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传奇祖母

在我的鼓励下,最近爸爸写了四十页的回忆录,我妹妹拍成照片,传给了我。读完后,我有些失望:一个当了几十年语文教师(小学))的人,写个回忆录,也太流水账了。小学生三年级就要开始写作文吧?我爸爸这个水平,教学生写作文够格吗?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啊!
不过里面谈及的一些史实,却让我跌破眼镜,原来我们家和天主教还有些瓜葛。这要从我的亲生祖母说起。
在我们南昌,称呼祖母为婆婆。而自我晓事以来,面对的婆婆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她是我爷爷的后妻,我爸爸的继母。不过对我还是非常好,不是血亲,胜似血亲。
而我的亲祖母去哪了呢?在1946年,跟着一个国民党逃兵跑了。据我爸爸说,该逃兵为四川遂宁人,当时随着一队国民党兵,驻扎在我们那个村庄——南昌城郊城南村。
按爸爸描述,我爷爷的老屋子位于村南,门前有一条路,虽然不宽,却是附近村庄比如杨家、李家、熊家人进城的必经道路。路中间都是麻石,用两条并排的麻石组成,一直蜿蜒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每天只要有亮光的时辰,推着独轮车的乡民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像蚂蚁一样忙碌。
独轮车我少时还见过,就像《三国演义》里描写“木牛流马”,其实汉代就有,叫鹿车。推行者两手握着两个车把,为了平衡,车把上还系着两根皮条,一左一右,搭在推车人两肩,贯于颈后。这种东西,古人叫“鞅”。《说文·革部》:“鞅,颈靼也。”靼,指柔软的皮革。颈靼,就是系在颈上的柔软皮革。不过,在古书里,这种柔革皮带是系在牛马脖子上的,我认为系在人脖子上,而功能相仿,也可以叫“鞅”。他们和牛马本来也没有什么区别,共同享用一个古汉语词鞅,又怎么了?
独轮车因为独轮,非常难以平衡,尤其载了重物时,瘦弱的人掌控不住。系上鞅,就好办了,只要人不倒,车就很难倒;但若车倒,人也必倒。当时的精壮汉子,繁琐农事之外,就靠推这独轮车为人运货,挣点小钱谋生。而我爷爷的哥哥,就死于此。
据我爸爸的描述,当然,他也是听来的。大概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我爷爷的爸爸才死不久,享年五十,死前含泪留言,要长子好好照顾暮子。兄弟俩互帮互助,一起振兴家族。有一句我猜他肯定会交代:“一定要让你弟弟娶上妻哦。”繁殖是他们的第一要务。
虽然家里从此少了一根梁柱,但爷爷的哥哥力大无穷,是村里最精壮的汉子,自然轻松顶上了父考的位置。以为靠着这一身力气,荫庇小弟,振作门楣,不在话下。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的理想很快落空了。
在某个春节的前几天,力大如牛的新梁柱史老大推着独轮车,替人运两根巨木,眼看离目的地不远,拿到钱就可以办年货回家,让寡母弱弟开颜。谁知车轮突然滑进了麻石路的一处豁口,巨大的颠簸让他的车失去了平衡,饶是他力大无穷,也立刻被巨木掀倒在地,系在脖子后的鞅被巨木压住,让他无法挣扎而起。好在有同伴——那时推独轮车的劳苦大众往往结伴而行——同伴立刻放下车来帮忙。无奈巨木过重,他试图推开木头不成功,反而使木头咕噜噜滚往相反方向,碾压在史老大的喉管上。一声闷响,史老大喉管断裂,一命呜呼。我仿佛感到了高宠力挑铁滑车,衰竭而死的悲壮!
