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中 5·知行合一》译文
答顾东桥书
顾东桥(公元1476——1545年),名鳞,字华玉,号东桥。江 苏江 宁人。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擅写诗,见《明史》卷二八六。 钱德洪的序是《答人论学书》,而《陰陽全书》则用《答顾东桥书》。日本有人解释说,当时顾东桥健在,此书传播恐怕有损他的面子。
来信写道:“近代的学者,只重视外在的知识和学问,往往忽略了内在的道德修养,虽广博却不得要领。因此,你着重提倡'诚意’,借以针砭病入膏肓的学子,其价值不可估量!” 你能如此洞察时弊,又准备如何去拯治呢?当然,我的思想你已一语道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关于诚意的主张,原本为圣学教人用功的首要大事,但近代学者却把它看成低下的事情,所以,我才把诚意表现出来,并不是我个人独自倡明的。
来信写道:“但恐立论过高,用功过捷,后学门生递相师传,因而产生谬误,不免堕入佛教明心见性、定慧见悟的机关,您的主张难怪被世人怀疑。”
我的格物、致知、诚意、正身的观点,是针对学者的本心与日常处事中,体会研究、躬身力行、实地用功,这需要经历多少阶段,包含多少积累呀!这正好与空虚、顿悟的观点相反。听到此说的人,有的根本就没有想成圣人的志向,又没有仔细考察其中的详情,所以才产生怀疑,也不足为怪。象你这样聪明之人,本当一说即明,却也认为立论过高,用功过捷,是怎么回事呢?
来信写道:“所谓知行并进,不应区分先后,这也就是《中庸》提到的'尊德性’和'道问学’功夫,是互相存养,互相促进,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但是,功夫的顺序,不能没有先后之分。例如,知食才吃,知汤才饮,知衣才穿,知路才行,还没见过没有这个物就先有这个事的情况。这也有毫厘瞬间的差别,并不是说,非等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实行。”
既然讲“互相存养,互相促进,内外本末,一以贯乏’,那么知行并进的主张也应毫无疑问。又讲“功夫的顺序,不能没有先后之分”,这岂不是自相矛盾?知食才吃等例子,更是浅显易懂。但你被现在的观点蒙蔽了,自然不能有所省察。人定有想吃的心,之后才能知食。想吃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开始。食物味道的好坏,必然放入口中才能知道,哪有未入口就能知道食物味道的好坏之理呢?必有想行走的心,然后才知路,想行走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开始。路途的坎坷曲折,需要亲身经历才能知道,哪有未等亲身经历就先知道路途的坎坷曲折呢?知汤才饮,知衣才穿,依次类推,均无可疑。若如你所说,就正是不见这个物就先有这个事了。你又讲:“这也有毫厘瞬间的差别,并不是说,非等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实行”,这种说法也是省察不够精确。但是,即使如你所说的那样,知行合一的主张,也肯定断然不可怀疑了。
来信写道:“真知即为能够去行,不行不足以称知。这是向学者指出的切实方法,如果要求学者务必躬身实行也可作如是说。但是,若真的认为行即知,只怕学者就会专求本心,从而遗忘了事物之理。这样,肯定有偏颇而不通达之处,岂是圣门知行并进的一成不变之方法呢?”
知的确切笃实处即为行,行的明觉精察处即为知。知行的工夫,本不能分离。只因后世学者把知行分为两部分下功夫,遗弃了知行的本体,因此才有知行合一齐头并进的主张。真知即为能够去行,不行不足以称知。犹如来信所讲,知食才吃等例子也可说明,这一点在前面已简要谈到了。这虽然是为了挽救时弊而提出来的,然而,知行的本体本亦如此,并非用己意来抑扬其间,胡 乱提出观点,以求一时的效用。专求本心,遗弃物理,这就是失去了本心。因为物理不在我心之外,在我心之外去寻求物理,也就是没有物理了。遗弃物理反求我心,我心又是什么呢?
心的体是性,性即理。因此,有孝敬双亲的心,就有孝敬的理;没有孝敬双亲的心,也就没有孝敬的理。有忠诚国君的心,就有忠诚的理;没有忠诚国君的心,也就没有忠诚的理。理岂能在我心之外?朱熹说:“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他把心与理一分一合来讲,不免启示学者把心理当两物来看待。所以,后世方有专求本心而遗弃物理的弊端。正因为不知心就是理,去心外寻求事物之理,才有偏颇而不通达的地方。亦即告子为什么说义在心外,而孟子认为告子不理解义的原因。
心唯一个,就心的全体的恻恒而言,即称为仁;就心的合理处而言,即称为义;就心的有条理而言,即称为理。不可在心外寻求仁,不可在心外寻求义,怎么可以在心外寻求理呢?去心外求理,就是把知行当作两回事。在我心中求理,正是圣门知行合一的主张,对此,你认为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怀疑?
