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物身边走过是何等幸运
从万物身边走过是何等幸运
——读王族《神的自留地》
赵航
翻开王族的散文集《神的自留地》,水、树、草、山、雪、风、雨、歌、路、阳光、石头、器具……这些生命的元素,这些大千世界的组成者、合唱者,这些人类命运共同体,皆蜂拥至前;这些名词的背后坐着一些故事,一些陌生的人。
而陌生,强化着阅读的乐趣。
等看完全书,脑海里却响起了诗人笨水的诗句:
要学会跟马和骆驼说话,当自己是一匹马
要学会跟石头说话,当自己是一块石头
还要抬头,学会跟星星说话
潜藏在生命深处的水
作为读者,最幸福的阅读就是,藉由一个词语,一段画面描写,一个故事,一段哲思,所有积蓄的经验得以调动,想象抟扶摇而上,那扇久藏于心灵深处的思考之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新鲜的、灿烂的境界迎面而来……
在《那不是野草》中,作者写了自己的一次奇遇。
“我”与同伴在高原迷了路,因为焦渴而疯狂找水。在意志快要崩溃时,突然发现了几根野草。在那以骇人的宽广呈现着死寂和恐怖的高原上,几根野草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呢?两人大力向野䓍根下挖去。
降一场大雪,水龙头被冻住了,战士们便点火去烧,很快,水龙头就化冻了,水哗哗哗地流了出来。那匹马看见水龙头里流出的水,突然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冲出院子,奔向茫茫雪野深处。它又走了。
好几年过去了,直到现在,它再也没有回来。(《无声离去》)
这匹马曾为战士拉过水。连队里安了自来水,马的心被水龙头烫伤。它离“家”出走,一去两年。当它狼狈落魄地回到连队,所有人都以为它是“倦鸟归巢”,再也不会离开,但它却出人意料,再次出走。水龙头是它的敌人。
这孤独的马儿,这倔强的马儿,这不知妥协的马儿。
它的出走,显得既悲壮又悲情。第一次自我放逐,需要极大的勇气,第二次自我放逐,需要更大的勇气。
说起这匹奇怪的马,“性格决定命运”也许是一种合理的解释。它丝毫不迁就,不妥协,也不凑和。当它发现,水龙头并没有消失,它再也回不到从前时,它选择了离开。很难说,这是一个好的还是一个坏的选择。逃离一个有水龙头的世界,就是逃离一个新事物坚牢存在的世界,逃离一个自己无法改变的世界。
一个缺少象征、联想单一的文字世界,是没有吸引力的。文中水龙头的象征意义并不难懂,难的是,我们如何认出自己身边的“水龙头”,并与之和谐共处,而非誓不两立;或者在感觉受到挤压时,重建自己的精神世界。
王族这本散文集之所以耐看,是因为他写出了物的丰富性,而我们被牵引着,思维无限延伸出去,比如被这匹马的“无声离去”震撼,思绪纷飞。
马再度离开,依然是自我较劲的结果。逼走它的,并不是水龙头,而是它自己。因为无法改变现实,重新回到拉水的岗位,它的自我价值感便支离破碎,难以复原。它走得极为坚决,极为认真。短暂归来与长久离去之间,是无法清除的内心障碍,无法克服的自我否认,也是一种绝不妥协的倔强。这哪里仅仅是一匹马的故事。
为了某种安逸,选择苟且与妥协,这是生命必须承受之轻。
看到这样一匹不愿苟且的马,我怎么敢炫耀自己的务实,将苟且说成英明?
“他们与一块土地融得如此深”
在《神的自留地》里,有许多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背靠胡杨、低着头抽莫合烟的老人,从各自家门的厚雪中掏出雪洞开怀对饮的白哈巴村民,洗去自己留在石头上的脚印的名叫龙达的女人,任由手在滴血为月光下的河流所痴迷的牧民,在桑皮纸上写下了一生的墨玉桑皮纸传承人吐尔迪老人,把阳光一点一点缝进一只靴子里的老妇人……
看过他们的故事后,只能像王族一样感叹:他们与一块土地融得如此深。正如作者的发现,即使是在风沙中唱歌前行这样令人不可思议的举动,也并非是对抗大自然的一种方法,而是他们的一种生存方式。
这些人的精神世界中最朴素、最温厚的元素,深深地打动了我。
简单与纯粹是他们的生活美学,更是他们的现实处境,当现代文明开始冲击古老的游牧生活,他们仿佛仍然生活于一片净土,自觉地充当着自然伦理的维护者,虔诚与敬畏一派天然,如云出岫。或许是被请进了文字的缘故,他们身上的某些精神特质以草原、戈壁、沙漠为背景,更显得纯净,像一个发光点,使阅读时光变得温软而动人。
《守望岩画》中的老人,在我看来,是一个传奇。他让我联想到王族动物故事中的那只雪豹——被猎人围困后之后,纵身跳入悬崖的决绝。
只是老人的决绝,更令人意外,除了震撼,还有深深的不解。但我并不怀疑其真实性,在新疆这块广袤神秘的土地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极致是存在的,它配得上这块土地的辽阔、厚重与纯粹。
老人在一条峡谷的山崖上发现了岩画,那是一幅古时游牧民迁徙图。他为此着了迷,将岩画下的凹穴当成了家,天天望着岩画出神。仿佛那是他的盐,他精神的水源地。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面对人们好奇的询问,他一言不发。当历史考察队进驻岩画壁下开始论证时,他也不说一句话。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天晚上,狂风大作,大家抱头躲在帐篷里挨着时间。后来帐篷开始飘摇,大家赶紧出去保护帐篷,却见老人已抱来几块大石头压在帐篷四角。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早上,大家惊异地发现,老人正在将石头搬往原处。他搬得很吃力,但脸上却布满不亦乐乎的神情。大家问他为何如此,他依然不答,等搬完了才说了一句话:“石头也有家。”(《守望岩画》)
这是一个多么怪异的人啊。
岩画终于成了当地旅游部门的保护对象。出山入山看岩画需要办理相关手续。老人被要求搬离。他再也不能和岩画朝夕相对了。
有好多天,他望着山峰满脸痴呆。他去找管理人员,要求看最后一次岩画,被准许后,他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他看着看着,脸上就挂满了泪水。过了很长时间,管理员进去看,他已撞岩而亡。他终于又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了。(《守望岩画》)
王族引用了昌耀先生的两句诗:前方灶头/有我的黄铜茶炊
耐人寻味。
老人也算是传奇了。是我无法理解的传奇,是让我感觉难过的传奇。我对自己的不理解,感到一丝羞赧。但我还是希望世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传奇。
世有殉情者,有殉道者,老人属于哪一种?
老人对岩画的爱,可用生命为祭。之于岩画,他的精神世界有多丰饶,他的现实人生就有多荒芜。而他终究在意的是一个有精神可寄的世界,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无法揣测,只是在想,执着的尽头,到底是精神的光明,还是生命的死地?也许,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从来都是一个纯粹的、完满的结局。
作者:赵航, 新疆作协会员。作品发于《西部》《绿洲》《准噶尔文丛》《法治人生》《新疆日报》《兵团日报》《奎屯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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