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角度看西藏:对西藏历史的几个基本认知
有段我深以为然的话,是这样说的,“在跨专业交流的过程当中,决定交流质量的,是基础知识的匹配程度!”
因为,基础知识的匹配程度,决定交流的有效性。
这是我多年以来,反复写西藏历史基础知识的原因。
我觉得普及西藏历史的基础知识,扩大西藏历史的受众面积,是保持西藏文化活力的根本性因素。
在我个人接触藏族朋友的过程中,隐隐有一种感觉,很多藏族朋友,因为担心西藏文化的纯粹性问题,有意无意的拒绝或抵触交流。
似乎他们觉得,西藏文化在藏族群体内部传承,才能更好地保持西藏文化的纯粹性。
交流确实会带来变化,但是没有交流,必然会导致萎缩。
就像吐蕃王朝之所以是吐蕃王朝,是因为豪迈、奔放、兼容并蓄,而不是因为封闭和隔绝。
我们不应该畏惧交流、恐惧变化,而应把变化控制在,想让它去的那个方向。
像我这类喜欢西藏历史的汉族人,不是为了炫耀和显示,而是真心实意的喜欢西藏独特的历史文化氛围,希望它能在不断交融中走向繁华。
说到这里,就有一个该如何认识西藏历史的问题了。
一、如何看待西藏历史?
对于很多人来说,西藏是个神秘的所在。
由于它在距离和心理上是如此遥远,以至于很多人因模糊,而出现了误读。
在很多人认知中,西藏的历史和文化是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下,独立发展而来的!
甚至有人干脆利索的,将西藏历史等同于藏传佛教的发展史!
并以此认为,西藏独特的历史印记和文化特征,完全基于地理的封闭和佛教的影响。
我们该用怎样的视角来认识,这方遥远土地上,独特的历史印记和文化现象呢?
其实,西藏的历史进程,才是塑造西藏文化的基础性因素!
我们常说“历史可以昭示未来”,其实历史预见未来的能力很差。
即便有,也只能在非常框架的层面预测。
决定未来的因素,通常取决于现在,而历史能告诉我们的,更多也是现在。
或者换句话说,历史能够告诉我们,现在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而不是未来是什么样子!
基于这个理论,西藏的历史可以解答,西藏文化为什么是现在的样子。
因为,这种特征明显的文化现象,是在漫长历史进程中,由千千万万西藏人民共同塑造的。
而不是由某一个或某几个英雄振臂一挥而来,即便这些坐在云端的英雄,名叫松赞干布、达赖喇嘛。
把这个逻辑反过来说,既然西藏历史是由众多人类共同塑造的,那西藏的历史自然应该——符合所有人类历史的共性。
缔造这些历史的人,从本质上都是人类,在喜好声色犬马的问题上完全相同。
因此,西藏历史与其他民族历史一样,毫无意外的充满了忠诚、仁厚、诡计和背叛。
这些源于人性中欲望与挣扎的东西,是所有人都无可逃避的,即便西藏历史中那些显赫人物,绝大多数都笃信宗教。
谈到宗教对西藏历史的影响,几乎可以这样说——任何西藏历史的重要事件,都有宗教影响的存在。
这两种东西伴生缠绕的如此紧密,以至于如果将宗教影响剥离,西藏历史甚至难以单独存在。
但就此认为“西藏历史就是藏传佛教的发展史”,显然是种非常浅陋的认知。
且不说,西藏的宗教信仰不完全是佛教信仰,即便佛教占据了领袖地位,人性诉求依旧是西藏历史的主轴线。
归根到底,这是一部由人类书写,并记录人类活动的历史,而不是对某个云端神秘存在的描述。
二、如何看待西藏的宗教?
刚才说到了,藏传佛教对西藏历史的影响无比剧烈,但并不能因此便认为,佛教左右了西藏历史。
纵观西藏数千年的历史进程,宗教始终都是——管理工具!
工具的属性就是“一些人用以,对另一些人或事施加影响。”
但工具本身不能决定施加影响的深度和广度,也不能自主决定对谁施加影响。
关于宗教的影响,我们从个体、社团、国家,三个层面来进行分析。
在上述三个层级,宗教的价值和意义,并不完全相同。
从个人的角度来说,宗教就是信仰!