来信写道:“先生在对《大学》旧本进行注解时认为,致知是获得本体的知,这与孟子尽心的主旨固然相符。但朱熹也用虚灵知觉来指人心的全体,而他认为,尽心是因为知性,致知依赖于格物。” 尽心是因为知性,致知依赖于格物,这句话是正确的。然而,仔细推敲你话中的意思,你这样说,是因为还未理解我所说的致知。朱熹说“尽心、知性、知天”是格物、致知;“存心、养性、事天”是诚意,正心、修身;“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知的终至、仁的尽头,是圣人的事情。我的看法,与朱熹正好相反。“尽心、知性、知天”即为生知安行,是圣人的事情;“存心、养性、事天”,即为学知利行,是贤人的事情;“夭寿不二,修身以俟”即为困知勉行,是学者的事情。怎能只认为“尽心知性”是知,“存心养性”是行呢?你开始听这话,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是,此处不可置疑,且待我一一解释明白。心的本体是性,性的本源是天。能尽自己的心,也就是能尽自己的性。《中庸》中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说:“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这些唯有圣人能做到。因而说,这是生知安行,是圣人的事情。需要存养心,是因为不能尽心,因此必须有存养的功夫,必须是存养了很长时间,到了不需再存养而自然无时不存养的时候,方可说是尽心。“知天”的知,如同“知州”、“知县”的知。知州,那么,一个州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县,那么,一个县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天”,就是与天合而为一。“事天”就好比儿女侍奉父母,大臣侍奉君主,还是把人与天分开为二了。天给予我的,是心,是性。
我只能保留而不能遗失,只敢养护而不敢伤害,犹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一般。所以说,学知利行,是贤人的事情。“夭寿不二”的问题与存养心的人又有区别。存养心的人,虽然不能穷尽自己的心,但他已经一心向善。有时失去了本心在所难免,只要加以存养就行了。
现今要求人不论夭寿始终如一,这依然是将夭寿一分为二。用夭寿把心分为二,是由于他向善的心不能专一,连存养都谈不上,尽心又从何说起?现今要求人不要因为夭寿而改变行善的心,这好比说死生夭寿都是命,我只要一心向善,修养自身借以等待天命而已。这主要是由于他平素不知道有天命。事天虽是把人和天分开为二,但已真正知道了天命之所在,人只要恭敬地顺应天就够了。说到等待天命,就是还不能真正知道天命之所在,还在等待,所以说“所以立命”。立是“创立”的立,宛如“立德”、“立言”、“立功”的立。大凡说立,均为从前没有,现在才建立的意思,亦即孔子所谓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因此说,困知勉行,是学者的事情。如今把“尽心、知性、知天”看成格物致知,使刚学的人不能不分散他的心,就马上督促他去做圣人做的生知安行的事情。这如同捕风捉影,使人茫然不知所措。这岂能避免“率天下而路”的后果呢?现在,致知格物的弊端,已明显看见了。你所讲的重视外在知识而忽略内在修养,虽知识广博却不得要领,这怎么就不是错误呢?
这正是做学问的关键之处,此处一出差错,就会无处不出差错。这正是我之所以甘冒天下之非议与嘲讽,不顾身陷罪戮,仍唠叨不停的原因。
来信写道:“闻听先生对学生讲过,即物穷理也是玩物丧志。又将朱熹关于厌繁就约、涵养本原学说的几封信取出来,一一拿给学生看,并把这些称为朱熹的晚年定论,只怕事实不是如此。”
朱熹所谓的格物,就是指在事物中穷究事物的理。即物穷理,是从各种事物中寻求其原本的理。这是用我的心到各种事物中去求理,如此就把心与理分开为二了。在事物中求理,好比在父母那里求孝的理。在父母那里求孝的理,那么,孝的理究竟是在我的心中,还是在父母的身上呢?如果真在父母身上,那么,父母去世后,孝的理在我心中不就消失了?看见孩子落在井中,必有恻隐的理。这个理到底是在孩子身上,还是在我内心的良知上呢?或许不能跟着孩子跳入井中,或许可以伸手来援救,这都是所说的理。这个理到底是在孩子身上,还是处于我内心的良知呢?从这个例子中可以看出,各种事物的理都是这样。由此可知,把心与理一分为二是错误的。把心与理分开为二,是告子以义为外的主张,正是孟子竭力反对的。重视外在知识而忽略内心修养,知识广博却不得要领,既然你已明白这些,它到底该怎么说?讲它玩物丧志还认为有什么不正确之处?我讲的致知格物,是将我心的良知推致到各种事物上。我心的良知,也就是所说的天理,把我心良知的天理推致到各种事物上,那么,各种事物都能得到理了。推致我心的良知,即为致知。各种事物都得到理,即为格物。这是把心与理合而为一。将心与理合二为一,那么,前面我所讲的和《朱子晚年定论》,均可不言而喻了。
来信写道:“人之心体,原来没有不明的。但受了气的束缚和物的蒙蔽,不昏暗的就很少有了。若非通过学、问、思、辨来深谙天下之理,那么,善恶的起因,真伪的分别,就不能知晓,就会肆意放纵,它所产生的危害将不可言表。”
