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恋故乡一抔土（上）【武长青】

我恋故乡一抔土

一

今年天现异常。春节刚过气温即升到二十六七度，正月十二气温又急转而下，先是细雨，再是雪粒，然后白茫茫的鹅毛大雪在天空中旋着舞蹈，铺天盖地而来，厚度足有一搾多。古书上说，天有异常，必有异事。不知古书的话灵验否？但我在单位铲雪次日却得到应验，居然“腰肌劳损”了，几不能下床，这多少让人有些哀叹。我本农家子弟，自觉身体强壮，不想竟至于斯，久坐害人呐。不管怎样，这场大雪于干旱了一冬的大地极有好处，万物得到滋养，潮湿的泥土为即将披上盛装的春天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与人也极有好处，身体舒爽了很多，美丽的雪景更让林州人心花怒放，迷了眼睛，醉了心灵。

正在午睡，忽一个电话搅了好梦。是谁？微微气恼中一看，是极少联系的建生，儿时最好的朋友，气一下子就消了，连忙坐起。他说：“李子树能栽了，叶子再大一些，就不好成活了。”我说：“好好，院里栽一棵树是不是不好，再找一棵吧。”他笑了起来：“你还信这个？还有一棵石榴树，你一并弄走。”我也笑了起来：“老张说的，老婆的意见不能不听。”

哪里少了人烟，哪里就要荒败。老家的院子自父亲去世后，大门落锁，铁门锈迹斑驳，门窗油漆变色，混凝土屋顶发黑发暗，粗粝不堪，满目破旧萧条。院外的两棵老柿树悄然独立，春来开花结果，秋尽叶落柿红，任风吹鸦衔，却阅尽了人间“枯荣”事。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啊，真的让人心酸。唉，人去屋空尘渐厚，庭院寂寞锁深深。

院里栽两棵树，多一些生机，或可聊慰怅然若失之心。

从小到大在老家长大，十六岁前未离开过。我熟悉这里的山山山水，草草木木，这里有着独特的气味，氤氲在心中。我想把它记录下来。也许有人说，毫无意义，因为这个村庄太过普通，每个人也太过平凡，他们在这历史长河中转瞬即逝，犹如一粒尘埃，转眼了无痕迹，又有什么用处？但我想，一棵小草看似无用，自然不如一棵大树那么耀眼，但无数棵小草便给人以生命的绿色；你看那河里的小鱼，生生死死，谁又会记得，但它的鲜活却让水的世界一派生机。毛主席说，只有人民才是真正的英雄。这个美好的世界是由千千万万个普通而又平凡的人创造的。这样想来，记录应当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这里也是中国的一角，见证着社会的变迁，这里每一户人家都有着不同的故事，或悲或乐，或忧或喜。他们就是这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

每每想起我的家乡，村庄的模样就在我的眼前展现，就令我思绪万千，如浪涛翻滚，可惜我的能力有限，不能把心中所思所想准确、生动、鲜明、形象地付诸笔端。但我知道，若想写草，就要到泥土里去，若想写鱼，就要到河里去。而我，与这个村庄发出的气息是一模一样的，况且，我愿真诚面对她。

（我的老家---武建生提供）

二

原康本多山，却有“原康川”之称，实因原康四山环绕，中心地带一马平川之故。我的家乡白庙村位于原康村的西北方向，距原康五里之遥，向西跨过峰山河，就是西华村，西华背靠西山，西山是太行山一部分，属太行山南麓。白庙有大白庙小白庙之分，大白庙有韩、杨两姓，位于村子南部，小白庙只武姓一族，在村北。原先大白庙小白庙之间分隔明显，现已合二为一。

据《原康民间文艺》编辑高鹏伟考证，白庙原名东华，与西华相对。村旁有一白色庙宇，建于明朝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主殿分上下两层，用本地石灰建成，经日晒风吹而颜色愈白。一条古道从庙前经过，西山赶路的人望见这座白色的庙，就知原康不远了。久之白庙就成了村名。那白色庙宇已荡然无存，现在小庙红砖白缝，干净清新，却没了古色古香的味道。“白庙”不复存，心中发幽思，浩然大世界，变迁多世事。

我的父辈原有十五户，两户工作原因迁至外地，父亲虽在太原工作，全家仍在白庙，为什么没有迁离故土？没有问他，但我想，有了强烈的意愿，才会有行动，也许他从未动过这根筋吧。听老人讲，武姓一族原在山西大槐树那一片，逃荒要饭来到了白庙村。并且说，从大槐树来的人的小脚趾甲是两瓣的。我搬起脚一看，果然两瓣。长大后，读高建群《最后一个匈奴》，说这一特点来自匈奴，再后来从网上查证，也未得出所以然。

