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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那几天,村里像过新年,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回到了村里,他们再不用背井离乡背着行囊离家千里挤入各个城市做一个卑贱低微的农民工,我们村原先的那些庄稼地上都建起了一个个工厂,本村的村民享有进厂的优先权,而且比在别处的待遇好,除了像我父亲那样对土地有特殊感情的庄稼能手,人人都充满了对美好新生活的期待,年轻人高兴,再不用到外面受人歧视,老人孩子妇女更高兴,再不会孤苦伶仃无人照顾了,再不用夫妻分居两地忍受相思之苦了,再不会被别人叫成留守儿童了。总之人人都皆大欢喜。
我回家时,母亲咧着嘴对我笑,露出两排缺了两颗牙齿的牙,满脸都开了花:“俺们啊,有福喔,以后不再是农民喽。”“哎呀,看你爸,这种了大半辈子的地,也该过过城里人的日子,享受一下清闲的生活嘞。”
我忙问父亲怎么回事,坐在旁边的父亲,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眉头上的皱纹拧成了一条麻花,并没有我母亲那样的高兴:“土地没了,都被政府征去盖工厂啦。”父亲的口气有点痛惜又有点恼,像是自己一不小心丢掉了挚爱的宝贝。
“哎呀,那不是给了我们一大笔补偿款吗,这笔钱,你种半辈子的庄稼也卖不出这么多,给你钱让你享清闲还不乐意?真是的,天生就是干活的命。”“再说他们哥俩以后也不用跑那大老远去外地打工了,家门口就是工厂,人家厂家都说好了,随时进去,多好,要搁三十年前,你想当工人还当不上叻。”“你妇道人家懂个屁!”父亲狠骂了母亲一句,叹了口气。
母亲确实不懂,至少无法体会父亲的心情,我们家是很传统的家庭,遵循男主外女主内的原则,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几乎不下地干活,我一共兄弟三个,清一色的男丁,地里的农活全是父亲带着我们干,母亲只管在家洗衣做饭伺候我们顺带伺候家里养的一头猪几只羊和一群鸡鸭。我能体会父亲的心情,大半辈子和土地相依为命,土地已深深融入他的血液里,成为他的生命。他是种庄稼的能手,长势喜人的庄稼是他的骄傲,他种植出一季庄稼的喜悦和成就感,无异于培养出我这个大学生的儿子。
我也有担忧,有着和父亲不一样的担忧。我担心从工厂里飘出的黑烟把大朵大朵的白云赶走,我担心排出的污水会玷污清清的溪流。以后我还能到哪里去呼吸一口没有PM2.5的空气?我更担心我们的地球,担心环境污染问题,担心土地变得越来越少,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土地急剧缩小是人类面临的一个威胁,工业化的侵占,让世界过分的城市化,大量有毒金属盐以及城市垃圾和工业垃圾污染了土壤,使土壤变得干旱贫瘠,这种趋势导致粮食严重短缺。中国人口约是美国人口的5倍,但只有十分之一的土地用做农用耕地,现在城市无节制的扩展,道路的修筑,工厂的建立,大量土地被用于非农业使用,剩下的土地也都受到了各种严重污染,有的变成了不毛之地,有的酸化,有的沙漠化,每年有将近1200万-1700万英亩的农田在消失,如果不加以控制,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用不了几年,土地将会全盘覆灭,人类将面临颗粒无收,没有粮食吃的状况,想到这些,我有些透不过气,一种绝非杞人忧天的担忧,让我的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我的家乡,属于偏僻落后的地区,很长很长时间里,它都是贫穷和落后的代名词。没有工业化没有现代化没有商业化,但我喜欢它并因此而深感庆幸,当我身边的朋友都在痛惜缅怀那些久已失去的纯净大自然时,我却照常拥有,蓝天白云,清清的河水,新鲜的空气,在我的家乡,一大把一大把。蓝天下,我能看到满坡满田埂的野花;风吹过,我能闻到醉人的稻香;夜空中,有一颗颗璀璨的星星在陪着我听青蛙的叫声,虫儿的呢喃,我以为城市的现代化脚步永远不会触及我们这个位置偏僻远离发达地区的村庄,我以为,我这个在城市里地位卑微的屌丝一族还有一点值得骄傲的地方,那就是经常回到家乡,享受那些富人要花很多钱才能享受到的新鲜空气.纯天然粮食蔬菜.绿色食品,然而,如今,这仅存的一点骄傲恐怕很快就要失去了,那些珍贵的土地也将被人掠夺去,作为一己牟取暴利的工具。我将不再能看到春天的嫩绿秋天的橙黄,不再闻到那扑鼻的稻花香。
