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郑飞雪/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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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飞雪
推开房门,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看见光裹着一束灰尘,尘埃在光柱里舞动。厅堂的地板、椅子、桌面,积满了灰尘,手指轻轻一划,划出淡淡的痕迹。
我喊:“外婆一一外婆一一”
整座房子空空的,没有人应答。
拐上二层的楼梯,陷入一片昏暗,冷和暗从楼道袭来。打开二楼屋门,室内亮堂了,光从对面的窗照进来。外婆躺在小床上,白发飘散,身体蜷缩,像一只猫咪粘乎着被褥。显然,她听不见刚才我喊她。看见我立在床前,她不相信似的,定睛看了又看,激动得从床上撑起身子。黑衣黑裤的外婆从床上坐起来,身子骨薄薄、瘦瘦的,整个人轻飘飘的,像一张纸从床上揭开。我将外婆轻轻揽进怀里。
外婆说:“孩子,你来了,来了,外婆心心念念盼望的,就是你啥时候能来。”
外婆这么说着,我心痛得要裂开。九十六岁的外婆呆在小屋里,日思夜想着她去逝的女儿一一我母亲。我的泪水忍不住悄悄滑落下来。母亲从生病到病逝,始终隐瞒着外婆。
我曾陪伴病重的母亲来探望外婆,那是外婆最后一次见到她女儿。去年母亲病逝后,我独自来看外婆。外婆得知实情,难受得竟说不上话来,后来嘱咐我再来看望她。我点点头,时间一晃,晃过一年。这一年里,父亲住院出院,为照料父亲来来回回奔走,直至前些日子,父亲瞌然离世。我带着前所未有的空,来山村看外婆。
外婆有二十多年没见她城里的女婿了。原本答应外婆,接她进城去看看瘫痪的父亲,但那时父亲身体褥疮严重,需要住院照料,没法接应外婆。时间错过,外婆再也没机会和她女婿谋面了。父亲彻底没了,母亲永远走了。外婆想念她女儿女婿,只能从外甥女的身影里寻找。
这次与我同行的,有姐姐。我和姐姐将新买的棉袄,帮外婆换上,梳理好她的头发,搀扶着外婆下楼梯。外婆多久没下楼梯,没晒太阳了呢?她刚刚还躲在被窝里,手依然冰冷。我双手摩娑着外婆的手,姐姐把椅子搬到后院。外婆坐在椅子上,坐在后院暖融融的阳光里。
外婆开始叨嗑:“整个屋子,连个说话的人影也没有。从早到晚,没有一个人和我讲话。”她用手指比划,强调没有一个说话的人。
