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 | 杨建英专栏

失落的乡村之

守岁

作者:杨建英

序言

从手机上看到,某著名作家发出一个非常有趣的倡议:呼吁有关部门出面,能否把《春节联欢晚会》向前或者向后移动一天,留出三十儿晚上专门用来守岁。

也是在手机上看到,不久前,春晚首创者黄一鹤先生驾鹤西归,广大网友争相悼念。

赞美中国文人有句话叫:风俗因君厚,文章到老纯。我觉得起码前一句,安放到黄老先生身上是非常适当的。可不嘛,延续千年的除夕守岁习俗,愣是被黄先生开创的以相声小品、魔术杂技,评书笑话,歌舞弹唱为主的春晚所取代,而且逐步演变成新民俗,现在看来,这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可真就不容易掰扯清楚了。

好了,甭管咋说,如今春晚已成国家名片,咱最好“莫谈国事”。还是接着聊尚无春晚的年代里,一个乡村少年是怎么守岁过年的吧。

话说我吃过年夜饭,“肉醉”晕头趴在炕上酣然睡去。

那叫一个香啊!

这是一个除了吃喝玩乐没有什么正经事儿可干的时节;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假期作业负担的年代;

这是一个很容易被几块肉,几块糖、几个鞭炮撂翻的年纪。

我的睡姿或四仰八叉,或五体投地,这是吃饱喝足的睡法。似乎只有这种伸展平摊,才可让一肚子油水充分溶进五脏六腑。若是饥肠辘辘,只会缩做一团的。

傍晚时分,我被此起彼伏的剁饺子馅儿声所唤醒。翻身坐起,浑身懒洋洋的,脸蛋发烧(可能还印有炕席的花纹)。在农村,孩子脸发烧是“积食”的症状。在那个缺盐少油的年代,这样的红晕大多在过年时发生。

这天的炕烧得格外热乎,火炉赤焰炎炎,火苗腾起老高。因为,这天烧的都是大安山煤矿出产的上好煤块儿。而平时烧的都是“一掀黄土兑三掀煤末”搅拌摊开凉干的煤饼——也叫:“煤煎饼”(简称:煤煎儿)。是呀,过年了,炉火也得吃顿正儿八经的“年夜饭”不是。

忽然想起,妈妈交代的要贴春联,遂精神为之一振。

三十晚上贴春联是我们家的传统。

据妈妈说,爷爷活着的时候,都是这时候帖。而三十儿白天爷爷都要到良乡去赶“穷汉子集”。早在几天前,他就将家里黄花烟的“烟梗子”(烟叶早已抽完)上碾子压碎,过箩。之后喷上一口酒,用袋子包好埋到粮食柜里发酵。单等三十这天,拿到集上去卖。

所谓穷汉子集,顾名思义,就是家境贫寒的人去赶的集,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个集。每年的大年三十,人们要把还没卖出去的农副产品卖出去,一般价格都会比以往便宜。而许多穷人家也会因为家境贫寒缺钱才在最后的一天去买便宜年货。歌剧《白毛女》中杨白劳卖豆腐买红头绳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从集上回来,吃年夜饭,喝一口酒,之后蒙头大睡,天擦黑儿起来,让我妈举着煤油灯,爷俩个贴对子 ——门框、猪圈、水缸,灶台、粮囤、耳房等等,一路挂红,登时小院熠熠生辉。

我问妈:爷爷和你都不识字,怎么分得清上下联和啥位置帖啥内容?

妈说:爷爷让写字先生按顺序摞好,卷好。之后,小心翼翼地依次严格张贴,准“没跑儿”(不错了)!

光阴荏苒,这一家俗一直延续到今天。现在,每年三十我都要带上儿子或上街购买或劳人撰写春联,赶在午夜之前张贴。而且,儿子必须参与。楼道里有灯,不必举油灯、打手电,但是一定要他拿浆糊、撕胶带、递条幅。我相信,将来他也会带着自己的孩子这么做的。传承家俗,是每一个当父亲的责任!

话题既然赶到这儿,索性就多啰嗦几句。

贴春联应该是现如今新春佳节硕果仅存的风俗。你看,饺子随时可吃,鞭炮遇喜就放,新衣天天都穿,酒肉想吃就吃,都很普遍了。而唯独这春联只有过年才能帖。平常日子心血来潮,贴幅红春联吧(并非指文人的吟诗作对),村人必会赞美其曰:抽风!

我妈叫我贴春联,其实是让我张贴对子、年画儿、窗花儿等一系列装饰物。

说实话,自打一进入正月,我的嘴没闲着,手可也没闲着。推碾子磨面、赶集采购、买菜割肉、扫房除旧。特别是二十四扫房日那天,我和哥哥几乎变成城隍庙里的小鬼儿。从屋顶扫落的尘土,钻进我们的眼耳口鼻,好些天吐痰成泥球,呼吸生腥味,眼红带血丝,但一切都是值得的。打量住了十几年的老屋子,此时已光鲜一新。屋顶的苇帘(俗称“盖笆”)、檩条、椽子、房坨都露出本色花纹儿;墙壁粉刷的四白落地;屋中几件陈旧家具包浆泛新;新糊的窗户纸(道林纸)在傍晚暗蓝色天空的映衬下,真个是“白格生生”。闻着醉人的肉菜香、听着铿锵的剁馅儿声和零星的放炮声、想着夜晚的游戏、憧憬着明天的拜年(或许能收获压岁钱)、穿新衣、穿新鞋、放鞭炮、吃饺子、含糖果、听吉祥话儿……我的天啊!这哪里是过年啊,这简直是在做梦啊!

