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有七天(张敦)

张敦

许东走出火车,随人流来到地下,排上半天队,钻进出租车,汗水绕满脖颈。去南方会议中心,他对司机师傅说。车里一股隔夜的馊味儿。他不介意,他身上也是这味道。火车站外汽车多,堵在十字路口。夜晚尚未消退,天空仍是大面积的深蓝。路边棕榈树投下暗影,路灯像有毒的果子,发出阴柔的光。司机开口,吐出两段短促的声音,他没听清,从语气判断,应是脏话,而且是很脏的那种,跟两截屎一样。他想学,几欲开口询问,终将话咽回去。毫无疑问,就算来到这千里之外,他仍是那个生性腼腆的人,这点不会随着空间的位移而改变。

两个红灯的时间,漫长得如同两年。车好容易脱困,撒欢一般跑上高架,视野开阔不少。东边正吐露晨光,一江大水,两岸高楼林立,披挂霓虹。车越跑越快,深入这座城市的体内,许东由此感觉天空变亮与他本人有暧昧的关系。司机无话,可嘴在蠕动。他突然抓起一个袋子,向后递给许东,嚼槟榔吗?许东拿一枚,放进嘴里,起初像在嚼干树枝,片刻之后口腔热辣,轰轰烈烈,让他想到与吴英的第一次接吻。

那是十五年前,许东和吴英都是十九岁,精力旺盛的大学生。他们的大学就在当下这座城市,沙洲。这里有着漫长的炎热夏日,简直热得无法无天,要人性命。许东有种错觉,大学四年,仿佛每一日都是夏天,他穿着T恤衫,吴英穿着连衣裙,他们大汗淋漓地走在通往小旅馆的路上。那时没有快捷酒店,只有数不尽的家庭旅馆。许东记得,开一次房花三十块,够买一本很厚的书。

吴英是沙洲人,大学毕业后考研,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许东因为恋爱的关系,没认真学习,考研失利。这是他本人的说法,发表于全班师生吃完散伙饭之后,他刚灌下五瓶啤酒,创下校园时代最高的饮酒纪录,这项纪录在以后的岁月中被一次次打破,越来越微不足道。他舌头发木,表达对吴英的爱意,他说自己没考上,是因为太爱吴英,无法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走。吴英没喝酒,保持着随毕业临近而与日俱增的清醒和理智。她一针见血地指出,许东之所以没考上研,跟她本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的心思全在网吧的游戏上。许东瞪起一双醉眼,流下悔恨的泪水。

离开学校后,许东没回老家,他搬到沙洲城中村的一间民房中,开始在大太阳下奔走,晒得更加黝黑,看上去是一副很能吃苦的样子。一家大公司的招聘经理看上许东的纯朴,决定聘用他,职位是业务员,推销建筑机械,主要是搅拌机。他兴奋地从公司大楼出来,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拨通吴英的电话。接通之后,他才意识到不应该,吴英已不是他的女朋友,没必要与其分享此刻的喜悦。他赶紧挂断,心砰砰直跳,这紧张感恍如第一次抱住吴英身体的那一刻。过了一会儿,吴英把电话打过来,问他什么事,他说出找到工作的事,说得结结巴巴。她听完后,向他表示祝贺,并叮嘱他,要好好干。他点头。挂断电话后他才想起,吴英是看不到自己点頭的。

集团总部在沙洲,业务员们分散于各地,许东被派往河北石家庄,一去十五年,没再回来过。在这十五年中,许东当上石家庄分公司的副经理,买下一套二手房,与一位相亲对象结婚,生出后代,一个儿子。活到这地步,他本该忘记吴英,可他并没有,仍会时不时地想起她。在公司的办公室里,在客户的接待室中,在混乱的工地上,在肮脏的酒桌旁,吴英总要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已记不清吴英的模样,她只是一个模糊的典型的美丽的女人。想着想着,许东的内心便如搅拌车上的滚筒一样,无声但有力地旋转。

许东的身体瘫下去,点亮手机,盯着吴英的名字。他闭上眼,半分钟后睁开,天在变亮,太阳正从东边冒出来。他对着天空拍了张照片,发给吴英,附上一句话,吴英,这还是当年那个太阳。吴英没有回复,她应该还在睡觉,躺在她的老公身边。

出租车开到南方会议中心门口。许东钻出车来,热浪扑面。他闷着头在门岗登记,保安眉头紧锁,指向最近的一栋楼,让他去那里报到。太阳晒着他的后背,后脖颈尤其烫,像被鞭子抽过。吴英还没发来消息。她曾告诉他,学校离家远,出发得早。那么此时此刻,她应该刚刚离开家,开车行驶在路上,迎着朝阳,开着空调,感觉不到外面的热浪。到达学校后,她会先去食堂吃个早餐,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教室。路上挤满学生,不时有人向她打招呼,吴老师好!吴英点头回应,并报以优雅的微笑。

