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最理想的生存方式:处境艰难,但依然心怀梦想
(续上)金媛这番话不禁让我想起两年前见过的有贺浩一。这位曾任山梨县中日友好协会会长的日本八旬老人对中国非常友好,虽然我不懂日语,无法直接交流,但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我看出他的开朗、幽默和执着之外的灵活。他种花桃,却能卖出当地最贵的桃价格。预售,会员,还出售一种能把剩饭剩菜变成肥料的机器,这些绝不是普通果农能干成的事情。但他又称不上是专家,其专业修养在我深层次的质问下显得捉襟见肘。如果按照中国人的成功学评价,他也称不上是一位成功人士,但无论是黄伟还是金媛,都对这位老人尊崇有加。
我好奇地问金媛:“有贺老师在你心中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形象?”“像父亲,也像朋友。”金媛对我说:“跟他在一起,什么都能聊。有时候当自己遇到不愉快的事情,跟他聊了以后,他会让你豁然开朗。虽然有贺老师在当地算不上有钱人,但是他活得非常有正能量,朋友也很多,而且个个都是能说到一些话、做到一些事和帮到一些人。”“黄总,有贺老师的形象符不符合你未来的个人定位?”我认真地问黄伟,不再学着金媛称“老哈”。“应该说是蛮符合的。”黄伟点头说:“虽然有贺现在已经80多岁了,还患有尿毒症,每天都要自己插管子做透析,但是他依然活得很开朗。他经常跟我开玩笑说,说不定明天我就死了,但死之前我是有梦想的,有了梦想我就会很快乐。”
黄伟想了想,说:“我觉得自己的人格魅力肯定还没有达到他那种境界,他给人的感觉就是靠谱,特别的靠谱,只要是他说的事、介绍的人基本上是没有错的。而且他的人脉关系很广,连笛吹市的市长他都能接触得到。而对我个人来说,原来政府这边我根本就接触不到,从去年起,这方面才有所改善,这对我来说是很有意义的。”“从去年到现在,你觉得累吗?”我想起年初有次我想约他去浙江看一果园,结果他回复说怕领导忽然光临,只能守在自家果园。我大吃一惊,这种“癞皮狗”式的人脉关系于人生又有何意义呢?“人是比较累,但我觉得蛮开心的。”黄伟说:“给领导的感觉也是一点点在变化,今天搭个接待室,明天铺上草坪,环境变得干干净净的……”
我今年是第一次到哈玛匠果园,与去年最大的不同就是黄伟说的接待室和周边的草坪,加上他本身就很在意果园的垃圾清理,所以环境愈发变得整洁有序,符合领导的口味。“这些改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领导要求的?”我指了指四周的草坪。这种改造在我心目中其实已经丧失了田园该有的野趣。“自己。”黄伟不明就里,依然自豪地说:“因为领导经常来,我肯定要给领导看到自己的一些心意嘛。”我在体制内工作了20余年,见识过农业企业请客吃饭、喝酒唱歌的心意,却没有见过像黄伟这番用心良苦,我苦笑道:“你现在是围绕领导在工作,看领导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也不是。”黄伟否认道:“不光是领导,现在基本上每天都会有人来参观。本来我是每天默默地跟着工人一起干活,现在干活的时间少了,接待的时间多了。”“会烦吗?”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天天迎来客往的热闹场景。“不烦。”黄伟接道:“人家过来参观,我跟人家介绍,人家愿意听,这对我来说是有……”“成就感。”我猜出他想表达的词语,并指了指墙上竖立着的一块曾被我不屑一顾的牌匾(上海市农业科学院颁发的“乡村振兴科技支撑行动”),“这对你来说,也是一种肯定。”
“对!”黄伟点了点头,“因为这是我从事农业10年来获得的第一块牌子。”“第一份荣誉是清扬老师你颁发的,虽然我没有摆出来,但对我们来说,你就相当于精神领袖,说话也不是一本正经的,什么玩笑也能开,会说很多道理让我们自己去悟。你可能自己不知道,很多人都想认识你,想请你去他的果园看一下,像这样的人生就有意义。”黄伟恭维道。“新园子打算怎么规划?”我话题拉回到如何填补农业大坑的现实问题上。“前几次和有贺先生通电话时,他总说自己的身体一直不佳,万一他完不成自己的梦想,让我来继续。”黄伟又提到梦想,还是他的农业启蒙老师的梦想。