骨瘦如柴的童年哪消化的了这等大密度、超强度、高甜度的美好,这要待时光的浪潮涤荡稀释,在不惑之年反刍这份甜蜜,感知童年囚禁佳梦,岁月馈我良多。

我不知道这些童年记事何以被称为忆旧。这些散发着花蕊气息、初瞳视角、晨阳光泽的儿时往事何“旧”之有? 扯臊!

夜幕降临,院子里忽然飘进几只五色斑斓的“火球儿”。哈哈,是小伙伴儿二春、刚子、老全子他们打着灯笼找我玩儿来了。

趁着人多,我要开启“守岁之旅”的第一步——贴年画儿。

这是我过年最爱干的一件事。我自小文弱,不喜欢燃花放炮,心惊肉跳;只喜欢张灯结彩,粉饰陋屋。闻油墨的芳香,读引人的故事,赏精美的绘画。在张贴的年画当中,除每家必挂的单张主席像外,我极欣赏有着连环画性质的,被村民称之为“小四扇儿”的画作。这其中,既有八大样板戏的剧照年画,也有古典故事的工笔画作:《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大闹天宫》)、《武松打虎》、《岳家小将》、《宝莲灯》、《群英会》等等。在买不起小人书的年代,仅凭这些连环年画,我张家看水浒、李家读聊斋;左邻观“东周”、右社望“西厢”,依然能“大快朵颐”。

年画是仅次于春联的新春喜庆符号,再困难的人家也都会买上几张的。年长之后才知道,这些画作均出自大师之手:刘继卣、王叔晖、任率英、华三川……如此说来,贫穷的大马村每家每户都是一个小型美术馆。因此,说我的童年时期营养不良,羸弱不堪,我一百个同意;说精神生活枯燥乏味,我很难认同。相比现如今的快餐文化,我那时可都是结结实实的“五谷杂粮”,将我们的精神滋养得虎头虎脑。

守岁第二步:提灯夜游!

这是一种廉价的传统灯笼。皱纹纸折叠而成。底托中间是一个薄铁片做的蜡烛台。点燃蜡烛,先滴上几滴蜡油,再将小蜡烛“焊”在上面,再将四周的铁片掰起固定住蜡烛。之后,一手拉提梁,一手拽灯穗,将灯笼小心翼翼慢慢拉开。

灯笼是渲染农村儿童前途的一个隐喻。它朦胧似梦幻,寥落似星辰。挑着这只小灯笼,我们就成了小萤火虫儿或是深海中自由发光的水母,东游西荡,哪黑往哪钻!猪圈、茅房、鸡窝、狗洞、煤棚、耳房……过年了,也让这些黑暗的所在感受到光的温暖。看完院里再跑到街上。将以往夜幕降临之后疑神疑鬼的角落都照一照;把走夜路时不敢直视的地方都晃一晃,灯笼给了我们无穷的胆量与希望。大马村金丝绒般漆黑的夜幕被这些小灯笼“烫”得千疮百孔。

守岁第三步:熬夜!

午夜放完鞭炮(一挂二百响的小鞭儿),我们都回到家中进入到

除夕的神圣时刻——熬夜守岁!

坐在火热的炕上,妈妈安详地包着饺子。妈妈不会讲故事,她只

是默默地操劳着。(今天我才颖悟到,她用勤劳演绎的故事够我回味

辈子。)没有电视,没有春晚,家中的一个破损的半导体中正在欢快地播放着评剧《刘巧儿》;两个哥哥用一副缺张短页的扑克牌玩着“接龙”;我兴奋异常地把年画看了又看、读了又读。

此时的家中灯火通明,妈妈在没有安装电灯的里间屋、小耳房里都放上了煤油灯。除夕之夜的农家如朴实的村民,通透明亮。就在这万家灯火亮丽辉煌的时刻,疯玩了一夜的我甜蜜地睡着了。

尾 声

哦,守岁!是静候时光的流逝,还是抵御岁月的消亡?都不是。岁月如斯,一个积贫积弱的农村少年又怎能守得住。既然守不住,那就发挥儿童的天性,在每一个过往的日子上涂鸦留痕,以使得步入知天命之年的我,回首往昔,如历昨天。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岁月不饶人,我们岂能轻饶了岁月!

作者简介

杨建英,男、北京人。现为新疆阿勒泰地区文联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百家》、《人民日报》 、《光明日报》、《美丽乡村》等报刊。曾出版散文集《老山城》、随笔集《山城密码》、报告文学集《新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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