找到工作人员报到后,许东被告知住七号楼。他早来一天,更多的人还没来。日上三竿,热浪中仿佛有股辣味儿,让他想咳嗽。通过一段时间的行走,许东意识到,这会议中心有着与学校类似的布局,正中是一座四平八稳的主楼,楼前一座灰色的伟人雕像,后面有图书馆,还有宾馆,相当于学校的宿舍楼。路边竹林茂密,竹叶被阳光晒得发白。前面有棵巨大的榕树,遮住后面更多的楼。走过几次错路,问过几个保安,许东总算找到七号楼。大厅凉爽得让他感动不已。迎面一面大镜子,镜中的许东满脸通红,好像更黑了。两个服务员停止聊天,向他问好。

许东拿着房卡,上到三楼,走过铺着紫色地毯的走廊,没有脚步声。他打开307房间的门,屋里蕴藏着丰富的热气。他找到空调遥控器,摁一下,几分钟后,冷气才吹出来。他脱光衣服,坐在马桶上,又给吴英发微信:天真热,比十五年前还热。他又把自己的位置发给吴英,他相信吴英收到后,会打开地图,查看他们之间的距离,几公里而已,不是很远。

就在他的屁股即将离开马桶的那一刻,手机响起,是吴英的微信:没事的话下午见,富春商厦的星巴克。他的身体为之一振,随即回复,好的,你在忙什么?吴英回,去上课的路上,地铁里,人挤人。原来跟他的想象不一样,吴英并没有在地面上开车飞驰,这样也好,她不用接受烈日的曝晒,会凉快很多。他站到花洒下面,让水冲刷身体,冲着冲着,下体膨胀,直挺挺的,还很硬。他满意地握住自己,搅拌车又转起来,翻动着内心的水泥。

有人敲门,声音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让他明确地听见。身上的水还在流淌,那个器官的状态正值巅峰。他大声问道,谁啊?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是我。从音色判断,不是吴英——她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来到这房间,给他一个巨大的惊喜。他再问,有事吗?女人回答,你先开门。他再次大叫,请等下!他带着一身水走出卫生间,险些滑到,顾不得擦拭,套上衣服。不觉间,下体已不再肿胀,恢复到平日的状态。他从猫眼看出去,门外站着一位短发的女人,她的脸因镜面的折射而变形,她不时看看走廊的两端,略显急躁。门打开后,他看得更加清楚,她的眼睛又圆又大,因为眼睛大,所以显得双眼皮很宽,低垂时显出丰富的褶皱。

女人说,整整两天,终于有人来啦,你也是参加培训的吧?你吃早饭了吗,还没有吧,咱们一起去吃吧。经她提醒,他发现自己确实想吃一顿早饭。没等他答应,女人转身,朝电梯走去,回头招手,让他赶紧跟上。许东回身拔下房卡,带上房门,走在女人身后。她上身穿粉色的紧身T恤,下身是速干短裤,个子挺高,身材匀称,腿细长。他们先后进入电梯。女人冲他一笑。她是素颜,显得有点黑,如果化好妆,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也笑。女人问他笑什么。他反问你笑什么。女人又问,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神经病?他还没回答,电梯已经到达一楼,门打开,女人走出去。她穿着一双红色的运动鞋,脚腕上文着一只蝴蝶。

女人引领着他,来到餐厅,稀稀落落的人,分散在各张桌子旁。服务员接过房卡,在机子上刷一下,又还给他。得到吃饭的资格后,他拿起盘子和筷子,跟在女人后面,胡乱盛些食物。他们并肩坐在桌子旁,开始吃。他注意到女人的盘子里只有两个鸡蛋、一杯牛奶和一撮菜叶子。你吃得真少,他笑着说。她说,不少,有很多卡路里呢。她拿起鸡蛋,磕一下,剥去蛋皮。她手指绵长。她没放弃刚才的追问,我像神经病吗?他如实回答,像一点,但我见过真的神经病,可比你神经得多。她笑得直缩头,笑声偏大些,引得邻桌的人扭头看过来。许东有点不自在,他不喜欢引人注意。

女人问,你从哪里来?他回答石家庄。他又问女人从哪里来,女人让他猜,北京?上海?广州?他说出这几个地名,都不对。女人让他发挥想象力。他又说出拉萨和乌鲁木齐,她依然摇头。那他表示打死也猜不出来了。她咬一口鸡蛋,闭一下眼,缓缓睁开,吐出两个字,非洲。这时,他觉得有必要做出吃惊的表情,可他并没有,随口提出一个问题,非洲热还是沙洲热?

