,拿去吃嘛!啥子钱不钱的哟!最后又恳切地说,不要钱!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山区特别穷,一个工分才投五分钱。十几个洋芋还是要卖不少钱。那时,农村限制副业,农民手上现钱非常少。十几斤洋芋哪能随意送人?心想,这是谁?一抬头,发现这个妇女我并不认识,仔细端详了一下,又好像似曾相识。妇女说,认不得了?我就是昨天晚上那个……她的话还未说出,我的头,嗡的一下大了……
当我回过神来以后,迫不及待地问她,你这是怎么好的?她说是李医生医好的。我心想,这里哪有什么李医生?下面几个公社卫生院和对门的公社卫生院,都没有姓李的医生。是哪里冒出来的李医生?我说,哪里有啥子李医生嘛?她说就是李医生,就是对门公社医院的李医生!她看我还满脸狐疑,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对门公社卫生院地李……李麻子!我的心,轰地又沉了下去……
对门公社卫生院是有个姓李的小老头,一脸的麻子,满脸皱纹,现在回忆起来,他好像也是个医生,可是大家都叫他李麻子,他爱开玩笑,大家也喜欢和他开玩笑,甚至当面叫他李麻子,他也不生气。有时一高兴,还一本正经地纠正别人,应该叫他李司令。他说,老子统兵百万,咋不是司令?他原在国民党部队里当卫生员,部队起义后,他被转业回乡,安排到公社卫生院。他整天背个出诊箱到处转,有人说他像个劁猪的。仔细回忆,我好像和他打过几个照面,他总是满脸堆笑,麻子和皱纹绞作一团,献媚地给我打招呼,尖着一付鸭公嗓子,张大学长张大学短地喊。说实话,心里真没把他当回事。
我不解的是,李麻子身高不足一米五,撑死也不到一百斤,他那一身麻雀骨头,怎么有力气……纳闷,李麻……李医生是让你坐在哪里的?她说,李医生叫我靠墙坐在地下,他站在小板凳上……我恍然大悟……她还说,李医生先在这两边,她用手指了指两颊,揉了好一阵,才开始的。他还说不能使重劲。此时,我恨不得眼前有个地缝钻进去……懊悔、难堪,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表。
张医生!快回去看病!好多病人在等你……又是矮子会计在叫。我正不知所措,听到喊声,如获救药,转身就去,洋芋也不买了。
我走了一会儿,觉得身后有人,一回头,还是那个妇女,背着洋芋跟在身后,我说不买了不买了。她说不要钱,你们医生也辛苦……
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看不起人,说话也留有余地了……上街,自然而然头也不仰那么高了……
谨以此文,献给原四川医学院68级毕业的,将自己的青春年华,无私奉献给祖国的全体同学。
医68-6班 张飞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