那时我爷爷十五岁。在我爸爸的笔下,他仰天号呼:“爷才死不久,兄又亡故,天道对我家不公啊!”但我读到这,却有一种滑稽的喜感,废屏而想,这老头子,果然在语文教科书文学上有极深功力。描写的场面像极了革命文学,只是我爷爷并没有跑去参加革命。
他没有选择,及时出列,顶上父兄的位置,成为烂家庭的新顶梁柱。
这样的穷人,哪有女人嫁他?但他没想到,法国人在1929年诞生于南昌的天主教妇幼医院,给他储存了一个福利。这个医院下属有一个育婴堂,专门收养被南昌人遗弃的婴儿,自然绝大多数都是女婴。根据时间推算,大概这医院创办不久,我那个弃婴祖母就被它收留了。抚育到六岁,又被一个终身未婚的算命瞎子老人接去收养,吃糠咽菜,一路蹒跚到青春期。算命的瞎子要死的前夕,被闻讯赶去的爷爷堵在床上。经过一番诚恳的表演,老人慨然答应,把女孩送给我爷爷当妻子。
原来如果没有基督教,世上根本就没有我爸爸,自然也没有我。虽然这未必是坏事,但我想,既然生命已经获得,就该懂点事理,无论如何,也是要感谢那个教会医院的。后来它被政府接管,改名南昌第三医院,又过了几十年,我在那个医院呱呱诞生。
大约这种一直孤苦伶仃的生活经历,导致我那位祖母性格孱弱,不善言辞,胆小怕事。她生育能力倒是上佳,嫁过来后,连产三子,我爸爸是最小的一个。她每天忙忙碌碌,操持家务,苦比黄连。平日我爷爷在外披星戴月,锄禾种菜,她就在家带孩子,编草鞋。门口麻石的小道上,独轮车依旧来来往往。蚂蚁般的人们不怨天不尤人,仿佛认定了生下来就该受苦,毫不懈怠地挥洒着体力。我祖母编好了草鞋,就挂在门口,来往的苦命人都能看见,偶尔会买上一双,替代脚下已经难以为继的那对。但草鞋能卖几个钱?那三个孩子的年轻母亲,在贫困中苦苦挣扎。我爷爷仿佛还有点经商头脑,他去城里贩卖了一点小货物,把家变成了一个小杂货铺,供南来北往的人选择,意图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却不想,这为自己埋下了极大的隐患。
1946年,一队国民党士兵开进了村庄,驻扎下来。有些士兵也会走进杂货店,买点小东西。但遂宁籍的那个兵痞,却发现不花钱,甚至可以把女主人顺走。他频繁出入祖母的杂货店,引起了邻居的风言风语。一些“道德感”旺盛的妇人,因此在我祖母面前洋洋得意,吆五喝六,讥讽挖苦,甚至动手打骂。而我那懦弱的爷爷,没有胆量找那个兵痞交涉,也不帮助妻子对抗邻居的侮辱。他是个窝里横的青年农民,生怕戴绿帽子,在家里肆其凶焰。我的祖母终于绝望了,她决定把绿帽子狠狠掼在我爷爷头上,远走高飞,去寻找新的生活。
那天中午,她做好饭,喂三个孩子吃饱,抱着我八个月的爸爸亲了又亲,放下,走出家门;几步后又折回,抱起我爸爸再次亲了两下,对长子说:“照顾好弟弟,我出去有事,晚上就会回来的。”说着,挎着一个包裹,走出了门。他的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痴呆地看着她,见她走到路口,又折回来,再一次从木桶里抱起我父亲,亲了又亲。这回之后,再没有犹豫,坚决地出门,向南昌城的方向走去。
天色渐渐黑下来,我大伯坐在门槛上,望着延伸向远方的麻石板路,像一具木偶,但没有再望到母亲的身影。我爷爷扛着农具归家,晴天霹雳,哭丧着脸,浼求着亲戚四处去找,找到军营,长官一集合队伍,发现遂宁籍兵痞早已逃之夭夭,双手一摊:“哎,肯定两个人私奔了,这龟儿子,硬是狡猾,抓到他非毙了不可。”
许多年后,我听到这个故事,曾经写了一首诗来歌颂:
先我至树下,万勿疑旧盟。
家务收拾就,即来相汝从。
然我不可度,费时当几许?
