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是一张弓

记忆中的二奶奶一直是个弯腰小脚老太太。据说二奶奶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她的腰病是年轻时生孩子时落下的。然而,我的想象是有限的,顽固的记忆让我无法完成对她音容的复原。我大哥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春节就给二奶奶买了个漂亮的拐杖,二奶奶拄上很美气,但那弯弯的身子加上一只拐杖,使二奶奶完全成为一张弓。

二奶奶总共生了三男一女,在那个年代来说,的确不多。但二奶奶养的孩子多。我大爷爷的老婆生了一儿一女,生第三个孩子时,大人小孩都没了。大爷爷也再没娶。两个年幼的孩子都由二奶奶抚养。我爷爷在弟兄中排行老三,爷爷的头房老婆生了三个孩子,我的奶奶当时得的是骨癌。据说从骨头里往外流脓流水,还生了蛆虫,大夏天臭得不得了,但二奶奶并不嫌弃,把她伺候得很好,直到她离世。奶奶死了,我大姑、大伯和我爸,又成了二奶奶的孩子。后来,我爷爷又续娶了我现在的奶奶,新奶奶进门时才十五岁,她又给我爷爷生了六个孩子。

二奶奶的勇气和智慧曾经救过这一大家人。据说“低标准”来了,所谓“低标准”就是历史上的“三年自然灾害”(1959年-1961年),盐池因为是山区饿死人的事很少,据说川区饿死了不少人,说大街上人饿得栽跟头。我家从柴垛隐藏的地窖里起出了一窖糜子,一说两窖。那可是救命粮啊。那时有粮得拿出来大家吃。这件事被告到了大队。在全大队的社员大会上,当时我二爷我爷爷吓得大气不敢出。关键时刻,二奶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她义正辞严,当着全大队社员的面矢口否认。她表示愿拿脑袋担保,谁站出来指认,可以到家里搜查,如果搜到,我的脑袋不要了。如果你有勇气站出来也请拿脑袋担保。大家看这妇道人家底气这么足,肯定没有粮食。再说,那个年代有一两窖糜子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大队对此事没有追究。我甚至想象,当时的村书记心里清楚,一旦确有其事,以这个小脚女人的智慧与魄力,她就是死也要死到你村支书眼前或家门口。到那时出了人命自己也不好收场。于是,只好作罢。

我奶奶三十出头时,我的爷爷死了,是放羊时一只羊掉到井里,他捞羊时淹死的。爷爷死时,奶奶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小姑。没过两年,我的二爷爷也病死了,按说家里还有我大爷爷,但这人一辈子不管事。于是,这个家主要是一个老寡妇带着一个小寡妇,拉扯着一帮孩子。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既然当了家,二奶奶每天最愁的是如何糊住家里大嘴小嘴十几张。最艰难的时候,她让自己的孩子饿着,先给没妈的娃先吃,自己的大儿子腿都饿肿了。

后来,年轻守寡的奶奶想改嫁。二奶奶绝不答应,她要为这个破败的家守门。她说,嫁,可以。孩子全给我放下,我不能让闵家的孩子到别人门上受罪。我奶奶是个没主意的女人,她被二奶奶这一招震住了,最终还是没嫁。但既然不嫁,我奶奶觉得有理,把气全撒到二奶奶身上,过些天就要和她闹点事。二奶奶知道自己亏欠她。只要你不嫁,不把这一帮娃甩给我一个人,这些,我能担待。一惯厉害的她在那个时候变得没了脾气。你闹,我陪上笑脸由着你。

说起我二爷爷和我爷爷,二奶奶老骂他两个挨刀的短命鬼,扔下她们两个寡妇和一窝孩子。二奶奶还给我讲过高靴子的故事。说有一年雨水好,二奶奶养了一口大猪,平时就这些孩子拨草喂,眼看着这头猪长得又大又壮,二奶奶告诉孩子们,今年过年,我们有肉吃了!然而,那年秋天,“高靴子”来了,高靴子是他们对当时常到盐池土匪的称呼。据说民国年间,军阀混战,许多军阀的散兵游勇借机拉山头,四处打家劫舍。我从盐池老作家周永祥的记录中得知,当时有徐世英、杨老二、范玉山、高广仁、杨猴小子、谢子茂以及马鸿宾部下哗变的黑马队。所谓高靴子,我理解的是穿着长靴的带枪的武装土匪。高靴子进村后,首先发现的就是二奶奶养的那头猪。他们不由分说摁倒便杀。然后拉到北坑一家去大吃大喝。高靴子杀猪时,二奶奶哭得呼天抢地。待人走后,她擦干泪,开始燎猪蹄猪头,洗猪杂给这群孩子吃。她知道,惨淡的人生残酷的生活都需要面对。