许东早知道,集团的业务遍及全球,包括非洲,去非洲的业务员工资很高,还是会有人去的,只是没想到女人也会去。女人说,当然是非洲热,与非洲相比,沙洲的热真不算什么。说完这个话题,他们专心吃饭,都吃得不多,很快吃完。离开桌子前,女人问,你叫什么?他说,许东。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无比陌生。女人说,我叫何姿。

他们走出餐厅,这时他的手机响,是老婆发来的信息,他还以为是吴英。老婆问,到没?她是个惜字如金的女人。他回复,刚到,正休息。关上手机后,他听见何姿在问,许东,你喜欢锻炼吗?他点头又摇头,说,年轻那会儿,又是打篮球又是踢足球的,应该算喜欢吧。何姿说,我每天都锻炼,一天不练都不行的那种,听说这里有体育馆,体育馆里有健身房,咱们去找找吧。

沿着竹林掩映的小径,许东与何姿向西走,据说那边有座楼,就是体育馆。许东聊起业务上的事,问何姿是如何在非洲推销搅拌车的。但何姿对这个话题并不热衷,她更喜欢聊健身方面的事。何姿突然放慢脚步,于是许东走到她前面。何姿说,许东,你腰上赘肉蛮多的,真该健身啊。许东停下,等她走上来,他不想被一个女人用审视的目光盯着看。他说,别看我现在有点胖,年轻时特瘦。何姿说,男人一胖就胖肚子,让我看看你的肚子。许东把肚子一挺。何姿突然掀起掩盖着肚子的衣服。许东立定不动,大度地让她看。她晃着头,点头说,我相信你年轻时确实是个瘦子,可你现在是个胖子。说完,她把许东的肚子盖上。

许东的额头上又冒出汗来,他问何姿,非洲真的比这里还热吗?何姿点头,问,你猜我以前是做什么的?许东慢下脚步,让何姿走到前面,认真地打量。何姿回头,阳光穿过竹叶,变成细碎的光斑,散落在她的脸上。许东摇头说,猜不出来。何姿又让他发挥想象力。许东摊手说,我没有想象力。何姿说,那我直接告诉你吧,瑜伽教练。而后,何姿像找到一个出口,迅速地说出自己的故事。

何姿的老公是集团的机械工程师,常年驻守非洲,夫妻两地分居,苦不堪言。何姿说,如果是你,会和非洲的女人搞外遇吗?许东笑着摇头。何姿说,他周围全是黑女人,我很放心,可我周围呢,全是中国男人,他不放心,于是让我去非洲上班,看他面子,集团才批准。許东问,放弃做瑜伽老师,你甘心吗?何姿说,不甘心,所以在非洲我几乎不干活儿,都让老公替我干,天天在空调房里练瑜伽,就是老停电,一停电屋里就很热,像蒸桑拿,逼着我练高温瑜伽。

听她说到高温瑜伽,许东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望无际的大沙漠,烈日当空,沙漠中央搭一座帐篷,何姿站在帐篷下,舒展着柔软的腰肢,身上流着汗。

体育馆造型古怪,弯曲的线条像一张弓。进入大厅后,何姿大叫一声,真凉快啊!许东觉得她的叫声很好听。吧台后面有个女服务员,问他们有什么事。何姿说,我们是来开会的,开七天,能在这里健身吗?女服务员说,可以健身,不过得先办卡,临时卡,一天一百元,七天是七百元,俩人办的话,一千四百元,赠一天,可以练八天。何姿说,从今天算,只有七天的会,赠一天没用。女服务员说,到第八天,你们不来练也可以。许东说,难道还有强制客人来锻炼的健身房?何姿说,没有,他们总是希望我们一天也不要去。

女服务员带领他们参观健身房。转过吧台,进入第一道门,是宽阔的羽毛球场地,边上还有几张乒乓球桌,再往前走,是一座拳击台,台下吊着几个沙袋,从楼梯上二楼,各种健身器械,还有一间瑜伽房。何姿满意地点头说,我要办张卡,许东,你办不办?许东说,不知道。何姿忽闪着大眼睛,说,你办吧,我做你的教练。于是,许东做出决定,我也办。

他们回到吧台,服务员拿出两张卡,问,你们怎么付款?何姿说,我来付吧。许东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何姿,几乎触到她胸部的边缘。何姿先是后退一步,随即更进一步,紧紧贴住许东的手臂。许东快速打开手机,扫码付钱,他说,不能让你白当教练嘛。何姿不再争,拍拍许东肚子说,那你可要好好练啊。