那一晚,我郁闷的走出家门,一个人孤独的踯躅在寂静散发着泥土味的乡村小路上,那些自私贪婪的家伙终于动起了农村的脑筋,打起了土地的主意,疯狂的欲望终究会把这土地吞噬。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但我管不了,我只是一介书生,能管得了什么呢?我回家是和父母告别的,离开中国到遥远的国度,过上三年留学生的生活。
我又回家了,在三年后。我提着行李箱,站在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上,一个个厂房取代了曾经一望无际的嫩绿或金黄,天空果然没有了白云和蓝天,太阳躲在灰蒙蒙的雾霾后面,像生了一场大病。整个村子很安静,没有鸟鸣没有狗叫,更看不到成群的牛羊悠闲地吃草,甚至连一只猫也没看到,我只听到尖锐的汽笛声和各种车辆呜呜呜突突突发出刺耳的噪声。一条刚修不久的高速公路像一条巨蟒从村中穿梭而过,把原来的村庄一分为二。
高速公路出口旁的一处土坡上站了二三十个村民,都在四五十岁的样子,扛着锄头拖着锹,我向他们看时,他们也看向我,这样我就看到了大哥,大哥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我,他向我走来,有些意外和惊讶。
“你回来啦!”大哥除去刚才迷惘失落的眼神,对我换上一张愉快的面孔。
我问他在这里干嘛,他说找工作。
“没进工厂吗?”我不解地问。
“工厂那些活需要技术,都是年轻人,我们干不来”,大哥说。
原来他们这些干不了技术活的大龄村民,每天都聚集在这里等活,经常有需要找临时工的雇主,活计大多是一些搬运砂材石料等专出体力的杂活,有一天没一天的,收入没有任何保障,“一点也没有种地舒服,”大哥忍不住地抱怨,我心里一阵难受,大哥和父亲一样,一直在家里种地,对土地有着和父亲一样深的情感,对于他来说,失去土地,无异于失掉生存的能力。
大哥扛着锄头陪我回家,村子的变化很大,没有大哥,我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家,原来的老房子全拆掉了,统一盖成了集体农庄,像城里的居民小区,整个村子到处都是水泥地,看不到一块泥土,像城市的一角,我突然觉得有些别扭,十二分的不习惯。我知道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父老乡亲更不会习惯。
我们家住在三楼,屋子里没有任何装修,最基本的白墙水泥地,上水管下水管各种水管都裸露在外面,锈迹斑斑的,看着怪不舒服,我问政府没给房子统一装修吗?大哥说装修什么,这房子还让我们交钱呢,装修的话要交更多的钱,我们哪里有钱装修。
母亲不在家,里屋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我赶忙走进去,看到父亲斜躺在床上,由于咳嗽的厉害,父亲的表情很痛苦,一副憋得难受的样子。三年不见,父亲瘦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满头白发,颧骨高高翘起,眼珠子有些突出,大而无神,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什么让不到六十岁的父亲短短三年就有如此大的变化呢?我突然就想到郁闷成疾这四个字。父亲看到我,眼睛里有了些亮光,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想给我一个笑,但没笑出来。我从箱子里拿出特意为他买的一顶帽子,我记得他曾经向我念叨过,很想有一顶他看露天电影时在哪部电影里看到的一个农民头上戴的黑毡帽,我一直记着他的话,没有忘却,我把帽子戴在父亲头上,他咧了咧嘴,一滴大大的泪从眼角滑落,掉在我紧握着他的手上,很烫。
“三婶,买菜回来啦。”“是啊是啊,”“菜价还很贵吧?”“可不是吗,哎呀,这菜贵的来,还要不要人活啊。”,“我们家都几天没买菜喽,就吃清水面条就着咸菜呢。”“唉,以前自己有菜园子菜都吃不完,还是有地好啊。”我听到母亲在楼道里和邻居说话的声音,走出去,打开门。
她手里拎着不多的两样菜,看到我先是一愣,接着又笑了,然后又哭了,我摸着母亲粗糙冰凉的手,也流了眼泪。
很明显,母亲并没有像自己当初想象的那样过上像城里人一样清闲幸福的生活,她说现在地没了菜园子没了,院子没了,鸡鸭猪狗羊统统不能养了,一分钱的东西都要买,柴米油盐瓜桃梨枣,都靠买还真不得了,一年少说也要花万八千的,照这样花费,当初补偿的那几万元钱不几年光吃饭就花光了,以前有地的时候,基本不需要花什么钱,粮食蔬菜都不需要买,最多偶尔上街买些肉,自家养的猪牛羊,杀一头,肉够吃上半年的,母亲对着我一通抱怨,像个祥林嫂。看着我因为心疼她而难过的表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下收住了口,“看我这唠叨劲嘿嘿,见谁跟谁唠叨,你刚回来,跟你说这些干嘛呀,快歇着去啊。”