二奶奶虽然腰弯脚小,但她一辈子精神。七十多了,夏天还闲不住,戴个草帽在门前的自留地锄地。主粮种植是子女们的事,二奶奶老了,她最经心的是种瓜种豆。即把生活要打理好。比如种瓜,有时春旱了很多人会放弃种瓜种豆,但二奶奶有耐心,她先把西瓜籽泡两天,下种后提水把苗饮活。在我的记忆中,即使天再旱她家的西瓜也几乎年年有收成。盐池的秋雨相对多,有一场好雨,二奶奶总不失时机地在凡是能撒种的地方撒上蔓菁白菜籽,秋后,腌菜时便什么都有了。二奶奶一般要比别的干农活的人早从田里回来,一进家门她就做饭。臊子炒好后在大锅里咕嘟咕嘟地熬着,她还踩着小板凳擀面,我七爹七妈从田里回来,她便开始下面,让劳累一天的人进门就有口热饭吃。

他和亲生子女之外的女儿们之间的称呼也很特别。大爷爷的女儿在银川工作,她每年要回去看看二奶奶,一见面一声“妈——”喊罢眼泪扑簌簌的。我的大姑虽然只叫她大妈,但大姑一来我家,二奶奶听见后总是弯着腰拄着拐棍,人还没进门,高兴的嘴里就念叨开了“哦,姐姐来了,姐姐来了”。见了面拉着手,说长道短的。吃饭时,不停地夹菜,“姐姐你吃,你吃”。那样子比亲妈还疼。二奶奶对自己的儿媳妇、侄媳妇也都好,谁家媳妇有个头疼脑热,二奶奶自有她的偏方,然后下厨房给做口热乎饭。谁家两口子要是吵架,二奶奶拄着拐棍就上门了,劝一阵数落一顿,如果是儿子侄子打女人,二奶奶还抄起拐杖打他们呢:“我日你的个贼妈,可不个好东西,动不动爪子长的,把你狗日的都歪得不行”。骂完便拉拉扯扯地安慰一下女人,听她们哭诉。说到伤心处二奶奶陪她们哭上一鼻子。好了,没事了。被打的女人气顺了,下炕继续给自己的男人孩子洗衣做饭。有时候嫁到远处的侄女因为和男人或婆婆生气回到闵家门上,找二奶奶诉苦。说到难心时说“二大妈,要不是看着几个娃娃,我不和他过了,我也不想活了”。二奶奶劝慰道:“傻丫头,可不怕,听大妈的,罢朝那么个想。大妈这辈子遇了多少事,你看现在不是活的好好的么。家务事嘛,都不是个啥事。回去好好过去。记住,走时把我种的葫芦给你婆婆拿上两个。”

我上学前,我妈常下地干活,就把我放在二奶奶家。有一次,我在墙脚伸了个懒腰,打个了哈欠。二奶奶说:“咋了?”我说:“愁的,我妈咋还不回来做饭”。二奶奶撇着嘴笑骂开了:“日你的妈的,求大点娃娃,还知道个愁。你正愁的不愁,愁的癞呱子没求。”二奶奶夸人也很特别,看孙女儿一个个巧的,她扁着嘴怪嗔地说:“贼婊子,你看长得梭溜的,长大肯定是个站栏柜的”。那时候村上只有一家国营商店,如果能在商店当个售货员,那是最美气的事。所以,没出远门的二奶奶的见识也只有如此。

二奶奶的母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当时一直住在她家,后来瘫痪在床。老人脾气不好,二奶奶伺候得那么好,她动不动臭骂,二奶奶基本上不吭声。有一次二奶奶也气极了,和老妈大吵。但是,吵完后又给端屎接尿。老人死后丧事都是在我们闵庄办的。每年除夕,每家烧纸都由男人去,这事完全由她的几个儿子来做。但二奶奶一直坚持自己烧纸,因为娘就生了她一个,没有人烧纸送钱。闵庄的祖坟在西南方向,我们烧纸出门几百米向西南,二奶奶给她父母烧纸往正南方向。一般来说,烧纸不过是个仪式,点完纸磕头走人。偶尔有伤心事,二奶奶还跪在那里哭一鼻子,然后起来踮着小脚回来。

二奶奶晚年还是很幸福的,因为孝敬她的人多,自己养大的孩子,都把她当妈待,再后来,家孙外孙又是一大堆,那时的二奶奶可真是个活宝。我们那里几家人,只要家里吃顿好一点的饭,大人总是让孩子把二奶奶叫来,二奶奶有时客气,拄着拐棍快进门时还在嗔怨着“常就是那么个,我常吃着呢,你让娃娃吃么!”

我一直想,二奶奶的腰大概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弯的,但她用一个弓一样的身子支撑了一个破败的大家庭,让它不至于在风雨飘摇中坍塌。 二奶奶一直很自立,她除了腰弯,好象也没什么毛病,82岁时无疾而终,至死没有拖累儿女。

二奶奶是一张弓。

《文艺众家》“心中有座城征文 赛事进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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