这番话给人的感觉是,“似是而非”。这是因袭从前的错误说法,此处不可不辨明。学、问、思、辨、行,均为所谓的学,少有学而不行的。例如学孝,就必须服侍赡养,躬行孝道,然后才为学。岂能只凭口说舌谈就可以称学孝呢?学射箭就必须张弓搭箭,拉满弓以命中目标。学写字,就必须备好笔墨纸砚。天下所有的学,没有不去行就称为学的。所以当学的开始,就已经是行了。笃,就是敦厚笃信的意思。说已经去行了,就是切实行连续的工夫。学必有所疑,有疑就有问,问就是学,就是行。问不能无所疑,有疑就有思。思就是学,就是行。思不能无所疑,有疑就有辨。辨就是学,就是行。辨已明,思已慎,问已审,学已能,还在连续用功,这就叫做笃行。并不是说在学、问、思辨之后,才肯着手去行。因此,针对能做成事而言,为学;针对解除困惑而言,为问;针对通晓事物的道理而言,为思;针对精细考察而言,为辨;针对踏踏实实地做而言,为行。分析它们的功用,有五个方面;综合它们所干的事,唯有一件。我的心理统一为本体、知行并进是功夫的观点,此处正是我不同于朱熹的现点的地方。如今,你只举出学、问、思、辨来穷究天下之理,却不讲笃行,这样反以学、问、思、辨为知,而穷理则没有行了。天下岂有不行而学的?岂有不行就可以称为穷究天理的?程颢说:“只穷理,便尽性至命。”因此,必须行仁达到仁的极限,之后才能说穷尽了仁的理;行义达到义的极限,之后才能说穷尽了义的理。行仁达到仁的极限;就能尽仁的性,行义达到义的极限,就能尽义的性。学已经能穷理到极限,却还未落实到行动之中,天下岂有这种情况?由此可知,不行不可以看成学,不行不可以看成穷究天理。知行是合一并进,再不能把它们分为两件事了。万事万物的理,不在我心外。而非要说穷尽天下的理,这大概是认为我心的良知不足,而非要向外广求天下的事物,以弥补心的不足。这仍然是把心与理分而为二了。学、问、思、辨、笃行的功夫,虽有人资质低下,要付出比别人多百倍的艰苦努力,但当到了尽性知天这一功夫的极限,也不过是尽我的良知罢了。良知以外,还能再加分毫吗?现在,一定要说穷尽天下的理而不知返回到内心寻求,那么,你所说的善恶的起困、真伪的分别,摒除了我心的良知,又将如何体察呢?你所说的气的束缚与物的蒙蔽,正是被“穷天下之理”束缚和蒙蔽罢了。今天,要剔除这一毛病,不知在内心做功,却想向外寻求,如同眼睛看不清,不去服药调理来治疗眼疾,反而到身外盲目地寻找光亮,试问,光亮如何能找到?肆意放纵的坏处,也是因为不能在人心良知上仔细究察天理。这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问题,不得不辨别清楚。你不要认为我讲的太严厉,太刻薄了。
来信写道:“先生,您教导学生去致知、明德,却劝诫他们不要即物穷理,假若让懵懂的人深居端坐,不听教导和劝诫,就能够有知识,有德行吗?即使他静中有觉,对本性微有体悟,难道他真能知晓古今,通达事变,在国家需要时派上用场吗?您说:'知是意的体,物是意的用’,'格物的格,有如格君心之非的格’。此话虽有超悟,有独到不落俗套之处,但恐与道不能一致。”
我说格物致知,正是为了穷尽天理,并没有告诫别人去穷尽天理,而让他深居端坐,一无所事。若把即物穷理讲成是如前所述,重视外在知识,忽略内心修养,那也是错误的。懵懂之人,果真能在事物中省察人心的天理,发现本有的良知,那么,愚蠢变得聪明,柔弱变得刚强。最终,他就能立大本,行大道,九经之类,就能一以贯之而无遗漏,怎么还会忧虑没有实际用处呢?那些只谈空虚寂静的人,正由于不能在事物中省察人心的天理,以发现本有的良知,因而抛弃了伦理,并以寂灭虚无为平常。所以,它不能治理好家庭、国家及天下。哪个说圣人的穷理尽性也有这一弊端呢?心为身的主宰,而心的虚灵明觉,即为它本身所具有的良知。虚灵明觉的良知困惑应而动,就为意。先有知后才有意,没有知也就没有意。知能说不是意的本体吗?意的作用,必有相应的物。物,亦即事。例如,意用于事亲,事亲就是一物;意用于治民,治民就是一物;意用于读书,读书就是一物;意用于断案,断案就是一物。只要是意作用的地方,总会有物存在。有这个意,就有这个物。没有这个意,也就没有这个物。物难道不是意的作用吗?“格”的意思,有作“至”解的。比如“格于文祖”、“有苗来格”,需用“至”来解。然而,到文祖庙前祭祀,必须纯孝虔敬,对人间和陰府的理,无一不晓,然后才为格。苗人的愚钝,只有先实施礼乐教化,然后才能格,因此格也有“正”的意思。例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的“格”,都是纠正不正以达到正的意思,此处就不能用“至”来解释了。《大学》中的“格物”,怎么知道不能用“正”而非得用“至”来解释呢?若用“至”的意思,必说“穷至事物之理”,然后这种解释方通。但如此一来,功夫的关键全在“穷”字上,用功的对象,全在“理”字上。如果前面删去“穷”,后面删掉“理”,直接说致知在至物,能通吗?“穷理尽性”是圣人早有的教诲,在《易经·系辞》中可以看到。若格物真为穷尽天理,那么,圣人为什么不直接说“致知在穷理”,而一定要来一个转折,使语意不完整,导致后来的弊端呢?《大学》的“格物”,和《易经·系辞》的“穷理”大义虽近,但还有微妙的区别。穷理,囊括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之功,所以,说穷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功夫全含在其中了;说格物,就必须再说致知、诚意、正心,然后格物的功夫才会完整而严密。如今片面地举出格物,说这就是穷理,这只把穷理看成知,而认为格物没有包括行。如此不但不能理解格物的本义,连穷理的意思也歪曲了。后世的学问,之所以把知行分成前后两截,使知行愈加支离破碎,而圣学日益残缺暗淡,其根源正在此处。你大约也因袭了这一主张,认为我的观点与道不相一致,如此也不足为怪了。