拿到卡后,何姿想先去练上一把。许东陪她上到二楼,她马上进入瑜伽房。从天花板垂下一道道绸布,底端系成大疙瘩,五颜六色,很是鲜艳。何姿解开其中一道绸布的疙瘩,绸布分成两道,底部相连。何姿两只手各抓一道绸布,身体忽地跃起,轻巧地挂住,再一翻身,旋转起来。何姿说,这叫高空瑜伽,好久没练,非洲可没这条件啊。许东也解开一个疙瘩,学着何姿的样子,想挂在绸布上,却没成功,他只能像坐秋千那样坐下,继续观看何姿的表演。练过高空瑜伽,何姿又去骑动感单车。许东跟在她后面,她的屁股在单车坐垫上显得更大。何姿喊,你也来骑啊!许东摇头,说,你看我这又是西裤又是皮鞋的,真不合适。何姿点头,专心地蹬着单车。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热爱健身,也精于此道,举手投足间充满活力。有几个瞬间,许东几乎看得呆住,可以肯定的是,眼前的何姿是他见过的最有活力的女人。

何姿的上衣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两个小时后,她才结束锻炼。这期间,许东热心地陪在左右,还为她拍照。回去的路上,他们加上微信,许东把照片传给何姿。何姿说,拍得不错,你很会照相。许东说,模特太漂亮。在房间门口,他们约好十一点半见,一起去餐厅吃饭,二人转身,背对背地开门,进屋,许东回头看一眼,何姿没回头,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许东躺在床上,拨弄着手机。吴英未发来新的信息,她应该在上课,课间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被学生围住,请教问题。也没有老婆的信息,她在上班,对着一台电脑,有电话响起,马上接听,用温柔的语调说话。他想再看看何姿的照片,但故意忍着不看,感觉忍不住,索性把手机扔到一边,闭上眼睛,想睡一觉。片刻之后,他又把眼睛睁开,天花板上有盏灯在凝视着他。手机发出信息到来的铃声,他伸手抓过来,竟然是何姿,她发来一张照片,是许东刚为她拍的,她加上一层滤镜,问许东怎么样。许东回复,非常漂亮。

十一点半,许东准时打开门,走出去,对门的何姿还没出来,他去敲门,门里传来好听的声音,等一下哦!何姿出来后,许东一眼发现她衣服的变化,上身换成紫色T恤,下身一条白色的热裤,脚上一双凉鞋。不知为什么,许东明显感到他们之间有些生份。难道是因为刚刚分开的这一小时?说话时,何姿竟然表现出些许的羞涩。直到走进餐厅,她才算恢复正常。

吃饭的人不多,看来仍有不少人还没到来。何姿说,我是最远的,却到得最早,两天没见到人。許东说,我要是早知道这个,也提前两天到。吃饭时,他俩挨着坐,许东寻找着话题,他提起一位叫马华的健身教练,小时候经常在电视上看见这个人。他认为这是何姿感兴趣的话题,不曾想何姿却停下筷子,悲哀地说,马华早已去世。这让许东沉默下去。不一会儿,他又开启新的话题,聊起建筑公司的黑幕。何姿不感兴趣,始终没插嘴。许东突然话锋一转,对何姿说,我觉得你像作家三毛。何姿笑着挥舞筷子,说,我读过三毛,是在非洲读的,很喜欢。

吃完饭后,他们回到走廊,何姿约许东下午一起去健身。许东说,不好意思,我下午有事。何姿爽快地说,没事,你忙你的。他们一路沉默地走到各自房间的门前。何姿问,你下午去干什么?许东说,见一位老同学。何姿笑着说,不会是老相好吧?许东夸张地大叫,哎呀,真被你说中了!说完就笑起来。何姿没笑,说,祝你约会顺利。许东说,如果回来得早,我去健身房找你。何姿说,随便你。

许东开门,走廊里没人,何姿的房内毫无动静。他下楼,走过竹林小路,绕过图书馆,在主楼的阴影里走一段,再横穿广场,阳光普照,坚毅的伟人雕像巍然不动。到达大门口,面对空空荡荡的马路,看不到出租车。此刻是一点半,已经是下午。他给吴英发过消息,说他现在出发。他早已在地图上找到富春商厦,离南方会议中心五公里左右。终于赶来一辆出租车,他一头扎进去,真是凉快。马路上车不多,司机也不急,频频打着哈欠。许东的内心混合着欣喜和紧张,就像当年走在面试的路上。