有贺浩一的梦想就是打造全世界品种最多的花桃园,我在那里还看到了很多来自中国的花桃品种和特异品种,包括桃祖宗——西藏林芝的光核桃。“对,新园子靠马路这边有20亩地属于复耕地,毗邻华为,我想做成一个花桃园。”黄伟信心满满地说:“这20亩地我准备打造成一个公园,对外开放,让领导、市民包括学生,都能走得进来。我觉得一个果园做得好坏还是要靠人气,一旦打造成非常漂亮的网红打卡点,我就不怕没有钱,人气到了,财气就到了。另外60亩地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问题。”
“这60亩地要种几个品种?”我再问道。黄伟在老果园的经营中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品种太多,60亩地,种了70多个桃品种和30多个葡萄品种,活生生地把一个郊区果园做成一个日本果树品种的资源圃,根本无法实行商品化生产。“不多,最多六七个品种,桃子从6、7、8、9月各安排一个品种,葡萄选择'黑皇’'天狼’'阳光玫瑰’等品种,一个好品种种上5~10亩。”黄伟说:“现在我的问题还是产量不够,尤其是去年感到压力大,好多领导来,没产品。”“还是采用日本这种大树冠稀植模式吗?”我明知故问。黄伟在日子生活工作了很多年,性格上已经完全同化,我们戏称为“方脑袋”,想改变他的理念是非常难的。
“现在大专家都在推广宽行密植的种植模式,但上海做不了,因为都是小果园。我觉得在上海只能靠品质,只能在精细化上下功夫,才能跟别人竞争。虽然清扬老师你一直说水果不靠谱,但我觉得起码能做到相对靠谱。像去年梅雨季节过后,我这里的桃还是很受欢迎的……”“除了卖水果外,还有其他盈利点吗?”我打断了他的黄婆式自卖自夸,与水果相比,我更关注他的“别有用心”。“当然有。”黄伟列举了从苗木到技术服务,一直到会所式的餐饮服务等一系列盈利点。
其实从一开始,他对哈玛匠果园的定位就是示范园,期望在新品种苗木的推广中能获得好的经济回报,只是因为在推广上沿用日本水果的精品理念,产能不足,定价太高,品种又不分主次,导致多年来一直未打开局面,以至于我吐槽他应该退出果苗界,逼迫他改变思路。“你怎么看老哈所讲的盈利点?”我又把注意力转向金媛,想听听这位在默默支持的贤内助的看法。“其实说赚钱吧!”金媛看了看我,把原本可以说得更高大上的语句又咽了回去,“当然,投资肯定以赚钱为目的,但是你说赚多少钱是个够?我觉得首先要把果园打造得更加漂亮,把人气聚起来;接下来就像老哈说的,人气到了,财气也到了。在销售方面我觉得问题倒不大,毕竟我们现在的销售还是供不应求的。”
“其他盈利点,我觉得是……应该请专业的团队来做可能更合适,他的精力已经不行了。”金媛望了望黄伟日渐增多的白发,眼神中充满了心疼和爱意。望着这对喜欢撒狗粮的老夫老妻,我不禁感慨万分。这两年来,我是以近于冰冷的理智在寻找果园的盈利之道,拒绝情怀,拒绝梦想。但当我差不多找齐了这个行业所有的盈利关键词依然无能无力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要在这个行业中生存,除了必要的盈利方式,更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支撑。就像官媒这些年强调的要推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协调发展的主旋律一样,这个苦逼的行业不是没资格谈情怀、谈梦想,而是更需要这些精神层次的获得来支撑前行的方向。我瞬间理解了黄伟等人为什么如此渴望得到领导的认可,可能再过几年,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把堆积如山的牌匾束之高阁,也会为应接不暇的来客感到心烦,但对现在的他来说,这些来自官方的肯定就如同他妻子的关爱一样,支撑着他奔向梦想的未来。
从这个角度来讲,他应该是开心的,就像他的未来定位——有贺先生一样,虽然80多岁,疾病缠身,但依然心怀梦想,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