来信写道:“先生,您说所谓致知的功夫,就是怎样让父母冬暖夏凉,怎样奉养正恰,亦即诚意,不是别有所谓的格物,这只怕也不甚正确。”
你这是在用自己的意思来猜度我的想法,我并未向你如此说过,若真如你所言,又怎能说得过去?我认为,让父母冬暖夏凉、奉养正恰,并且在做的时候感到满意,没有违背自己,如此才叫诚意。知道如何做到冬暖夏凉,知道如何奉养正恰,这只是所说的知,而非致知。必须正确运用关于冬暖夏凉的知识,切实做到了冬暖夏凉;运用关于奉养正恰的知识,切实做到了奉养正恰,这才叫做致知。冬暖夏凉、奉养正恰之类的事,就是所说的物,并不是格物。对于冬暖夏凉的事,完全依照良知所知道的技巧去实行,没有分毫不足。这才能称为格物。冬暖夏凉,这个物“格”了,然后方知冬暖夏凉的良知才算是“致”了;奉养正恰,这个物“格”了,然后方知奉养正恰的良知才算是“致”了。因此,《大学》才说:“格物而后知至。”致那个知道冬暖夏凉的良知,尔后冬暖夏凉的意才能诚;致那个知道奉养正恰的良知,尔后奉养正恰的意才能诚。因此,《大学》又说:“知至而后意诚。”以上这些就是我对诚意、致知、格物的阐释。你再深入地思考一下,就不会有所疑问了。
来信写道:“大的方面的道,人容易理解,所说的良知良能,愚夫笨妇也能懂得。至于那些细节、条目的随时变化,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精微处,必须等学过之后才能明白。如今要在温 清定省上说孝,谁人不知?至于舜未向父禀报而娶妻,武王未葬文王而伐纣,曾子养志而曾元养口,小杖承受而大杖逃跑,割股肉而治父母的病,为亲人守丧三年,等等事情,在正常与变化、过分与不及之间,必须要讨论一个是非准则,以此作为处理事情的依据。 然后人的心体方不被蒙蔽, 遇事才不出差错。 ”
道的大的方面容易理解,这种认为是正确的。只是后世的学者疏忽了那容易理解的道而不去遵循,却把难以明白的作为学问,这正是“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孟子说过:“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在良知良能方面,愚夫笨妇与圣人一般。但唯圣人能致良知,愚夫笨妇则不然。这正是二者的区别。细节,条目的随时变化,岂能瞒得了圣人?只是圣人不在这上面大作文章。圣人所谓的学问,正是仅去致其良知以精察心中之天理,这与后世所谓的学问大相径庭。你还没有去致良知,而在那里慌张地担心这些小问题,这就是把难以理解的作为学问的弊端。良知良能与细节条目随时变化的关系,犹如规矩尺度与方圆长短的关系。细节条目随时变化的不可测定,犹如方圆长短的不可穷尽。因此,规矩一旦确立,方圆与否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方圆也就不可胜用;尺度一旦制定,长短与否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长短也就不可胜用;良知能够“致”了,细节、条目的随时变化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细节、条目的随时变化也就能应付自如了。毫厘之差所导致的千里之谬,不在我心良知的细微处研究,又在什么地方用功呢?这如同不用规矩却要确定天下的方圆,不用尺度却要穷尽天下的长短,我只会看到他破绽百出,劳而无功的结果。你讲在温 清定省上说孝,谁都知晓,但真能致其知的人太少了。若说大略地知晓温 清定省的礼仪,便说能致良知,那么,只要是知道君主应该仁的人,都可说他能致其仁的知,知道臣属应尽忠的人,都可说他能致其忠的知,那么,天下谁人不是致知的人?由此可知,致知必须显现在行上,而不行就不是致知,这是最明白不过的人。知行合一的本体,不是更清楚了吗?舜不禀报父亲而娶妻,难道是在舜之前就有了不告而娶的先例作为标准,因而使他参考了什么典籍,向别人作了请教,才这样做的呢?还是舜依据自心的一念良知,审度轻重后,无奈才这样做的呢?武王不葬文王而讨商,难道是在武王之前就有了不葬而兴师的先例作为标准,因而使他参考了什么典籍,向别人作了请教,才这样做的呢?还是武王依据自心的一念良知,审度轻重后,无奈才这样做的呢?如果舜不是真的担心没有后代,武王不是真心拯救百姓,那么,舜不禀报父亲而娶妻,武王不葬文王而兴师,就是最大的不孝和不忠。后世的人不肯尽力致良知,不在处理事物时细察义理,反而去空谈一些反常的事,一口咬死这些才是处理事情的根据,以求遇事没有闪失,如此就离题万里了。其它几点,都可依此而类推。因此,古人有关致知的学问,从中就会完全明白了。
来信写道:“先生,您认为《大学》的格物,唯求本心,这还可牵强附会。至于《六经》、《四书》所讲的多闻多见、多知前人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 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如此等等,都清楚表明要在处事中求取,在论辨中获得。功夫的节目、顺序是不可紊乱的。”
