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内?姚佘赖?其实都不是……
澄海畲人遗址追踪
黄光武
小编按:黄老师此文原载于《汕头史志》1993年第二期,原编者按:本文从语音学、地名学的角度论证已废的澄海陶畲原先是畲瑶村,证明“澄海山中有畲户”之说有据。畲族自认为粤东凤凰山是其祖居地。粤东以至闽南等地,都有不少汉化了的畲村,只是很多已被历史尘封了。进一步弄清昔时畲瑶的行踪及汉化情况,以及其对潮汕文化的影响,对于深入研究潮汕历史必有帮助,我们祈待有更多这方面的研究,并希不吝赐稿。
读了陈训先先生的《“南峙山”考》.倒触动我注意家乡一处山坳——陶畲。 嘉庆《澄海县志》卷八“都图”:“陶畲,城北三十里”。“樟林,城东北三十里”。二处地望接近。卷一“茔墓”:“赠大中大夫郑汝明墓在苏湾都陶畲之南”。“赠大中大夫郑宗耀墓在苏湾都陶畲之西”。从这几条记载可知陶畲在苏湾都樟林附近。实际此地在樟林、鸿沟之间,今乡下叫“羊城内”。县志反映嘉庆间此地还列于“都图”之中,是一个山中村落。陶畲的地名函义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还得从明末清初番禺人屈大均的《广东新语》说起。是书卷七人语·畲人条云:“澄海山中有畲户,男女皆椎跣,持挟枪弩,岁纳皮张不供赋,有畲官者领其族”。究竟近世曾经居住过畲人的“澄海山中”在今何处?明清之际的“澄海山中”大概不可能在南峙山。因为这一脉山丘犹如海中孤岛,在潮澄韩江口冲积平原上突起,构不成屈氏所说的“山中”的地望;只能从澄海地界内可称为山的莲花山地带来考察,并利用人文地理的知识来选择;最符合条件者,便是上文所提到的“羊城内”。
陶畲系莲花山南麓一处三面峰峦拥抱的山坳,其南有出口俗称戽布坑可通外界,直趋南海之滨。遥想未开发的榛莽年代,这里甘泉沃壤,林木秀茂,可耕,可猎,可渔,是畲人休养生息的理想地方,南宋时代,这里便有畲人聚居,叫陶畲村,大有世外桃源之景象。鮀江贤士陈肃避乱于此,结庐讲学①。60年代初笔者曾到此采拾柴草,其自然景状还亲自领略过。当年还存一人居遗址,颓垣断壁,柱楚犹在,山涧清流汩汩绕旁而过。午间,耕作的农父,采薪的樵夫,放牧的童子多在此破址生火造饭,略事憩息。由于从前少数民族受到轻视、压迫,居于此地的畲人或向纵深的高山内陆迁移,或在大多数汉人包围的环境下被同化。至今,澄海山中无畲户了。
畲族祖像之盘瓠取燕王首级
为了证实陶畲曾是畲人的聚居地,必须从地名的文字资料加以论证。澄海县志称此地陶畲,陶潮音有二读:一“头”,一“瑶”,这里的陶字不读“头“而读“瑶”。传说中东夷族的领袖皋陶就要读这个音,徐灏《说文解字笺注》云:“瑶陶语之转”,是陶畲即瑶畲,俗称“羊城”的本字,瑶畲而写作陶自大概是为了典雅,乡民不知原由;加上这一带的地名常有后缀“内”字,表示族居点,如某厝内,音变而称为“羊城内”。好究原委的人都试图去解释这个地名的来历,最流行的说法是昔时这里有姚、佘、赖三姓人氏聚居,故称,讹而为“羊城内”。苏联地名学家B·A·茹奇克维奇在《普通地名学》中说:“居民地名则往往是反映社会经济现象,有时也反映人们本身的姓和名。”推测“羊城内”是姚、佘、赖三姓聚居倒也符合地名学的理论,可惜离开县志文献,置陶畲二字于不顾,自然不能真实反映历史。原来,陶畲乃指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畲,因居住在这里,便以居民的种族而名之。这完全符合县志文献的记载和地名命定的常规。少数民族的瑶常与畲并称。因瑶、畲皆以盘瓠为始祖,长期以来人们视之为同源。“从史籍看来,往往是畲瑶并称,甚至说畲族就是瑶族。古时的畲瑶是相通的。畲族族谱自称瑶户。'②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就称“潮州府畲瑶”。澄海人却称为陶(瑶)畲'。无独有偶,福建龙岩西有洋畲,永安县有东洋畲,与澄海俗称“羊城”的叫法几乎相同,也是瑶畲的讹读,实际情况应与澄诲的陶(瑶)畲一样。与澄海陶畲同名异文的有福建明溪县的瑶畲。③另外有一种异文作“窑畲”。《广东新语》:“归善(今惠东)有窑畲”。屈大均指的是畲族的一种,非称地名。由此看来,闽粤二地以瑶畲命名地方并非个别,瑶畲或畲族中的一支。至于用畲命名地方就更加普遍,据何光岳《百越源流史》所介绍,湖南、广东、广西、福建等地,地名带有畲字计70几处,(实际何止70多处?——编者)并据这些带畲字的地点来考察畲族迁徙的轨迹。澄海陶畲尚未被该书指出是粤东带畲字的一处地方。这大概与该地村落已废。当地人都叫“羊城”而又不标于行政区域图上有关系吧。