他和吴英,是两年前联系上的。在同学微信群里,他看到有她,加上,问她过得怎么样。吴英冷淡地回复,还好吧,你呢?许东又说自己也还好。而后双方共同保持沉默。这件事的意义在于,他们在失联多年后,又建立起联系,可以随时沟通。很长时间,谁也没理谁。许东有过几次冲动,想与吴英聊上几句,最后都控制住自己。半年前的某夜,集团发来的三辆搅拌车运到,许东去做交接,手续完成后,工人都走光了,他坐在高高的搅拌车里,望着外面发呆。这是郊外的停车场,远处亮着城市的万家灯火,他家是其中一盏。看着看着,他生出一种获得自由的错觉。手机响起,是一条微信,竟然来自吴英。她说自己过得很没意思。他心念浮动,马上回复,谁不是这样呢?新搅拌车里有种化学的甜味,熏得许东头脑发麻。他们一条一条地聊起来,吴英说她老公很变态,会悄悄查她手机,他说他老婆正相反,对他漠不关心,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最后,吴英似乎得到某种满足,感谢许东陪她聊天,并道一声晚安。突然,许东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启动搅拌车,在停车场里转圈,他还让后面的滚筒转起来。那里面没有混凝土,只有空气,在黑暗中徒劳地滚动着。

富春商厦在市中心,他很久之前来逛过,与吴英一起,那时他们没钱,买不起专柜中的任何一样东西。他找到星巴克,推门进去,环顾四周,寥落的客人中,没有吴英的身影。他点一杯冰美式,找位置坐下,给吴英发信息,问她出发没有。他总感觉吴英就在附近,会随时现身。等待一会儿,吴英没回应,无聊中,他查看附近的酒店,找到心仪的一家,从图片来看,房间宽敞,格调优雅,就在商厦的楼上。他考虑要不要订上一晚,就算不过夜,去待一两个小时,也很有意义,而且这酒店远胜于当年的小旅馆。订好房间后,他猛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赶紧起身,拿着冰凉的咖啡,进入商厦内部,在地下一层找到屈臣氏,买下一盒安全套,又回到星巴克。吴英还没到。他感觉自己已经准备妥当。

吴英终于回复,连着三条,第一条,你来这么早干什么?第二条,我现在过不去,有很多麻烦事。第三条,你认真观察下四周,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这第三条把许东吓一跳,忙问吴英,会有什么可疑的人。吴英回,就是他啊。许东马上明白,吴英是指她老公。他马上抬眼四望。他没见过吴英的老公,对其长相一无所知。有一次,吴英要求看许东老婆的照片,许东先是不让看,后来架不住吴英一再要求,只好发过去。他提出同等的要求,看看吴英老公的照片,却被无情地拒绝。看不看无所谓,他没像她那样坚持。

咖啡馆里的男男女女中,只有坐在窗下的那位中年男子像是吴英的老公。他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不时打上几个字。他是如何知道他俩要见面的?吴英曾说,每次与他聊完天,都会把聊天记录删除,以防不测。难道吴英会一时大意?可她明明是个心细如发的女人,忘删聊天记录的概率不大。许东盯着那个男子,期待着与他对视一眼,他相信自己可以从他的目光中做出准确的判断。可那男子并不抬头看他,仿佛故意无视他的存在。

许东问吴英,你老公是怎么知道的?好一会儿,吴英回复,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知道,我只是怀疑他知道,怕他会守株待兔,将咱们一网打尽。许东哭笑不得,安慰对方,你不要紧张,目前为止,咱们还是清白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吴英长久地不予回答。许东依然盯着那男子,心态放松下来,每两分钟嘬一小口咖啡,仔细品尝那种苦涩的滋味。他花费两个小时,终将咖啡喝完,期间如厕三次,咖啡的利尿效果很是给力。他第四次上厕所,回来后发现空的咖啡杯已被收走。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名正言顺地坐在原先的位置上,厚着脸皮坐下后,突然想通,谁会在意他这个毫不起眼的老男人呢,大概一个人也没有。他注意到,那个打电脑的男人还没离开过座位,他面前放着一个超大杯,也是冰美式,只剩杯底的一口。他的膀胱海纳百川,让人肃然起敬。

他上厕所时,担心吴英会走进咖啡馆,左右看看,找不到他,扭头离开。明知道是多余的担忧,可他忍不住这么想。他知道,对于此次约会,吴英那边容不得半点差池,稍有异样,她就会离开。如果他不是以出差的名义来到沙洲,而是特意来看她,想必她会断然拒绝。他确实有个为期一周的培训大会,作为来沙洲的主要理由,顺便来看看她,她再以老朋友的名义见上一面,这逻辑几乎无懈可击。可她也是明白的,他们并不是什么真正的老朋友,所以无法坦然应对。对于这些,他都能理解。