外婆住在大舅家。大舅的房屋共三层,逢年时挤满了人,但平常基本空巢。大舅有三个儿子,大儿在甘肃办厂,二儿在厦门工作,三儿在四川闯荡,儿子们分散在不同省份各忙各的事业。大舅妈因为二儿媳准备生二胎,去厦门帮忙带孙子了。不帮不行哪,两个上班族,雇不起都市的保姆,孙子由谁带呢?大舅妈这么轮流着给大儿媳二儿媳三儿媳带孙子,何时是个头啊?大舅留在家里,守着田园。起早,他帮外婆烧好开水,买好馒头,轻轻安放在外婆枕边,早早去山头修整茶园和果树;天黑时回家,自己扒完剩饭冷菜,再下碗面条端给外婆。外婆说:一天吃两顿饭,两顿饭呢。外婆用手指比划着“二”。她加重语气,意在强调大舅忙碌。事实上,老人的饮食正逐渐减少。经常,大舅煮好饭端给她,外婆却要诵经,把饭菜凉一边。逐渐减少食量的外婆,像在尘世里安静修炼。两餐素食,外婆不饥不饱,却脑清目明。她需要有人说话,即使别人不同她搭话,她却想听到别人说话的声音。
房子空着,外婆真的很寂寞。
“这次特地来陪您说说话”。我挪移凳子,将身体靠近外婆,嘴巴凑近她耳朵喊。外婆的耳朵有点聋,一句话对她耳朵喊好几遍,她才听见半句,听得不清不楚。有时她从对方的表情、动作,判断对方言语的意思。姐姐怕热,捂着面颊躲开阳光,站到阴影里。
“她这么嫌弃我,躲得远远的”。外婆指着屋檐下的姐姐说。我和姐姐笑出声来。
外婆用手背,拍拍我的手背,告诉我:“你大舅妈在家时,大清早就这么叫我起床吃饭,不跟我说话的。自己偷跑去厦门,也不告诉我。”
我和姐姐又笑起来,对她耳朵喊:“她讲话,您听不见呢。”
小表弟穿过厅堂,向后院走来,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小表弟是小舅家的唯一儿子。小舅有一手漂亮的木工活,经常被外面有名气的寺院请去做木雕,极少在家。小舅妈膝关节水肿,走不了路,撂下田园一摊农活,靠表弟每月轮休时回家帮忙。表弟在市郊区上班,每月可以轮休十天,回来时,从郊区坐车到市区,从市区乘车到县城,县城换车到镇上,再转车到村里。好在年轻,不以路途劳顿为苦。表弟一到家,小舅妈的眼睛亮了,田园活有人干了;外婆也心里敞亮,终于有人陪伴唠嗑了。外婆天天盼、天天盼,每月盼来表弟十天假期。
“幸亏有小小,小小陪着我。”小表弟是外婆心里的小小。看见小表弟来,外婆很开心。
表弟老实,三十多岁还没交上女朋友。村里的女孩不愿意嫁在山村,城里的女孩首选有房子。表弟留连在城乡之间,婚事很愁。之前谈过一个女孩,女孩的条件要在市区买房,告吹了。表弟要成家的,倘若表弟成家,定然不呆农村,到时外婆又会是怎样的孤寂呢?表弟安静,让我心里急;外婆寂寞,我心里也惆怅。
表弟得知我们来,协助小舅妈张罗了午餐,请我和姐去他家。这时,我不知道怎样安顿外婆的午餐。大舅上工还没回来,厨房灶台凌乱不堪,没有可煮的菜。表弟说外婆不饿,在我们来之前,外婆吃过素菜包。外婆早餐连着午餐,一个素菜包而已。外婆摇摇头,也表示她不饿。我烧开水,端给她喝,她又说不渴。怎能不渴呢?晒了大半晌太阳,长时间唠话,我都唇焦舌燥。外婆担心上卫生间麻烦吧?姐姐接过水杯,杯沿碰触她嘴唇。外婆不得不喝,水咕噜咕噜很响从喉咙里吞下。搀扶外婆回房休息后,我们去小舅家用饭。
小舅家离大舅家不远,间隔几座房子,站在门坎招手看不见,叫唤也听不见。但外婆执意说,她多次在阳台上看见小舅妈,大声叫唤她,小舅妈不理。外婆把每一位路过的妇人,都当作自己的儿媳,感觉人人都不爱搭理她。