接着她又懊悔地念叨开了别的事,哎呀,要早知道你回来就多买些菜了,这家里啥也没有。她要大哥再跑一趟集市出去买,大哥说这离晌午还早呢,他还得去蹲活,母亲就说自己去买,我说不用了有什么吃什么吧,她说什么也不同意,坚决要出去买,我不经常回家,回家一次母亲总这样,巴不得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弄给我吃,以前有门口的菜园子,不用上街买任何菜,她也能整出好几盘子来,现在不行了,一顿不买都没得吃。我拗不过她,只好跟着她一起出去。
集市离家很远,要走过几条水泥路过几个厂房,再过一条河,我们家在河东,集市在河西。走在路上,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身处家乡还是置身在城市的某一处,一股黄色的气体从不远处飘过,空气中立即能嗅到一股怪异的味道,辣辣的还有些刺鼻,我说什么味那么难闻,母亲说都是厂里出来的,天天都能闻到这些怪味,很多种,有的时候那种味道难闻得他们都不敢出门不敢开窗户。
过河时,母亲并没有带我走桥,而是直接从桥下面穿过,原来满满一河的水没了,只在中间最深的地方,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沟,少量的水呆在里面,并不流淌,是浑浊黝黑的黑绿色,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平整干涸的河底,在太阳长期的暴晒下,裂开一条条纵横交错横七竖八的裂口,像一道道恐怖的伤疤,偶尔能看到几棵水草从那些裂缝里钻出,这是我在故乡见到的唯一绿色,其实也并不太绿,蔫蔫的,泛着亚亚的黄,无精打采。
童年的记忆里,这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每次上街都要坐船,小船在浩瀚的水面上晃呀晃的,要晃好久才能晃到对岸,后来,河上建起一座桥,方便很多,然而夏天的时候,水太多,总是漫过桥,我们要脱了鞋光着脚从桥上淌水过河,如今这座桥高高的横跨在干涸的河面上,显得那样孤独失落而又多余。书上说,全球十分之一的河流已经干涸,人类如果继续这样肆无忌惮污染浪费水源,到2050年,将有三分之二的人喝不上水,看来这不是危言耸听。多么可怕啊,水是生命之源,人类一刻也离不开水,没有粮食人还可以维持十天半月的,没有水的话,一周也撑不到。想到这里,我即刻感觉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就如一条被搁浅在沙滩上的鱼。
我和母亲买菜回来时,父亲歪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母亲给父亲掖了掖被子,哀怜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我问父亲得的是什么病,咳嗽得那么厉害,母亲关上父亲的门出来后泣不成声,他说父亲得了不治之症,医生说熬不过这个冬天,“怎么会,不可能!”我几乎要吼起来,“他一直都身体好好的,怎么会得癌呢?”“这两年村里生病的人很多,都是稀奇古怪的怪病,这癌那癌的,也说不出啥子原因,说走就走,村里已经走了十多个了。还有几个孩子得了叫什么血病的,你说这到底是咋了?冲撞了哪门子邪气?”母亲悲悲切切地向我哭诉。
我没有回答母亲,一句话两句话我跟没读过书的母亲说不清,我知道,我的家乡也变成了报纸上曾经报道的那些癌症村。
我对母亲说,收拾收拾东西,我带您和爸去北京,给他治病,老三不是在外地打工吗,让大哥去他那,把这房子卖了吧,以后咱都不回来了。
我只想带着他们快点逃离这里,虽然北京的PM2.5也很恐怖。唉,哪里都一样,好和坏只是相对而言,自我感觉而已,整个地球都被污染了,我们能逃到哪里去?世界是一个整体,空气河流都是流动的,任何地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牵动整个地球,人类和地球是生死相依共同存亡的,那些丧尽天良的污染环境的罪魁祸首,那些为了谋取暴利每天向河流向天空排出大量污染物的加工制造商,不要愚昧地想着在中国赚取大把的钱逃到国外,任何一个国家都在地球上,无论你跑到哪里,都跑不出这个地球,如果有一天地球都毁灭了,你还能逃到哪里?
我们在火车的轰鸣声中离开了父母生活了差不多快一辈子的农村。没有庄稼的农村,没有土地可可以告别,只是从一片钢筋水泥地上,到另一片钢筋水泥地上;从一个被污染的空间进到另一个被污染的空间…….
责任编辑:祁国平 书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