有关格物的内涵,前文已作了详细阐述。“牵强附会”的批评,已不必再多作解释。至于说到多闻多见之类,都是孔子针对子张而说。子张好高骛远,认为唯多闻多见才是学问,而不能反求内心以存疑惑,所以,他的言行难免有埋怨和悔恨,而所谓的见闻正好滋长了他好高骛远的缺点。孔子说这番话并不是教导子张去多闻多见,而是为了纠正他那要多闻多见的缺点。孔圣人曾说过:“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
这句话与孟子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意思相近。这些正表明人的德行的良知并不来自于多见多闻。至于“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就是只寻求见闻上的细枝末节,已落入第二义了。因此孔子说是“知之次也”。把见闻方面的知作为次要学问,那么,所谓的主要学问是指什么?从此处,对圣人致知用力的地方我们可以完全窥见了。孔子对子贡说:“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非也,予一以贯之。”若知真在于多学多记,那么,孔子为什么要用这一谬论来欺骗子贡呢?“一以贯之”,不为致良知又为什么?《易经》上说:“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倘若以积累德性为目的,如许多知以前的言行,又何尝不是积累德性的事呢?此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好古敏求,就是热衷于古人的学问而勤劳迅捷地寻求我心的理。心即理。学,即学这个心。求,即求这个心。孟子讲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并不是如同后世之人,把广记博诵古人的言词当成好古,那仅为迫切追求功名利禄等外表的东西。关于博学审问,前文已讲得很是详细。温 故知新,朱熹也说是尊德性的范畴。德性岂能向外寻求?知新必经由温 故,温 故才可知新,这又可作为知行并非两回事的有力佐证。“博学而详说之”,是为了再返回到至约。若没有返回至约这一论点,那么,博学详说到底是指什么呢?舜的爱问好观察,也仅是用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使道心惟精惟一。道心,即为良知。君子的学问,什么时候离开处事、废弃论说呢?但处事和论说,都是知行合一的功夫,也正是要致其本心的良知,而不与世上那些只用口耳谈说为知的人相似,把知行当两回事看待,如此才真有节目先后可说。
来信写道:“杨朱和墨子的行仁义,乡愿的近乎忠信;尧舜及子之的禅让;汤武、项羽的放伐;周公、王莽及曹操的摄政,一概论之而没有佐证,又将何去何从?同时,对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都未曾鉴察区别,如果国家要修明堂、建辟雍(学校)、制历律、行封禅,又将有何益?所以《论语集注》中说道:'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共行事之实也。’这个可以当成定论了。”
你所讲的杨朱、墨子、乡愿、尧、舜、子之、商汤、武王、项羽、周公、王莽、曹操各自的区分,和前面说的舜与武王的情景大致可以类推,对于古今事变,你心存疑虑,前面在讲良知时,已经以规矩尺度作比而加以说明了,此处不再重述。至于说到修明堂、建学校之事,似应讲几句。然而,这些事情非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暂且就你所说加以辨析,或许能消除一点你的困惑。关于明堂与辟雍的记述,最早见于《吕氏春秋·月令》和汉代学者郑玄的注疏中,《六经》与《四书》中,还未曾作详细记载。岂不为吕不韦和汉代学者郑玄的知识,比夏商周三代的圣贤还要渊博?齐宣王时,明堂还有未毁掉的,可知,周幽王、周厉王时,周的明堂还完好无损。尧舜远古之时,用茅草盖房屋、垒土作台阶,明堂制度未必完善,但不因此而阻碍他们治理天下。周幽王、周厉王的明堂,依然是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的旧模样,但不能拯救周幽王和周厉王时的天下大乱。何也?这不是表明:能用怜恤他人的仁德之心来实施怜恤他人的仁政,即便是茅屋土阶,也仿佛明堂;周幽王、厉王的蛇蝎心肠来实施幽王、厉王的暴政,即便是明堂,也是暴政实施的场所。汉代,汉武帝重新探讨明堂之事;唐朝,武则天大建明堂,他们治理国政的效果又如何?君主建的学校称辟雍,诸侯建的学校称泮宫,均是根据地形而命名。但是,夏商周三代的学问,其是以讲明人伦为核心,至于是否类似壁环,是否建在泮水边,都无足重轻。孔老夫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须有中和之德。
只有以声为音律,以身为尺度的人,才有能力制礼作乐。诸如礼仪乐器的细节和技巧,则是乐工和祝史的工作。因此曾参说:“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主要是为了让人们把握时间;舜,“在璇玑玉衡”,主要是为了“以齐七政”。这些都是争取尽快地用仁爱百姓的心来施行养民的政策。