舅妈的午餐准备得丰盛,虾蟹鱼肉大满桌。我却困惑:为什么没准备外婆的午餐呢?让表弟端一碗面条或粥过去,很方便的呀。午饭用完,舅妈也没有让我们捎带的意思,我头脑顿时一片茫然。外婆平时没有正点午餐习惯,不用煮了吗?我和姐回大舅家时,看见外婆孤单地躺在床上,歪着脑袋,正剥橘子吃。那模样,像极了少女时光。我年少时,斜躺着床看书,任母亲一遍遍催吃饭,懒着起床,一边嘴里塞零食,一边目不离书。凭这些年照顾老人的经验,我猜想外婆饿了,处于半饥状态,只是她不觉得饿。我打开包,取出带来的福州线面,加上切丝豆腐干,清捞了一碗面。外婆坐在茶几前,很快,就把一碗面条吃完了,一口汤也不剩。大概换种味道,适合她胃口。我后悔面条下得太少,没盛满碗。
外婆午睡。我和姐姐由表弟带路,去看外婆的旧居。
外婆现在居住的村庄叫后山村,旧居在北山里,距离后山村十多里地,走路约一小时。一个村庄只有一座房子。小时候,我随父母来过,并不知道一座房子也称一个村庄。记忆里,爬过一道长长的坡,又下一个个坎,穿越一座座岭;石阶蜿蜒,此起彼伏。山路两旁,芦花似雪飘飘荡荡。走上这座岭,看更高的那座岭,感觉那岭在云峰,山顶白云飘飘,山脚落叶飘飘,前方有无尽的路。一路上汗水涔涔、气喘吁吁。拐道弯,忽然看见一片田野,一片树林,一座房子,外婆的家到了。去外婆家,是件很遥远、艰辛,又很诗意的事,重温时温暖如梦。后来知道,小时候去外婆家走过漫长的山路,其实是一条著名的闽浙古道,是秦汉时期的一条出省通道。南宋状元王十朋家在乐清,供职于泉州,每次返乡从泉州启程,必须翻山越岭穿越这条唯一的山路。这路,也称状元路。这些年,通向外省的国道、高速路、动车道修筑之后,这条路荒废了。状元路成为后人追忆的地理坐标。外婆的旧居位于闽浙边界。北山里,一个多么犄角旮旯的村庄。
远远的,我看见灰黑的瓦楞贴向田野,像蘑菇从地里冒出来。院墙歪斜,将倾未倾,像体力不支的老奴忠诚看护着院落。谁在院墙的门楣上题写“紫气东来”?字迹崭新。古屋接洽山岚云气,这扇门迎吉纳福,依然为离开的主人默默祈祷着。
走进院内,木门木窗破败不堪,每一块木头的纹理清晰印证着岁月的风雨痕迹;蜘蛛网粘满房檐,飘摇着不知名的虫壳;竹杆挂着粗布衣、旧斗笠,好像刚刚有人下田回来;磨盘、碾米机、竹箅、篁木桶、锄柄……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农事记忆。整座屋宇的气势还在,两层十八间,长方形的土木结构,赫然矗立在田野上,像暮年的英雄拄着拐杖,威仪不减。院前院后的空地上长满了苔藓,逼眼的青色让人回想,岁月的温柔曾在这里春光荡漾。这里,恰似我曾参观过的某处古民居。我的外公外婆一生清贫如洗,舅舅靠一把铁锹挖田地,从早挖到晚,挖到满脸皱纹,并不富裕。猛然,一个未曾疑惑过的问题,从我脑海冒出来:这种格局的房屋并非贫民所能建盖,外婆从镇里改嫁到山里,怎能住进这遗世独立的大宅呢?并且,没有邻舍。一座房子,成为一个村庄?