畲族祖像之盘瓠变形之人兽同体
用人的群体或个人来命名其居住活动的地方或山川,古今皆然。商代甲骨文有(水+羌)④水,因“(水+羌)水近于羌人居住地,才命之曰(水+羌)水”。⑤我们再看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陶畲内南面大岭下与公路交界处,这地方樟林、鸿沟乡民叫作长裕。长裕者,樟林乡东社人,在此处塔一篷棚摆买糖烟水果凉茶。长裕这地方就因有长裕其人在此活动而名之,笔者作为地名命名的例证顺便揭于此,也可让后者知其来历,一个贩夫的名字可以作地名,与中山县出了伟大的孙中山而称为中山县一样,皆因合乎地名学的规律。
综上所论,陶畲因畲人居此而得名,乡民呼之为“羊城”乃同音代替的流俗语言,是地名讹变最为普遍的语言现象。澄海畲人遗址的追踪,就全靠这条地名的语言文字资料了。
“澄海山中有畲户”已成了历史。往事存于一些著述的记录中,约计有:屈大均《广东新语》;李调元的《南越笔记》;邓浮《岭南丛述》;范端昂的《粤中见闻》。几种著作的记录如出一辙,颇有一大抄之嫌。作者未必都亲游澄海而记其所见,大概仅记其所闻而已。然他们的记录必有所本,毕竟记录了澄海这个滨海之县曾经有畲人在此生活的史实,已废了的村落但留下陶畲遗址便是明证。
注:①李绍雄《樟林沧桑录》。
②③何光岳《百越源流史》。
④(水+羌)为一字,左右结构,左为三点水,右为羌。
⑤中山大学古文字学研究室研究生罗振跃硕士学位论文《甲骨文水名研究》。
后记:
文章发表之后,我一次回乡,在大岭企寮的南社熟人告知:坑下的踏脚石是块有多字的石碑。我与张泽明(乌手)兄一道前往探寻,在鲤鱼坟前小坑上游不远果有石刻碑文一方:乃黄吴两姓为风水地界争讼和解立石。署光绪年号,称地处莲花山脚洋畲。以出土文物证实我对陶畲正音考证无误。乌手兄是个热心人,还组织4个人租一部柳州仔小车将石碑搬回乡里。我只摘录有关洋畲几句文字,惜无扑拓拍照;也向有关文化部门反映收藏,然嫌麻烦而泥牛入海。后被当做建材埋于某处,甚为可惜。
陶畲读音如“摇斜”,从方志到地方民间的记录,逮至清代光绪年间还是正确的,只在短短百几十年间就被流俗语言的近音代替。1993年我才作文辩正。后见黄光舜先生甲戌(1994)年编撰的《闲堂杂录》,收有“陶輋村与陶輋内”一节,称“樟林耆老多呼为瑶輋”。也正确释读陶字应读瑶之音。但又记录传说宋时郡人陈肃在此处筑庐读书授徒,名其庐为“陶冶轩”。“后其地遂称陶輋”。似乎有本末倒置之嫌。若庐名“陶冶轩”,陶冶必读“头野”之音。陶冶者借搏陶炼金引申有磨炼,陶冶性情之意,已失作为古时粤东陶畲(瑶畲)的族群的原意。南方多山岭溪河洞穴,瑶輋族群生息其间,过游猎刀耕火种生活。古书如《吕氏春秋》记载,已注意到族群如部族社会形态:“扬、汉之南,百越之际……缚罗,阳禺,笙兜之国,多无君。”群落被误为国;无君,尚未形成国家形态。
今博罗、增城、惠阳一带,自古有畲族存在,或是他们的祖先就在缚罗国。粤东的凤凰山说是畲族的祖庭,故丘逢甲有诗句云:“山中自有盘瓠国”。此国与缚罗之国属同一概念的国。南方这些国不像北方的族群间很早进行中原逐鹿,吞并融合,过着较原始的族群生活。至秦汉之后中原政权不断南扩,特别唐代,畲族遭到了排挤镇压,粤东畲族有的向闽浙赣皖迁徙;不少顽强者就地生活,如石古坪村的畲人,乃保留原来的信仰和生活方式。故明清如屈大均这样的文人还当作有趣谈资记录,便有“澄海山中有畲户”一类记载。历史的事实是先有瑶畲族才有陶畲的地名。陈肃来此读书授徒有避世隐居意图,以“陶冶轩”名其庐,即使有其事,也改变不了先有陶輋后有“陶冶轩”的先后逻辑关系,绝不可能因有“陶冶轩”而“后其地遂称陶輋”。这类传说要大打折扣,不可传讹。陶輋之陶与陶冶之陶,陶字音义不同,实属考虑欠周的疏漏,与陶读瑶前后矛盾。
鸿沟乡地域图
又,新编鸿沟乡志有鸿沟乡地域图,把陶輋称为姚輋赖。三字的中心字輋字已准确无误,绝非无缘无故,实最忠历史。他们把祖坟六十郎墓划入鸿沟乡地界之内,引起我特别的关注。推测陶輋内应是鸿沟林氏的祖居地。传统的行政划界是以山脊水中(主流,主航道划分)。鸿沟乡这样划界是有其历史情结的。长期以来,该乡与樟林北社乡有矛盾,近年还发生过一次纠纷。北社七圣夫人宫内今还存清康熙年间经潮州府判分水立碑。笔者印象中樟林鸿沟分界在雨亭或建民桥。
陶畲内陆名的考究涉及到对原生族群演变汉化的问题,值得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