制定历法,掌握时令的根本,正是在于此。羲与和在历法数学方面的才华,皋陶和契不一定有。禹和稷也不一定有这方面的才华。尧舜的智能对事情并不能面面俱到,即使尧舜也不一定能从事羲和的工作。但是,到现在,依照羲和的方法世代修习 ,即便是曲知小慧之人,鄙陋的占卜之士,也可修订历法,占卜天像而不会有闪失。难道这是后代的曲知小慧之人反比尧舜、禹稷更能干吗?封禅之说更不可信。此是后代奸佞之徒为了讨好献媚,夸大其词,借以迷乱君心而浪费国力。这种欺天骗人、无耻之极的卑劣行径,君子不屑谈论。这也正是司马相如被后人耻笑的原因。然而,你则认为这是儒生应学的,只怕有欠考虑吧!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因为他生而知之,而朱熹在《论语集注》中引尹氏话说:“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若礼乐名物之类真与成圣的功夫相关,而圣人也须等学了之后才能知,那么,圣人也就不能说是生而知之了。圣人生而知之,是专就义理而言的,并不是从礼乐名物方面说的,那么,礼乐名物之类,亦与圣人毫无关系了。之所以说圣人是生而知之,仅指义理,而非指有关礼乐名物之类的知识;学而知之的人,也应该只是学这个义理罢了;困而知之的人,也应该只是在困难中学这个义理罢了。现在学者向圣人学习 ,对于圣人所知的,他们不去通过学习 而知晓,相反迫切地把圣人所不能知的来作为学问,这不是将向圣人学习 的方向给迷失了?所有这些论述,都是就你到困惑的地方加以阐释剖析,关于拔本塞源这一根本问题还未谈及。 不能让天下人理解拔本塞源的主张,那么,天下向圣人学习 的人,就会日益感到复杂,日益感到艰难,并将会渐渐伦为禽兽 夷狄,还满以为在修习 圣人的学问。不懂拔本塞源,即便一时理解我的主张,最终将是问题此起彼伏,疑惑接踵而至。我即使唠叨不停,甘冒一死,也丝毫不能拯救天下。圣人之心,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他看全天下之人,并无内外远近之别。只要是有血性的,都是他的兄弟儿女。圣人想让他们有安全感,并去教育他们,以实现他的万物一体的心愿。天下平常人的心,起初与圣人并无什么不同。他们只是被自我的私心迷惑,受到物欲的蒙蔽而间隔,公天下的大心变成为我的小心,通达的心变成有阻碍的心。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甚至有将自己的父子、兄弟当他人看待的。圣人为此深表忧虑,所以推广他天地万物一体的仁心来教育天下,让每个人都能克制私心,剔除蒙蔽,借以恢复人们原本共有的心体。圣人教育的重要内容就是尧舜所传授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教育的细枝末节就是舜命令契的五个方面,“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尧舜与夏商周三代,所教的、所学的只有这些。其时,人们没有不同的看法,户户没有不同的习惯,能自然做到这些的称圣,能努力做这些的称贤。违背这些的,即使聪明如丹朱,也为不肖。在街巷田野之中,并从事农工商的人,均纷纷学习 它,努力完善自己的德行。什么原因?因为他们没有纷繁的见闻、烦复的记诵、糜滥的词章及对功利的追求,而只让他们去孝敬父母,敬重兄长,诚实待友,籍以恢复心体中原本只有的,而这些是人性中固有的,并不是从外而借来的,又有谁不能做到?学校里所做的事,只是为了成就德行。
人的才能各异,有的擅长礼乐,有的擅长政教,有的擅长治理水土和种植,这就需要依据他们所成就的德行,也们在学校中进一步培养各自的才能。依据德行让他任职,并让他在这个职位上终生不再更改。作为领导,只需要让大家同心同德使天下人民安居乐业,注意他的才干是否称职,而不凭地位的贵贱来分重轻,不凭职业种类来分优劣。作为被任用的人,也只需同心同德,使天下的人民安居乐业,若自己的才能适宜,即便终生从事繁重的工作,也丝毫不感到辛苦,从事低贱琐碎的工作也不认为卑下。此时,全天下的人高兴快乐,和睦相处,亲如一家。其中资质较差的人,就安守从事农工商的本分,工作勤奋,彼此提供生活必需品,没有好高务外的念头。才能卓著的人,如皋、夔、稷、契等,就出仕当官,以发挥自己的才能。国事宛如家事,有的经营衣食,有的互通有无,有的制造器物,大家团 结合作、齐心协力,纷纷献计献策,以实现赡养父母、养育子女的愿望,深恐自己在做某一件事时有所怠慢,因而特别重视自己的职责。所以,稷勤勉地种庄稼,不因为不明教化而感到羞耻,把契的擅长教化,看成自己的擅长教化;夔主掌音乐,不因为不懂礼而感到羞耻,把伯夷通晓礼,看成自己能通晓礼。他们心地纯洁明亮,能够彻底实现万物一体达到仁的境界。因此,他们的胸怀宽广、志气通达,没有彼此的区分和物我的差别。例如人的身体,眼看、耳听、手拿、脚行,都是满足自身的需要,服务于自身的。眼睛不因没有耳朵的灵敏而感到可耻,但在耳朵听时,眼睛一定会辅助耳朵。脚不因没有手持的功能而感到可耻,但在手拿东西时,脚也必定向前进。由于人身无气周流充沛,血液畅通,即使小病和呼吸,感官也能感觉到,并有神奇的反应,其中有不可言喻之妙。之所以圣人的学问至简至易;易知易从;容易学会,容易成才,正是因为它把恢复心体所共同的义理当根本问题来抓,而非只注重有关知识技能方面的事情。