外婆年轻初嫁时,嫁给镇上颇有名望的家庭。我的亲外公英年早逝,外婆扛着沉重的家庭成份,在艰难的岁月里挺不过来,她带着我母亲来到了北山里。北山里人迹罕至,偶有过路的人来讨碗水喝。继外公整天沉闷着脸,母亲呆不住。继外公去邻村给母亲说媒的晚上,母亲连夜出逃。那是个隆冬的夜晚,山林里有野猪拱地,有兔儿奔窜,有雉鸡扑楞楞飞,有虫鸣唧唧响,还有风吹落叶扑朔朔的声响,伴着荒草杂树黑魆魆的阴影,母亲才十四岁,一个人走在崎岖的山道上,趁着寒夜翻山越岭。幸好母亲十四岁的勇气,离开大山遇见父亲,有了我们一家。外婆每次对我们前来探望她,总要轻声念祷:阿弥陀佛。因她对长女未尽抚养之责,倍感愧疚。每听说远在外乡的我母亲身体病痛,外婆也心里疼痛,爱莫能助,只能佛前祷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外婆在佛经里修行了大半个世纪。
我面对房子的谜,就像面对外婆的人生之谜,无从知晓答案。继外公远去了,父母双亲离去了,外婆老态龙钟聋着耳朵,她人生的半世之谜,如同深山孤独的老屋,无人问津,也无从解答。
表弟指着厅旁黑乎乎的破屋子,说他就出生在这里。我抬头看见屋子的门牌写着:北山里13号。北山里没别的房子,这栋房子的其它屋也没有门牌号,这门牌号是毗连邻村编排的,前些年的铁皮门牌。屋主已搬走了很多年,为什么给房子编门牌号呢?不得其解。
姐姐说,小舅迎娶小舅妈时,她还是个屁颠的毛丫头,新房就设在这间屋。小舅妈坐着花轿吹吹打打跨进门坎。我想起小舅刚恋爱时,带小舅妈去城里,两人木桩似的杵在我们家门口。老屋繁衍过几代人,一代又一代生命诞生在同一座屋里,老屋就是生命的根。
东屋的窗外开着一丛月季花,玫红的花朵,在阳光下明媚而热烈。表弟说,花是外婆当年栽种的,扦插时只有一截枝。我踮脚,攀下开得最鲜艳的花枝,闻闻花朵,弥漫着淡淡清香。一树繁花,给寂寞的老屋凭添勃勃生机。
回到后山村时,外婆午睡起床了,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面对佛像诵经。她拿经书给我,我跟着轻轻诵读。经声缭绕着小屋,屋子里的光影一圈一圈渐渐暗淡下来。已近傍晚,我要赶着乘车回城。
外婆看我起身拎包,立时抓住我的手。她干瘦的手抓得我手心生疼。通过她的手劲,我读懂她内心的焦急、渴望、和支撑过岁月的力量。
我对她耳朵大声喊;“姐姐会留下陪您”。喊了多遍,她才松开手。
第三天,姐姐打来电话,说大舅上工回来,吃饭就半碗腌虾苗和一个鸡蛋,鸡蛋泡在虾苗里。我思忖:吃斋的外婆平时吃什么呢?
姐姐又说,她帮外婆洗头发洗澡,满身的污垢比瘫痪大半年无法淋浴的父亲还脏。外婆日常换洗的衣服装在纸箱里,纸箱居然塞在卫生间盥洗盆下面的角落里,挪出来时蟑螂到处爬动。我讶异,吃穿用如此简陋的外婆,怎么活到九十六岁高龄?由于多年来照料重病双亲,我竟然不知山村外婆的日常生活。
我和姐姐商量,咱不方便常去山村看外婆,请个农村保姆吧,帮外婆洗头洗澡洗洗衣裳,端个汤水什么的。
姐姐说:那样舅舅心里会怎么想?请的保姆要在他家进进出出。
被姐打消了念头。姐姐又说,表弟回巿郊上班了,大舅家没热水器,农村菜市八点半就散巿了,没法呆。如果一回城,外婆又孤孤单单。
放下姐姐电话,我心里一阵沉闷。小舅又打来电话,说他今年在浙江的寺院里做木活。是表弟告诉他,我们去看外婆了。
我说:嗯呢,我先回来了,姐姐陪外婆,有点呆不住。
说起外婆的起居,小舅也沉默着。小舅说:下半年外婆九十七岁,几个人能活到九十多岁呢?
我说:是呵,已经下半年了,过三个月就到春节。
小舅说:按家乡习俗,九十五岁的老人提前办百岁寿诞。今年春节准备给外婆办百岁寿诞,宴请亲戚和乡邻。
我说:办吧,给外婆庆祝百岁寿诞,我们一家子都去!
作者简介
郑飞雪,女, 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霞浦县作家协会副主席。致力于散文创作。作品发表于《福建文学》《福建日报》《延安文学》《北方文学》《散文选刊》《散文百家》《雨花》《青年文学家》《华夏散文》《大艺》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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