只可致告君,万世咸爱汝。
在此聊相待,一定能再晤。。
诗歌是以我祖母的口吻来写的,简单的五言古风,好像仿旧的古董,其实底层隐藏着西方人文主义、女权主义、中国古典文学,以及我的年轻和敏感。如果我的爷爷当时看到,而且能读懂,一定会气炸肺:“放你妈的狗屁,这个贱逼逼痒痒,跟各野男人跑了。倒是我的错?我该给她敲锣打鼓欢送?是不是还要送一份厚礼?”
可怜的爷爷从此忍着一条卵,独自拉扯着三个儿子。我的父亲才八个月,自己万万没法兼顾,就寄养到一户人家,每隔一段时间,给那户人家一担谷子。这哪靠得住?自然养得坑精鬼瘦,估计DNA密码都被改变了,否则以我现在的生活水平,不至于也胖不起来。爷爷偶尔也会买上一点麻花和饼干去探望,但最后发现似乎要夭折,只好及时止损,抱了回家。这时长子也有十岁,次子七八岁,可以帮忙。父子三人竭尽脑汁,终于把我爸爸抢救了过来,否则,我不可能坐在这里打字给你们看。
爷爷后来娶了一位遗孀,如果他是地主,大约应该用个文雅的词,叫“填房”什么的,但似乎他不配,姑且就叫“后老婆”吧。这回他要“感谢”的是日本人,那遗孀的老公,在几年前还处于抗战时,死在日军飞机轰炸之下,自己带着一个女儿,在大家庭混日子。小叔子和妯娌高低看她不惯,听了人介绍,欢天喜地簇拥着寡嫂去我爷爷家造访,见到满屋脏乱,妯娌二话不说,捋起袖子,率先动手整理起来,搞得寡嫂不好意思,只好跟着劳作,一个下午就把我爷爷的破屋打扫得好像年轻了十岁。爷爷在旁边,乐得合不拢嘴,这事一拍即合,他有了老婆,我爸爸兄弟有了继母,新主妇还多少带来了一些当年的嫁妆,四个不人不鬼的男人获得了新生。
自我记事以来,面对的就是这一个和蔼慈祥的祖母,对我煦妪仁深,然而不知哪个多嘴的,告诉我她不是我爸爸亲生的母亲,仿佛我就会为此有所疏离似的。其实丝毫没有,终这位继任的婆婆一生,我对她都非常爱戴。只是她似乎心里一直有隔阂。我说不太清楚,只是感觉。
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天,村里突然收到一封信,来自一个叫湖南平江县的小村,落款是个很陌生的名字。信的内容让人吃惊,竟然是我那位私奔的祖母寄来的。她还活着,当年她跟着那遂宁籍逃兵,并不像我诗歌中写的那么浪漫。没有村口的大树,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狂热的爱情,有的只是胆战心惊,和对旧生活的绝望,它们共同指向一场无可奈何的逃亡,这一逃,就逃进了深山。那个地方,比南昌市郊的城南村不晓得还要偏僻多少,在那里,他们洗白了身份,变成了社会主义新人,还生育了好几个儿女。
这位私奔的祖母,没能再和他们的儿子见面。在信件寄出的第二年,也许第三年,她去收晒好的红薯干,一脚踏空,从山坡上滚下来,就此卧床不起,郁郁而终。
那个时代,我还没有坐过火车,我的亲戚中似乎也没人坐过火车,那仿佛是城里人才有资格坐的交通工具。因此,铁道虽然连接着南昌和平江,那传奇老妪,也没有再盼到自己的三个儿子去见上一面。
好几年前,我通过网络重新和她的第二任儿女联系上,才得知她的女儿还好,都有自己的家庭。儿子则一个孤独终老,一个不得已,娶了个精神病,生了一对女儿。
这一对女儿智力虽然不算高,倒还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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