在我个人看来,信仰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谋求使自己变得更好、更快乐的生活方式。
我绝不相信,教徒们刻苦的修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比肩、超越佛祖或上帝。
反之,佛祖在传教时,绝不会向信徒散布,“如果信了我,就会获得何种利益。”
只要涉及这种层面的允诺,那佛教就和传销,没什么区别了?
但上升到人类社团的层级,宗教便不完全等同于信仰,或者不完全由信仰使然。
只要产生了僧伽集团,就必然存在管理上的层级划分,存在如何打磨教义,使自己更有说服力,更有诱惑力,以此扩大信众面积。
任何宗教系统最重要的资源是信众,信众的多寡决定,宗教集团的影响力。
这点与网红大V们的情况极其类似,粉丝数量决定网红的价值。
所以,僧伽集团实际上是一个人类利益集团,即便它以宗教信仰的方式运行。
而国家作为人类社团的终极形态,其国内必然不仅存在宗教集团的利益。
如何平衡宗教与其他集团的利益,是验证君主智商的重要考题。
能把宗教特有的凝聚力为国所用,则风生水起;反之则国破家亡。
这是个上限与下限,差距无比巨大的游戏。
纵观整个西藏历史,能玩好的,不过寥寥数人;没玩好的,倒是屡见不鲜。
西藏历史上,政权(王权)与教权间的紧密缠绕,恰恰是透视这种逻辑关系的最佳案例。
作为一种管理工具,宗教的手柄要么控于君主,要么制于僧伽。
对于西藏的普罗大众来说,其实并没有实质上的区别。
我们再次回到人性的问题上,僧人也是人,即便修行再高的大德,依旧首先是人。
所以,藏传佛教和所有其他宗教一样,首先都是人的宗教,是充满人性的宗教。
在看待西藏宗教对历史影响的问题上,归根结底依旧是人性的问题,人才是所有问题的核心。
三、如何看待西藏宗教的影响力?
西藏宗教强大的影响力,无论用什么词汇形容,都不算溢美。
这种无可匹敌的影响力,因何而来非常值得思索。
作为一个轻度地理决定论的患者,我相信地理环境,会对社会变化产生重要的影响。
而西藏严苛的生存环境、多发的自然灾害,必然导致古代先民对未知的存在,心中充满畏惧。
这是西藏社会浓厚宗教氛围的基础,对于藏族先民来说,不存在有没有宗教的问题,而是有几个的问题。
回溯整个西藏的历史脉络会发现,先民们走完了,从原始宗教到高等级宗教的全部旅程。
早在佛教尚未产生之前,西藏就已出现了多神崇拜。
这种崇拜之繁杂,达到了一座山、一条河,甚至一块石头、一棵树,都拥有相应的神灵地步。
类似冈仁波齐之类名动四野的神山,必然是佛教尚未传入,便已被列神座。佛教不过是为了深入基层,而对其重新加持。
发源于西藏本土,基于多神崇拜的原始本教,以及之后的雍仲本教,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这种影响力之大,以至于即便藏传佛教居于统治地位后,依旧不得不承认,在西藏的早期历史中,本教的教权是难以撼动的存在。
以吐蕃为例,在早期数十代赞普中,本教始终居于国教的地位,每一位赞普都拥有特定的上师(本辛)。
而本辛的权力之大,一度影响了王权的运行。
所以在西藏的史料当中,才有所谓的“王辛同治”、“辛始置于王者之上”的记载。
甚至可以这样说,吐蕃王室悉卜野家族的执政合法性,源于本教势力的认可和支持。
吐蕃王室当然不甘于,本教影响力的持续膨胀。
止贡赞普时期,王室便发动了灭本运动。
这是目前西藏史料记载中,王权与教权间第一次激烈的冲突。
最终结果是灭本七年,以止贡赞普被杀,权臣篡位收场。
这个惨痛的结局,给了之后吐蕃赞普深刻的教训。
当一种宗教影响力过大时,必须要用另一种宗教力量来施以平衡,而不是王室所代表的世俗权力赤膊上阵。
真正的政治高手要坐在跷跷板的中心,来调整左右两端的高低平衡,而非成为任何一端的砝码。
当吐蕃走到松赞干布的时代,本教的影响力依旧无比巨大。
松赞干布为抵消这种巨大的影响,有意识的引入了佛教思想。
这也是之前谈及的,西藏的宗教从始至终都是种管理工具。
只不过,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这种工具的使用者和被使用者,有所不同。
松赞干布当然不可能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他甚至不可能是个佛教徒。