下午四点,吴英仍未出现,微信也不回。他开始想象,她肯定遇到了一些麻烦,是怎样的麻烦呢?只能与她老公有关。那个男人明察秋毫,察觉到妻子的异样表现。要与少女时代的男朋友见面,吴英心绪难平,烧菜做饭时,盯着油锅发呆,直到冒出糊味,男人像狗一样抽着鼻子冲进厨房。在床上,吴英开始找各种理由拒绝与男人同房,即便身不由己地被死死压住,她也把头转向一侧,不与对方进行精神交流。男人顿感索然无味,下体变得软弱无能,并将此怪罪到她的头上。许东的心情变得糟糕,不再继续想下去。他问吴英,你出发没有?十分钟后,吴英还未回复,他站起来,决定在商场里走走。他再次向吴英发去信息,你出发时告诉我一声,我活动活动,四处走走。

商场里各处都很干净,还有种虚假的甜味。人不多,未呈现熙熙攘攘的景象。几个老人带着孩子在空地上玩耍,享受着中央空调的凉气。店员们都站在自家店铺门口,目光呆滞,许东没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这男人衣着普通,正茫然四顾,一眼便知毫无消费的欲望。许东攥着手机,隔半分钟左右看一眼。他从一楼转到五楼,又从五楼转到一楼,耗去半小时,再如此循环,又耗去半小时,吴英仍旧杳无音信。他考虑要不要打个电话。他们还未通过话,一直在微信上进行文字交流。许东不喜欢打电话,尽管他是推销搅拌车的业务经理。顶头上司曾多次批评过他,你不能太内敛,要有点狼性!在他们看来,用电话对客户紧追不舍,就是很猛的狼性。许东不置可否,还是一直不像狼。思索半天,针对吴英的电话没有拨出,他决定坚持自己的方式。

許东突然怀念起网吧来。此刻的他如果身在网吧之中,也不至于如此难熬。只要能打上游戏,哪怕让他等一整天,他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漫长。这商场里没有网吧,倒是有家娱乐城,里面有抓娃娃机,还有各种投币游戏机,他站在外面看,没进去玩,他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行为诡异的大叔。

时间来到七点半,许东的肚子空空荡荡。四楼有数家餐厅,服务员站在门口拉客,许东被拦下多次,他们都说,先生里面请,您几位?许东一次次停止,不断地被迫确认自己独自一人的事实,然后他摆手拒绝,谎称不饿。结果他越来越饿,前心贴后背,身体中间形成一个黑洞。这个需要吃饭的男人跑下四楼,来到三楼。这时手机响起,他内心一阵激动,定神观看,这条信息并非来自吴英,而是何姿发来的。

何姿说,你回来没有,一起去体育馆吧,整个下午我一直在睡觉。许东茫然四顾,不知如何回复。三楼多是运动品牌的店,许东走进其中一家,对面墙上摆满运动鞋,像墙体本身结出的果实。他选中一双便宜的,问售货员有没有43码的,人家很快拿来一双,他穿上一试,很合脚。他说,我买这双鞋。售货员说,好的,先生,您还要别的吗?他说,要,T恤和短裤。售货员将他引领到挂满运动衣的货架前,他挑出一件速干面料的白T恤和一条黑短裤,走进试衣间穿上,正合身。他拍着自己的肚子,感觉并不算大,实事求是地讲,相对其他同龄人,真不算胖。他穿着新衣服出来,说,请帮忙把标签剪掉吧。售货员拿剪刀过来,剪去标签。他又坐下来,把运动鞋换上。在镜中,许东看到身穿全套运动衣的自己,他想起十五年前,那时他健壮得像匹马,在操场上奔腾咆哮,是无数女生目光的焦点。

这身运动装备花去两千多块。他有过穷日子,花钱一向谨慎,在买服装方面,这是一笔颇大的开销。他拎着三个纸袋,站在电动扶梯上,往下滑行。他给何姿发信息,事情刚办完,马上回去,等我。他俯瞰一楼的地面,人潮涌动,像一大群聚集在河谷深处产卵的鱼。他不知道人是何时变多的。他来到商场外面,天色已黄昏,路灯亮起,加快黑夜降临的速度。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很有效率地把人运走。他坐上其中一辆,他提前查过,没坐错。两站地后,他把自己离开商场的消息告知吴英。又两站地后,他看手机,对方依然保持着沉默。