家里原有两棵大家槐，一棵墙外，一棵院中，两棵俱葳蕤茂盛，树冠巨大，春天时节，地上黄色的细碎小花铺满墙里墙外。母亲一生受苦，仅活五十二岁，院外那棵槐树便做了她的寿材。出殡那天，八名抬重的本家兄弟，一路上叫苦不迭，歇了好几歇才到墓地，沉重的槐木棺压得他们呲牙咧嘴。家槐材质密实，坚硬沉重，不好做造，做棺材时，累得木匠腰酸腿疼，毁坏了一个电锯轮盘。另一棵原本要做父亲的寿材，但因种种原因未如愿。父亲去世后，我们下到墓地察看，母亲的棺木虽在地下已十三年之久，却依然很结实。还是那一年，打水泥院子时伐掉了另一棵家槐。现在想来，确有些悔恨自己不加深思的行为，那家槐是父亲小时候种下的，算起来已五六十年了，这是不易的，留着让它生长，让他开花，繁繁密密在院中，多好！

村子里柿树、洋槐、榆树、杨树最多，也有桐树、香椿、椿树、柳树。村子东水渠边有一棵老柳树，粗壮结实，每年清明节前，我们爬到树上，折下柳枝，插到门上，木板门因翠绿的柳枝而增生机，春天的气息在门上也得到展现。柳树、杨树是做笛子的好材料，折下尚未发芽的树枝，做成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笛子，发出的声音或浑厚或尖细或悠扬或婉转，响彻了整个村庄。那是春天的声音，那是欢乐的声音，村庄也因此而充满了希望---孩子就是村庄的希望啊！再过一段时间，阳光愈来愈明媚，房前、屋后、村间小路、水渠两边，草儿青青，小花朵朵，真是生机昂然。洋槐也怒放了，一串串白色的花儿傲然开放于椭圆形的绿叶间，那浓郁的槐花香味儿传遍了村庄的角角落落，我们就在这香味儿之中奔跑着、欢笑着。

三

这美丽的村庄，这让人留恋的故土啊，却是贫穷的。我家只有三间土坯房，东西为里间（卧室），中间是外间（客厅），后又盖了两间西屋。那时大家都穷，都住着土坯房，青黑小瓦，棉纸方格窗，如豆样的煤油灯火在黑暗里摇曳。冬天寒冷而漫长，长长的冰凌锥挂在屋檐下，敲下便是孩子们的玩物。我没有见过爷爷，他在父亲十八岁那年就已去世，奶奶在我八岁那年去世。母亲嫁到我家，正是生产队时期，她像一个男人一样当劳力、挣工分，在地里干活饿得不行了，看旁边没人，捋一把青黄豆，就塞进了嘴里。

我小时候生活好转，但依然贫困，稀饭煮红薯是家常便饭，偶尔煮疙瘩（玉米面、红薯面掺点白面和成）或做点铁锅饼子，中午小米饭、野面条。家里半缸白面舍不得吃，要等父亲从太原回来才吃。倘若烙饼，那饼用“二横面”或“黑糁面”擀成，拿一根夹着布条的高粱箭，蘸一下油，用油布条把锅擦一圈，就把大饼扣到了锅里，待锅烧热，再用“锅刷子”蘸水甩向饼周围，白雾便轰然腾起，忙盖上锅盖。油极少却极好吃。

肉实属奢侈品。记得有一年，保增叔和保学叔等人坐在村北的渠沟边，聊天之间发现外村一只狗来寻食，解下皮带套住了打死，剥了皮，每家均分得一些。我跟哥哥提着蓝子去分时，保增叔告诉我们，肉要盖起来，千万不可乱说。现在听着有些残忍，但那时为了肚腹不得已而为之。上一辈人极有公心，全村武姓人如同一家人。

村子里文化人不多，大多是农民，他们娶的媳妇大字也不识几个。他们对这个世界缺少认识，虽一天天过着日子，却少有打算，少有目标。见不到就想不到，想不到就做不到，见识是何等重要，读书是何等重要。他们是这世界中的一员，中国社会是生产队时期，他们就老老实实上工挣工分，从不奢望走出这世界，更无能力改变这世界，他们苦中作乐，活得无比踏实。这里缺少文化氛围，唯一稍有年代的建筑，是建生爷爷家的房子，我们叫他三爷，是个瘸子，拄根拐杖一点一点的走，但他目光锐利，在村里算得上一号人物。我和建生、进生等人常到他家的门楼里和泥放炮。那门楼高高大大，门跺厚厚实实，宽大的门板两边各有一个石门礅，石门墩一锤一钻打造得方方正正，钻印痕痕，斑斑点点，极是精细，见证着石匠的匠心，地面用大青石铺就，大青石上的水滴坑非常清晰。每当下雨时，便看到门楼上滴下来的水准确滴入小石坑之中。这十分神奇，我的目光常被吸引，水滴而未石穿，大约时间还不够久。但后来，这古建筑被新门楼所代替，不复存在。

我小时候就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之中，生活环境不过方圆十里，但最远的地方到过辉县南寨村，那是姥姥家。每年去姥姥家，父母推着车，我们累了就坐在推车上，沿着弯弯山路，要走五六个小时。这里贫穷，这里落后，但这就是我的故乡。一个人从生出来，放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就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生长，他不会认为这样的环境好或坏，除非，他长大了，读书了，有了见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武长青，70后，读点书，写点字，是挺美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