自夏商周三代之后,王道衰落而霸道盛行。孔子、孟子去世后,圣学颠覆而邪说横行,教的人不肯再教圣学,学的人不肯再学圣学。行霸道的人,窃得与先王相似的东西,借助外在的知识来满足私欲,天下的人竞相模仿他们,圣人之道因此被丛生的荆棘阻塞了。人与人之间彼此效法,每天所关心的只是富强的技巧、倾诈的陰谋和攻伐的战略。只要能够欺天骗人得到一时的好处,可以获取声名利益的方法,人人都去追逐。比如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种人,简直数不胜数。时间一长,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掠夺,祸患无穷,人与禽兽 夷狄几乎没有两样,霸术再也行不通了。此时,世上儒者感慨悲痛,他们搜寻从前圣王的典章制度,在焚书的灰烬中拾掇修补,其意图正是要恢复先王仁道。但是,距离圣学的时代太遥远,霸术的广泛流传已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即便是贤慧之人,也不免深受霸术的薰陶。如此,他们希望讲明修饰,以求在现实生活中重新发扬光大,但所作的努力反而增加了霸道的势力范围。相对来说,圣学的痕迹再也极难找到了。于是,产生了训诂学,为了名誉传播它;产生了记诵学,为了显示博学去谈论它;产生了词章学,为了华丽去夸大它。如此沸沸扬扬,竞相在天下争斗打闹,不知有多少人!面对万径千蹊,人们无所适从。世上的学者,如同走进了百戏同演的剧场,处处都是嬉戏跳跃、竞奇斗巧、争妍献笑之人,观者瞻前顾后,应接不暇,致使耳聋眼昏,神情恍惚,成天在那里胡 乱转悠,乐不知返。他们仿佛精神失常,连自己的家竟也不知在哪。其时,国之君也被这些主张弄得神魂颠倒,他们终生从事无益的虚文,自己到底说什么也一无所知。有时,虽有人觉得这些学问的荒谬怪诞、零乱呆滞而卓然奋起,欲有所作为,但他所能达到的,只不过是为争取富强功利的霸业罢了。圣人的学问,越来越晦暗;功利的习 气,越来越严重。其间,虽也有人推崇佛老,但佛老的观点始终不能消除人们的功利之心。虽也有人曾综合群儒的主张,但群儒的主张最终也不能破解人们的功利之见。功利的毒汗,已深深渗透到人的心底骨髓,积习 成性,时至今日已达几千年之久。世人在知识上彼此炫耀、在权势上彼此倾轧、在利益上彼此争夺、在技能上彼此攀比、在声誉上彼此竞取。那些从政为官的人,主管钱粮还想兼事军事刑法;主管礼乐还想兼事官员选拔。身为郡县长官,还想提升到藩司和臬司;身为御史,又窥视着宰相这一要职。不能作那样的事,就不能担任兼管那件事的官;不通晓那一方面的知识,就不能谋求那方面的名誉。记诵的广博,恰好滋长了他的傲慢;知识的增多,恰好让他去为非作歹;见闻的广泛,恰好使他恣意狡辨;辞意的华丽,恰好掩饰了他的虚伪做作。因此,皋、夔、稷、契不能兼作的事情,现在,刚入学的小孩子都想通晓他们的主张,穷尽他们的方法。他们树的名义招牌,都是为了什么共同促进天下的事业,但真正的意图是,以此为幌子来满足他们的私欲,实现他们的私心。唉!凭如此的积习 ,凭如此的心志,而又讲如此的学术,当他们闻听圣人的教导,就把它当成累赘包袱,从而格格不入,如此看来,此举也就不足为怪了。因此,他们认为良知并不完美,认为圣人的学问是无用之术,这也是势所必然的了。
唉!士者此生,又岂能求得圣人的学问?又岂能讲明圣人的学问?士者此生,以学为志,不也是太劳累,太拘泥、太艰难了吗?唉,真可悲啊!有幸的是,人心中的天理始终不会泯灭覆没,良知的光明,万古如一日。那么,倾听了我所讲的拔本塞源的主张,一定会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拍案而起,如决口的河水,一泻千里而势不可挡!若非豪侠之士,自觉勇敢地奋起,我又对谁寄予厚望呢?
磨练于事上
启问道通书
道通,姓周,名衡,号静庵,常州宜兴人。曾从学于王陽明,后又从学湛若水,合会王、湛两家。曾历任知县。见《明儒学案》卷二十五。
有吴氏、曾氏二位后生到我这里来,详细谈了你恳切为道的志向,甚感欣慰,并十分思念你。如此,你真可算得上笃信好学的人了。只是现在我正为父守丧,未曾和他们二人细谈。然而,他们两人也极有志向,肯下苦功。每次相见,均感他们有所进步。在我来说,确实不能辜负于他们的远道来访;在他们来说,也可说是无负于他们远来的意愿。他们临走之前,我写了这封信以转达对你的问候。荒乱困顿中我也无言可讲,仅就你在信上所问及的几个问题,稍作说明。匆匆奉答,极不详尽,两位后生想必也会向你作仔细的表述。来信写道:“平常生活仅是立志。最近,我对于先生的孜孜教诲,时时刻刻都在体悟,愈加明白。但是,我片刻工夫也离不开朋友的帮助。若能与朋友探讨,这个志才精健宽广,才富有生意。若三、五天不能与朋友共讨,就发觉这个志软弱无力,遇事就会疲劳,偶尔还会忘记它。现在,在朋友不能聚首讨论的日子里,我或静坐,或读书,或到外边逛逛。在举目投足之间,我都是为了培育这个志,颇感心舒意适。但是,终不似与朋友相聚探讨那样精神振奋,饶有生气。离群独居之人,有什么更佳的办法来帮助立志吗?”
这番话足够表明你在日常生活中的收获。工夫差不多只是如此,只要持续不断,到完全熟练后,感觉自然就有所不同。一般而言,我们做学问,其关键的核心处唯立志。你所说的疲劳、遗忘的缺点,也仅是因为一个真切。比如,好色之人,未曾有疲劳、遗忘的毛病,仅是因为一个真切。自己身上的痛痒,自己一定知道,自己必定会去搔挠。既然自己知道了痛痒,自己也就不可能不去搔挠。佛教管这个叫“方便法门”,自己必须去调停琢磨,别人总是难以给予帮助,更不能为你想出别的方法。
来信写道:“谢上蔡曾经问:'天下何思何虑’,程颐说:'有此理,只得发得太早。’依学者的工夫而言,固然是'必有事焉而勿忘’,但是,也必须深谙何思何虑的景象,并在一块看才正确。若不识这景象,就会滋生期望过高与助长的弊病;若识得'何思何虑’,忘记了'必有事焉’的工夫,只怕又会堕入虚无的境地,是否应该不执著于有,又不执著于无呢?”