夜色昏昏,热浪仿佛有消退的迹象,晚风中暗含一丝凉意。公交车走走停停,又遇上堵车,返回的时间显得很漫长。许东站在车里,看路边的行人。何姿发信息问,你吃过没有,没有的话一起吃。许东回复,好,等会儿咱们餐厅见吧。行程的后半段,路上的车辆有些稀松,车速加快不少。他终于到站,走入南方会议中心的大门。那个伟人如同显圣一般,通体被射灯照得雪亮。

餐厅里挤满人,天南海北的业务经理们都已来到,一个个都穿着白色的衬衣。何姿很好找,因为女业务经理寥寥无几,况且她还穿着运动背心。她看到挤过人群的许东,笑着拍手,似乎是为他的新衣喝彩。许东问,怎么样,教练老师,这身还行吧?何姿说,不错,不错,赶紧吃饭,马上开课!他把袋子放下,去取食物。何姿跟在他后面,提醒说,少吃主食,多吃蛋白质和蔬菜。于是许东学着何姿的样子,只拿鸡蛋、鱼、大虾和青菜。

在这期间,有个矮胖子凑到许东跟前,踮起脚尖,对着许东的耳朵说,那位美女是哪个区的?他声音嘶哑,缺乏底气,似乎说得很是费力。许东回答,她在非洲。矮胖子恍然大悟般抿嘴笑笑,转身去夹菜。许东追上去问,你笑什么?对方说,没笑什么。许东说,你有事就说,咱一个集团的。矮胖子问,你了解她吗?许东摇头。矮胖子说,她是咱们集团有名的骚货,你不知道?许东再次摇头。矮胖子笑着说,哥们,你艳福不浅啊。许东明白过来,有种打人的冲动,可他的脸上却呈现出友好的笑容,空着的那只手拍在矮胖子的肩膀上,传递出心照不宣的信号。矮胖子说,哥们,以后好好聊。这具包含脂肪的身体坐到一张圆桌旁,迅速与旁边的人熟络地攀谈。

许东回到何姿身边,眼睛盯着鸡蛋,一语不发。何姿问,刚才那胖子说啥?许东说,没说啥,打个招呼。何姿又问,之前认识?许东说,不认识。何姿说,这帮跑业务的,没一个好东西。许东说,我也是跑业务的。何姿说,你跟他们不一样。许东说,你也不一样。他开始吃饭,总感觉有人在盯着他们,如芒在背,不断加快进餐的速度,好早点离开人群。吃完饭后,他们一起走出餐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都是看何姿,具体地说,是看她的胸和屁股。

何姿说,刚吃饱,不适合马上运动,咱们先走走。许东点头同意,他低落的情绪引起何姿的注意,不时问一句,许东,你怎么回事?许东回答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哦,我明白啦,何姿恍然大悟地说,你下午的约会不顺利,对不对?许东问,你怎么知道?何姿说,跟踪你啊。许东不由得一激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何姿随即坦白,不是的,骗你啦,我没那么无聊,去跟踪一个陌生大叔。许东突然有种倾诉的欲望,他想把吴英的事全盘托出,说完后,他还要请何姿帮忙——何姿,请你帮我从女人的角度分析一下吴英的心理。可他什么也没说,他瞟一眼何姿,夜色中的她那么妩媚动人。

他们走到大院的最深处,那里有一条河,沿河岸修有木板栈道。他们走在木板上,发出空洞的脚步声。两旁草木茂盛,虫鸣和蛙声混在一起,空气中有股烂苹果的甜味。又是何姿率先打破沉默,她问,许东,你结婚没有。许东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嗯。何姿说,一看就是结过婚的样子,那有孩子吗?许东问,这你看不出吗?何姿说,看不出。许东说,有。何姿点头,说,我结过三次婚,没孩子。许东一时哑口无言,几秒钟后,才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真厉害。何姿说,厉害个屁啊,他们老在背后议论我。许东说,人言可畏,但你不用放心上。何姿说,实话告诉你,我这第三次婚姻也眼看要完蛋。许东说,为什么?何姿说,我老公搞外遇,跟一个非洲女孩。

说到这,何姿发出黑色的笑声,让许东的脊背一阵发凉。他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屡次被婚姻伤害的女人,他莫名其妙地说出一句,你老公有眼无珠。何姿说,他很正常,我能理解,那女孩才18岁。许东说,何姿,你哭吧。何姿说,你是不是要把肩膀借给我?许东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没问题。何姿说,行啦,行啦,少来这套,你无非是想趁虚而入,占我便宜。许东说,你真聪明。何姿接着笑,笑着笑着,突然扑过来,咬住许东的膀子。许东发出叫声,啊——他抱住何姿,闭上眼,享受那种疼痛。