以当时的社会背景分析,佛教被导入西藏,毫无疑问是为了实现权力结构的平衡。
松赞干布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埋下了种子,并笃定会发芽。
而他并不在乎,是否能亲眼看到结果。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
大约100年后,被扶持起来的佛教势力,终于有能力与本教抗衡,并将本教逐出了核心地区。
但之后几代吐蕃赞普走的太远了,导致倍加优待的佛教集团,脱离了国家的税收和管理体系,成了吐蕃经济体上难以承受的黑洞。
末代赞普朗达玛再一次掀起灭佛运动,而佛教势力以刺杀作为反击手段,将吐蕃王朝送进坟墓之余,自己也进入了一百余年的“黑暗期”。
吐蕃王朝崩盘后,西藏历史进入了众多小政权的割据时代。
世俗权利(王权)的衰落,导致重兴的佛教势力,再次成了执政合法性的基础。
由此,西藏历史开始逐步走上,政教合一的道路。
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再无一种信仰系统能比肩佛教。
于是,佛教对西藏历史的最强影响周期开始了!
这种强到极致的影响,甚至不仅限于当时政治环境,而是几乎重构了了,之前的历史记忆。
在西藏历史中,有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书写历史的人几乎都是佛教的高僧。
这些身处“佛教后弘期”(978年——至今)的高僧们,回溯了西藏历史的吐蕃时代。
但由于他们特殊的身份,导致其所书写的众多《教法史料》,带有强烈的倾向性。
宗教信仰几乎成了,判断善恶优劣的标准。
另外,在人类记录历史的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的“文史分离”现象。
这种文学创作与历史记载渐行渐远的过程,也是文人与史官间的专业细分过程。
但显然西藏高僧们,未能深谙个中滋味,依旧用一种讲故事的方式来记录历史。
在高僧们激情四溢的渲染下,西藏史料变得热烈而奔放,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与史实熔于一炉,更像是修辞华丽的文学作品。
也由于高僧大德特殊的地位,导致其所书写的历史,影响力巨大,且不容置疑。
直到今天依旧有人坚信,这些史料中某些经不起考据的段落。
再有一点,当佛教居于绝对领袖地位后,寺院体系承载了古代西藏几乎所有的社会功能。
一座藏传佛教的寺院,既是学校、也是医院、还可以是警察局和法院。
这种集合了众多社会功能的机构,成了西藏社会的隐形管理部门。
在古代所谓“送孩子去长本事”,几乎只有一条路——去寺里念经。
这种心里取向,堪称今天考公务员的西藏版!
这就是西藏宗教的影响力,它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沁入了西藏社会的所有细枝末节。
如此庞杂的体系,又怎能不产生深远影响呢?
但藏传佛教无比强大的存在,对西藏的历史进程却未必全是好事。
一个运行良好的社会模型,应是在各系统匹配的基础上共同前进。
而藏传佛教无可匹敌的强大,导致任何不符合佛教的思想,都难以立足。
于是,西藏历史便将一种缓慢、低效的社会形态,一直保持了近千年。
回到地理决定的理论上,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西藏不是如此遥远,没有更多强人愿意涉足,能够保持如此的社会形态,尚未可知!”
最后,我再次强调一点。
以上的内容,都是我个人的一点粗浅认识。
我从不认为,我说的全对;也不想说服谁,接受我的观点。
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读书人,最蠢的事情就是——“坚信某个东西说的100%正确”,不管这东西是什么!
“与任何人的思想保持距离”是一个有独立思考、独立见解个体的基本逻辑。
也是我们读书的终极目标!
读书是为了读出独立见解,不是读成两脚书橱!
我把我的逻辑讲出来,但这只是我的逻辑,至于它是不是你的,有多少是你的,那是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