你所讲的也相差无几,唯体悟得不够彻底。谢上蔡的提问与程颐的回答,仅是他们二人的观点,和孔子《系辞》的本义略有不同。《系辞》上说“何思何虑”,它是指所思所虑的只是一个天理,除此,别无他虑,但不是说无思无虑。因此说:“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讲殊途,道百虑,岂能说无思无虑呢?心的本体即天理。天理唯一个,还有什么可思虑的?天理原本寂然不动,原本是感而遂通的。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也只是要恢复他本来的体用罢了,并非要用私意去安排思考出来。因此,程颢说:“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用私意去安排思考,就是自私弄智。“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就圣人而言,自然能如此;就学者而言,需要努力去做到。程颐则把它当成工夫的效果,所以他才认为“发得太早”。紧接着他又说:“却好用功”,就是他自己也觉察到前面的话还不完全。周敦颐所讲的主静也正是这个意思。就你在信中所说而言,你的话有一定见地,但还是把工夫当两回事来看待了。
来信写道:“大凡学者开始懂得做工夫,就必须认识圣人的气象。原因是,唯把圣人的气象当成具体标准,真切实际地做工夫,才不会有多少闪失,才是作圣人的工夫,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为学,首先认识到圣人的气象,从前也有人这样认为,可惜,它缺少一个主宰处。圣人的气象自然是圣人的,我又从什么地方认识到呢?若不是自己的良知上真切体认,仿佛用没有星的称去度轻重,用未打磨的铜镜去照妍媸,真正是所谓的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了。圣人的气象怎么可以认识到?自己的良知,本来与圣人没有区别。如果能清楚地体认自己的良知,那么,圣人的气象就不在圣人那里,而在我身上了。程颐曾经这样说:“觑著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客周旋中札?”他又说:“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此刻,你能讲出在哪里可以与道相通?从哪里又可以得到聪明睿智呢?
来信写道:“磨练于事上,就是在一日之内,无论有事无事,只专心致志地栽培本源。若有事来找我,或自己产生念头,如此心中就会有想法,怎么能认为是无事呢?但是,若依循着这些事情认真考虑,就会觉着道理理应如此。只是把它当没事一样看待,略尽我的心罢了。然而,为何还有处理得好与处理得不好的情况呢?偶尔事情特多,需要一件一件地处理。常常因才力不够而被事情搅昏了头脑,虽竭力挺住,但精神已疲惫不堪。碰到这种情况,静下来反省自己势必难免,宁可不把事情处理完,也不可不去栽培本源,这种做正确吗?”
工夫,就你说的而言,也只能这样了,但出入有时也在所难免。人做学问,一生也只是为了这一件事。自小到老,从早到晚,不管有事无事,也只是做这一件事,正所谓“必有事焉”。如果说,宁可不把事情处理完,也不可不去培养本源,那么还是把它当成两件事了。“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情一来,只是尽我的良知随便应付一下,这就是所谓“忠恕违道不远”。处理事情出现有时好有时不好的情况,并伴有困顿失序的弊端,都是由于被毁誉得失的心所连累,不能实际地推致他的良知。若能切实地推致他的良知,过后就能看到,平常所谓的善不一定就是善,所谓的不善,大概就是因为计较毁誉得失而摧残迫害其良知的东西。
来信写道:“有关致知的观点,春季又一次承蒙无倦的教诲,已经深知当在何处着力了。我感到比从前简易多了。然而,我的观点是和初学的人谈致知,还须加上格物的意思,让他们明白从什么地方着手。本来致知格物是不可分割的,但是,初学的人不知功夫的入手处,还是要等说到格物后,方可知道致知。”
格物正是致知的功夫,明白了致知就已经明白了格物。如果不知道格物,那么,致知的工夫又何曾知晓。最近,在写给朋友的一封信,我详细地谈到了这个问题,现在把它寄给你,相信认真读后,就会明白。
来信写道:“如今,为朱、陆争辩的现象依然存在。我经常与朋友们说起,天下不见圣道的光明已经很久了,更不应该为朱、陆争是非而枉费心力。只需要根据您的'立志’两字指点教育人。如果这个人果能辨明这个志,坚决要求明白圣学,那他已知道了大概。即使不替朱、陆辩解,他也能感觉出对错。我曾发现,朋友中有人听到别人批评指责您的言论就十分愤慨。朱熹与陆象山两位先生之所以招致后世的众多议论,可见他们的工夫还不精炼、纯熟,其中感情用事的成分也在所难免。而程颢在这上面就表现的比较公正。他与吴涉礼谈论王安石的学问主张时说:'为我尽述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这种气象何等从容啊!我曾看到您写给别人的信中也引用了这句话。我谨希望朋友们都能如此。您认为怎样?”
这一番议论精彩极了。通道,希望你能让同仁们都知道,各人只管把握自己的对错,不要理睬朱、陆的是非。用言论诋毁他人,这种诋毁是肤浅的。若自己不能身体力行,只是夸夸其谈,虚度光陰,浪费时日,这是在诽谤自己,这样就严重了。现在,天下的人都在议论我,如果能因此为善,那么,都是在与我砥砺切磋,就我而言,不过是提高警惕,反省自己,增道进德。古人云:“攻我短者是吾师”,作为学生,怎能连老师都不热爱呢?
来信写道:“有人借用程氏兄弟的'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反问朱熹,为什么不容说,又为什么不是性。朱熹这样回答:'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我始终不能理解二程及朱子话的内涵,每逢读到此处便感疑虑丛生,特向您请教。”
“生之谓性”,“生”字就是“气”字,犹如说气即性也。气就是性。人生而静以上是不容说的,刚说“气就是性”时,性就已偏向一边了,不再是性的本源。孟子讲性善,是就本源而言的。但是,性善的锋芒只有在气上方能看到。若无气也就无法看到性。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就是气。二程讲“论性不论气;论气不论性,不明”,也是因为学者各自看到了一面,所以他们只能作如是说。若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性,气即性,性即气,原本就没有性气之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