许东的手机响起,让他们分开。何姿整理头发,呆望着幽暗的河面。屏幕上显示出一串本地号码,许东一阵紧张,难道是吴英打来的?他往前面紧走两步,与何姿拉开距离,这才接听。对方是个女的,他一下子分辨出,这不是吴英的声音。这是富春商厦楼上的酒店打來的电话,问他何时办理入住。许东压低声音问,能退吗?对方说,下午六点前能退,现在是八点半,不能退。许东说,那行吧。说完,他快速地挂断。

何姿走过来,俩人再次并肩而行。何姿问,疼吗?许东说,不疼,挺爽的。何姿说,我想去跑步,出一身大汗,分泌分泌多巴胺,让自己快乐起来。许东说,好,我陪你。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发出响声,他低头看,是吴英的信息:不好意思,今天有事,没去成,改天请你吃饭,你要培训七天呢,还有时间。许东回复:吴英,天太热,我不想再出去。

他们加快步伐,不断抄近路,很快来到体育馆。吧台的服务员向他们问好。他们上二楼,健身房里空无一人。何姿指着一台跑步机,让许东上去。许东说,第一次用这东西。何姿让他准备好,按下几个键,下面的履带动起来,许东不由自主地走着,何姿再按几下,许东的步子越来越快,他大叫,好好,就这个速度吧!何姿站上旁边的跑步机,也跑起来。许东斜眼看她,她的腰挺得笔直,双乳跳动,臀部扭动。恍惚中,许东的身体险些失控,摔倒在跑步机上。何姿边跑边说,许东,你要腰背挺直,调整好呼吸,找到自己的节奏。许东也像她那样,坚定不移地目视前方,感受迈出去的每一步。他想起十多年前的体能测试,所有人都玩命奔跑,以证明自己的健康。他跑在最前面,听到吴英在操场边的加油声。

十分钟后,许东的汗水打湿了新买的衣服,他喘着粗气,心脏剧烈地跳动,快要顶破胸膛,喉咙发甜,什么东西正往上撞。他感到自己必须停下,可何姿还没停。他转头,目光越过何姿的乳房,看她的侧脸,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许东觉得时间过得比今天下午还要慢,他忍住呕吐,忍住胸腔的压迫,忍住双腿的沉重,又熬过半小时,可何姿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想要的多巴胺,还没有到来吗?

许东咬着牙,下定决心,不能停下,一直跑下去,直到她所说的多巴胺汹涌而来。他的脑海中出现自己摔倒的画面:他直挺挺地趴在跑步机上,又被履带推到地面,然后何姿大叫一声,翻过他的身体,疯狂抽他耳光,试图将他唤醒。同时,他也想到,何姿会被吓得逃离现场,留下他等死,然后他就死在这空无一人的健身房里。他的尸体大汗淋漓,湿透的运动衣紧贴皮肤,像一个溺水而亡的人。

自问自答

川端康成的《雪国》与这篇小说有什么关系?

《雪国》是川端康成的代表作,我最早阅读是在上大学的时候,为什么读呢?因为那时看余华的访谈,他提到川端康成,于是我去图书馆,找这位日本作家的书看。时隔多年,我已经忘记小说的故事了,只模糊记得有那么一个村子,类似于我们东北的雪乡,是旅游度假的好地方,但人家的收费好像并不高,所以那个男人能一住好些天,还去过多次。为写上面这篇小说,我又去图书馆借来川端康成,《雪国》并不长,再加上以前读过,很快就读完了。川端康成的细腻让我汗颜。我的阅读感受是,川端康成也是男人,也在书写男人的欲望——灵与肉交织的欲望。于是我决定模仿《雪国》的故事写这篇小说——在某个很热的地方,一个男人被欲望灼伤的故事。模仿得比较失败,不太像。这种差别就像东北雪乡与日本雪国的差别。

这篇小说的写作过程是怎样的?

我一直这样写小说:先找到故事,写梗概,尽可能地多写,写在本子上,想到什么写什么,甚至包括几个开头。然后把梗概放到一边,开始在电脑上打字,也是尽可能地多写,先胡乱地写完,再进行修改,一句一句地改,删掉几千字,还包括其中一个人物。最后一步:再重写一遍。

你最喜欢哪位日本作家?

最喜欢的是村上春树,他的也读得最多。不知为什么,虽然我觉得村上春树的故事一般,但我一直能读进去,也常有共鸣。后来我想,是因为他足够真诚吧,他的真诚抵消了故事层面的不足和与生俱来的矫情。他的写作与其所热衷的长跑一样,都显得很有耐力,几乎一年一部,不止不休。从他近几年的作品看,其实也是在重复自己。在我看来,这也是他显得比较可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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